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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柔软的内心       

2020-12-14叙事散文陈元武
柔软的内心        □陈元武【壹】 泥土我想像不出离开泥土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就像一棵树离开了泥土一样。小时候,要是磕着碰着了,长起了一个大包,疼得厉害,母亲就抓了一把泥土,糊巴糊巴给涂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就消失了大半。像小时候
      柔软的内心        □陈元武             【壹】 泥土   我想像不出离开泥土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就像一棵树离开了泥土一样。小时候,要是磕着碰着了,长起了一个大包,疼得厉害,母亲就抓了一把泥土,糊巴糊巴给涂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就消失了大半。像小时候,母亲用乳汁给我涂磕碰的伤痛一样,凉丝丝的,母亲一直这么给我涂抹伤痛,感觉很温馨,一种腥味直冲鼻孔。泥土在我的肿包处逐渐干硬,凉沁感也逐渐消失,肿包也逐渐沉了下去。   泥土是柔软的,在我们的手里揉捏着,细腻得像面团,黏在手心,搓巴搓巴就成了各种动物,那时候最想捏只老鹰,却总是捏成身体肥硕、翅膀细小松软、脖子短腿脚粗的母鸡模样。猪和狗的形状常常难以分清。捏个人吧,大人像弥勒佛,小人像猴子,不成个样子,我想捏个母亲的模样,母亲的样子很健美,她的脸庞四方,眉楞骨突起,我捏不准,老是胖乎乎的,像个年娃娃一样,不像。就再捏,想着母亲的脸,她望着我的目光,想着她曾经喂饱我的乳房,想起她为我涂肿包时的情形,心里就有一只无形的柔软的手将我的心脏握住,感觉很温馨。泥土在手中不停地捏着,终于有了点我母亲的样子,可是我老是感觉那并不像我的母亲,而我却执著地认为那样子就是母亲的样子。母亲就像一团泥土,柔软而质朴,我也是一团泥土,从她身上掰下来的一小块,母亲亲手将我捏成了人,我就和她一样,只不过小了一丁点。   长大,和母亲一起下地劳动,插秧、捋杂草、喷药、施肥,光着脚丫踩在烂泥里,脚底下直发痒,乌黑的泥土翻起来,溅得我的衣服、裤子全是泥点子,我的手臂、脸上也是。浑浊的泥土和着稻田的腥腐味钻入我的鼻息,小气泡卟卟地冒起来,在离我的脸很近的地方破裂,有细小的水藻、浮萍和黑色的小昆虫在流动的浑水里出没,还有可怕的蚂蝗,像幽灵一样,在水底出没,并悄无声息地附在我的脚脖上、腿肚上,叮出淋漓的鲜血,而我竟浑然不觉!母亲插得飞快,我紧赶慢赶,也只能赶上一小段,于是,母亲返过身来,迎面插了过来,帮我将秧垄插整齐。母亲几乎帮我插完大半的垄畦,我看到母亲脸上淌着的汗水,她的头发上沾着许多泥,脸红扑扑的,是长时间俯身的样子。于是,我浑身一颤,疲惫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跌倒,滚了一身的泥,真像个泥猴子了。嘴里也进了泥,又腥又咸又涩还硌牙,像含了满嘴的沙子,原来这就是泥土的味道。   母亲已经逝去多年了,她的肉体已经化为泥土,可是她的身影还是经常在我的梦中出现。稻田已经消失了,代之的是现代化风格的商品房和体育中心、大马路和人工的绿化林带。想找到一点柔软的泥土还真不容易,于是就想起母亲,想起那往昔的日子,我现在几乎没有光过脚,我的脚丫早已对泥土陌生了,包括我的手。              【貳】 叹息   我已经记不起母亲叹息的样子了,她是个要强的人,不轻易在我们面前长吁短叹的。病弱的父亲把养活全家的重担让母亲一个人挑着,于是,母亲就得像一个男人一样地干活、持家、为这事那事操心。母亲的头发就这样白了,不到四十岁时,她已经是满头花白,而我们那时正是长身体的孩子,我们所能给予她的支持就是帮她干活。拉土坯、割牛草、给生产队放牛、放羊、拾粪,我们的劳动得到了母亲的表扬,她的脸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而我们得到的奖赏就是锅边烙的黑芋子饼。