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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大哥当兵的一些细节

2020-11-22叙事散文阿贝尔

大哥当兵的一些细节父亲是在他的三个儿子都成年过后才变得失望的。几乎就是绝望。没有一个按照他指引的路去走,他当然绝望。他的绝望基于养儿防老和光宗耀祖的自私。二哥在高中就开始耍朋友,一路耍一路换,到中专毕业进到机关,心早已花了。“东选西选,选
大哥当兵的一些细节   父亲是在他的三个儿子都成年过后才变得失望的。几乎就是绝望。没有一个按照他指引的路去走,他当然绝望。他的绝望基于养儿防老和光宗耀祖的自私。二哥在高中就开始耍朋友,一路耍一路换,到中专毕业进到机关,心早已花了。“东选西选,选个漏油灯盏。”父亲给他下的结论。婆婆也很欣赏这句民言,时常在灶房里咕噜,有一回还当着二哥带回的女朋友咕噜,惹得二哥骂了她“老糊涂”。大哥考军校是没有展望了,父亲托人想给他找个好岳父,回来免得再披那张农皮。大哥回来探亲,死活不见,天天背杆半自动步枪这村跑那村,说是打鸟,其实是选美(父亲用的词。父亲得了绝症住在医院里还使用过)。那是81年春节,家家院子里都扫得干干净净,墙角都沤着火灰。竹扫帚扫过的痕迹留在尘土里,特别像原始岩画。好多女孩子知道了,都带信说愿意跟大哥见面。大哥忙碌了整整一个春节,相亲相亲相亲,有时在江边,有时在麦地里,有时在索桥上。记得正月初几的一个晚上,我们家里一次就来了6个姑娘。开始6个姑娘都在帮婆婆和母亲推豆腐、淘菜、洗肉、抱柴、架火,6个姑娘都把我母亲喊妈,后来两个聪明些的,找借口走了。晚饭后又走了一个,剩下的三个直到看完父亲包场的电影才走。三个姑娘跟大哥坐在放映机旁边,我跟二哥在他们背后一个劲地咽口水。电影叫《小花》。“呀,呀,晓庆的漂亮才叫漂亮!”我听见大哥情不自禁地说。80年代初的刘晓庆自然不乏姿色。大哥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换片的时候,白炽灯照得他的领章帽徽闪闪发光。“三个,正好一人一个。”二哥与我耳语,捂住嘴嘻嘻地笑。大哥没有同意某局长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儿,娶了他爱过的某同学的表妹,只得又披上了农皮。在父亲眼里,我是完全可以有一个好前途的。事实也是如此。我在师范就官至校团委副书记,嘴巴和笔头子都来得,毕业又分到高完中做专职团干部,用当时流行的话说只要有上进心就会有前途。“第一步入党,第二步进学校党支部,第三步跳槽——跳到权力机关,那么以后只要不犯错误——特别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某个局某个部某个委室的位置就是你的,小车是你的人事权是你的小金库是你的甚至坐飞机周游列国都是你的。”在85年老家的饭桌上,父亲端着那个装三两酒的杯子对我说,他一点不知道我已经在写诗了。父亲也写诗,78年到80年,大哥去部队的头两年。父亲用打油诗的格式教育大哥上进,考军校,当军官。父亲当然不晓得拿破伦的话“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是晓得,一定会打气让大哥当将军。星期六晚上,我和二哥从县城学校回到家,总看见父亲坐在火塘边酝酿诗歌,他眯着双眼,靠在篱笆上,他的眼皮薄薄的,被柴火映得通红。母亲在后门外准备第二天的柴草,婆婆在厨房咚咚切菜。“小声点!小声点得不得行?我在给老大写诗。”父亲朝着厨房里喊,眼睛依旧是眯着的。切菜的声音嘎然而止。不等饭熟,父亲的灵感就来了,他趴在火边的小方桌上飞快地写着,嘴里还喃喃自语。晚饭后,父亲总要把写好的诗和信念给我们听了,才准我们睡觉。