那是母亲从别人拾剩的芋子里抢回来的食物,她把那些不成形的小芋子和着红薯根一起捣烂了,揉成团,贴在锅边烙熟,黑褐色的芋子饼像煤球一样,咬在嘴里没有一点味道,还有点芋叶的味道。   母亲的叹息让我们惶恐不安,我们几个小孩子鸦雀无声。我记得有一次母亲无奈地叹息,是我姐被评为优秀学生,学校让她在六一那天穿一身白衬衫蓝裤子上台领奖,可我们家没有白衬衫蓝裤子,后来,母亲向供销社的老李讨了一块包装棉花用的粗白布,当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龙头布,她花了一个晚上缝了一件衬衫,用米浆硬了,还挺像件衬衫,只是领子稍大了点,有点模仿列宁装的领子。可蓝布就找不到了,母亲急得不行,没有办法,只好将她自己的那条灰色卡其布裤子剪短了,改小,再找来靛蓝煮成一条蓝裤子。母亲看着好不容易做成的白衬衫、蓝裤子,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后来才知道,那裤子是外公留给她的最后礼物,而外公早在六十年代初就去逝了。还有一次,是父亲吐血,没有钱去医院看病,母亲看着父亲躺在床上直喘气,脸色蜡白蜡白的,母亲伤心地握着父亲的手,默然无声,良久,父亲疲惫地睡去,她转身去羊圈挤羊奶,一边挤着一边叹息,她愁容满面,不知所措。   欢笑时的母亲,让我们也跟着高兴起来。父亲的身体终于一点点好起来了,母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一次,我们跟着她下地割麦子,意外地拾到了一窝野鹧鸪蛋,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小心地用衣服拢住鹧鸪蛋,让我们先拿回家,煮了一小碗蛋羹,全家欢天喜地地吃了个晚餐,母亲一口也没吃上,她却一口咬定说她怕鹧鸪蛋的腥味,闻了就想呕。而我们光顾着高兴,也不去想想这件事的真实性。母亲看着我们几个那股贪吃相,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她拾起被我们舔得干干净净的碗具,转身进了厨房,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像是从鼻子里吹出来的一股气流声。   七七年山区某企业来招工,大姐够条件,就是文化课考核不及格,结果落选了,大姐哭得好伤心。母亲也流泪了,她知道大姐的辍学完全是因为自己不让她继续学习的缘故,她想让大姐帮她一起来挑这个家庭的生活重担。大姐很聪明,本来很有希望考入初中的。母亲的眼圈红了,她看着大姐伤心的样子,十分无奈地摸着大姐的头说:“不是我心狠不让你念书……没想到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妈对不住你啊……”母亲说着说着,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以后咱家有钱了,一定让你补上文化。   后来,县里派工作组来村里招文艺演员,她让大姐去报名,结果选上了,大姐又高兴地抱住母亲哭了好久,后来,大姐上了工农兵大学,居然能编剧本,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文化人。母亲高兴极了,经常带我们去县里看戏,母亲叹了一口气,羡慕说:“要是我有这么好的机会,说不定我也能编剧本哩。”我相信母亲有这种天赋,只是,她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參】 柔软的内心   我相信所有的母亲的心都是柔软的,像松蓬的芦苇花或是木棉絮,温热地靠近自己的亲人,给他们以温暖和枕藉。而我的母亲的身材像个强壮的男人,她需要的不仅是做一团棉絮或是遮护的芦苇,她还得像一堵墙一样,撑起这一个四下漏风的家。她站在田野里,头发花白,在风里飘着,然而她并没有像芦苇一样随风摇曳。   母亲相信宿命,她认为自己的命就是劳碌的,所以,她觉得那就应该像头牛一样地操劳,而不是回避。父亲病弱的身体,让母亲在很大角度上扮演了父亲的角色。母亲自小送到我家做童养媳,外婆认为她命硬,会妨了家人,就一狠心送人了,我三个姨姨幸福地留在外婆的身边。母亲从小倔强,我爷爷不喜欢她。母亲的额头上有一个三角形的疤,那是爷爷在她十三岁那年用水烟筒砸的,母亲血流满面,就是不哭出来。爷爷曾经想把她转给我一个远房的太伯公当孙媳,只是由于祖母拼命阻拦才没有送成。   74年六月底,外婆病重,母亲带着我去看望外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婆,一头的白发,瘦骨嶙峋,皮肤白得碜人,可能是长期卧床的缘故,缺少阳光的照射。外婆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空洞洞的眼窝让我几乎吓哭了。她用干巴的手摸着我的脸,又尖又长的指甲划过我的脸,她好像想捏我的脸,我害怕地往后退,并扭过脸过,不敢再看外婆。大舅给了我一块发黑的银锁,说是外婆送给我的,表示对母亲的一点点歉疚。外婆死了,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众人像抬起一把干枯的芦苇一样将她抬进了棺材。母亲哭了,很伤心,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于是我也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我被现场的气氛吓哭的,我对外婆没有一点感情,因为我只见过她这么一面,还因为她狠心地将母亲送人当童养媳,吃了多少苦啊。外公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县党部宣传部长,就因为这个,给我们家带来无穷的灾难,而我们并没有得到外公外婆的一点爱,包括他们对我母亲。母亲哭得伤心极了,我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因为外婆把她送给我家时,还是个小囡囡,外婆给过她什么?外婆从来也没有再来看过我们。而我们却背个“地富反坏”狗仔子的恶名。母亲本来有机会成为供销社的售货员的,就因为有个当过国民党官员的父亲而落空了,还连累了我父亲,当不成兵,入不了党。母亲当时的哭声让我心里震颤不已,母亲的哭发乎内心,情至而恸,才会那么伤心,母亲的眼睛红肿得像红樱桃。   母亲在她四十岁的生日那天,煮了一大锅的红薯,让全家吃个痛快。母亲看着我们吃,四个孩子中我最小,吃的是最大的红薯,姐比我大十岁,已经懂事了,看母亲不吃,就夹给她一个大红薯,母亲推托说会闹酸水,不想吃。我们吃完了,锅里剩下几个小的薯根娃娃还有那一锅黑乎乎的汤水,她用铜瓢舀起来,一口气喝了下去,吃下剩下的几块小红薯,就说饱了,她笑了,我们几个默不作声,面面相觑。母亲的头发在那时候开始白了,先是头顶,像菊花一样扩散开来,然后是两鬓。母亲还是那么拼命地干活。她一个人当生产队的田管员和拖拉手,每年记下的工分超过普通男社员。那时我经常去帮她记工分,记分员张文荣在昏黄的马灯下记着每个人的当日工分值并当场报分,让大家监督。我听到母亲的分值最高,高兴地蹦蹦跳跳的。   母亲喜欢看戏,当时没有什么戏,只有宣传文革的《沙家浜》、《红灯记》、《杜鹃山》等,全是莆仙方言版的,戏台少,从一个村走到另一个村,比如从我们辰门村走到离涵江不远的北埭、洞湖口看戏,得走上十几华里,老半天才走得到。看完戏,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再往回走,下半夜一两点才到家。第二天天一亮,还得照常下地干活,那时我们都睡了,母亲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悄无声息地走进里屋。   母亲老了,那年我已经考入大学,穿着一身别人送的军衬衫去杭州。母亲一夜没睡,给我准备了一网兜的鸡蛋和其它干粮,我的棉被外边是母亲裁制的白底蓝花的包袱布,扎得严严实实的,像个行军背包。母亲送我到车站时,我哭了,她拍了拍我的头,哭什么嘛,上大学,多光荣的事情!车窗外,母亲扭过头去,我没有看见她的脸,车子开动了,母亲再回过头来,阳光投在她的额头上,我突然发现,母亲的白头发好像一下子多了起来,而且她紫色的脸庞上,开始有了皱纹。   前不久我在母亲的坟前,看见一丛野蔷薇开得正灿烂,静静地铺延开去,占了好大一块地皮。阳光落在白色的花朵上,微风吹得花瓣颤动着,是那么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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