二哥和妹妹在作文上没有特长,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只有我边听边看着火塘的火,脑壳里呈现出大哥读信时泪流满面的样子。很多时候,我觉得光听不过瘾,还要拿过信来看。我喜欢拆开一封信打开信笺来读的感觉,也喜欢读过几页把它装进信封的感觉。父亲通常都是把信写在红色通行的便笺上,大队革委会的便笺,诗也写在上面。后来当我搞到县委党史办的信笺,搞到《剑南文学》、《绵阳日报》和《星星诗刊》的便笺,我便理解了父亲搞到大队革委会便笺的用心。错别字举目皆是,我们却不敢指出。有一两回见他心情不错指出了,结果挨了好几巴掌。“你娃娃读了好多年书?老子才读了几天书?给老子拈字眼!”那时候,父亲对是大哥充满希望的,我相信他已经在大哥的背影里看见了军官的雏形。父亲只有一种对希望的理解,就是升官发财,做人上人。父亲每次寄给大哥的不只是诗歌和信,还有希望,还有他自以为能将希望变成现实的装着木耳、香菇、天麻等土特产的包裹。   78年,大地已经开始解冻,浑浊的水开始流进草根。我们一家人(除了婆婆)一边嚼着本地甘蔗一边将大哥送上了送兵的卡车。大哥胸口的红纸花把父亲的脸映得年轻了许多。我们在国营旅馆旁边的土司衙门里住了一夜,看见楠木的老房子里也生了蜘蛛。天井里的井望不到底,打上来的水跟甘蔗一样甜。我不知道那一扇扇的木门有600年了,也不知道偌大的房子只住着一个县长的遗孀。在杭州胡雪岩故居看见类似的木门,20多年前的记忆立刻被激活。   大哥当兵是我们家的一个转折。政治名誉的转折。虽然我们的父母一回都不曾被揪上台子批斗,但我们家的成分、我父亲是谁的儿子全大队的人都晓得。78年春天,准确地说从77年冬天开始,我父亲就在与满脸麻子的公社武装部长接触。后来又与接兵部队(我们都是这么叫的)的人接触。与接兵部队的人接触当然是麻子部长出成的。“你们三弟兄里一定要有一个人去当兵!有一个人去当兵了,全家人就说得起话了。”每次听见父亲这么说,我们就知道大哥当兵的事遇到了麻烦。父亲在我床头木柜的海底里取什么,一大早在床上跟母亲嘀咕什么,或者在路口的石墙上抽闷烟,我就知道是为了大哥当兵。“说我们家成分高,我们家成分有好高?我承认我是地主日出来的,是地主老婆子生的,可我12岁就到了你们李家!说你们李家成分也高,你们李家成分高不过是因为你妈当年守寡的时候还很年轻,还有几分姿色,嫁给袁朝彦不过是找口饭吃,而袁朝彦三不达四骑着白马回来也只是图你妈的身子!”半夜醒来,听见父亲跟母亲还在火塘里说话,就生怕大哥当兵的事泡汤。我已经在班上谝了嘴了,同学们也真的对我刮目相看了。我喜欢军属大门上的那块匾。光荣军属。即使被太阳晒落了漆,即使被蜘蛛网网严了,它都是神奇的。回回从军属门前过,眼睛都要在匾上落很久。有一次,父亲把生产队队长和贫协主席请到家里,吃了肉喝了酒,要他们签字证明一下我们家的成分。“毛主席都说了,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论。”父亲喝多了点,有些激动,反复强调我外婆和外爷的关系不是阶级关系,只是赤裸裸的肉体关系。   78年春节,麻子部长又开始往我们家跑。吃呀喝呀,走的时候还拿——害得我们大半年没吃过一回瘦肉,当然也有接兵部队的功劳。喝醉了就躺在火塘边的柴草里哼样板戏。最“拿嘴”的是“临刑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还有“睡牛棚,盖草席,芭蕉根,来充饥,两眼看穿天和地,孤苦伶仃无所依……”。父亲对麻子部长越来越客气,麻子部长却对父亲越来越随便。又一天,我听见父亲在驴圈里骂:“现在你是老子,我们是儿子,你就是胃口再大,我们也得满足,等哪天你变成儿子了,老子要叫你吐出来!”我先以为父亲是在骂驴子,因为驴子又怀崽了,肯吃得很,慢慢才听清楚他是在骂麻子部长。我很早就认识麻子部长,他在公社批斗大会显屁眼白,打断了一个失火老人的肋骨——老人在铁铲里炒花生,炒过把铁铲放在了刨花儿里,刨花燃了,烧了生产队三间保管室和几万斤玉米。我只要放学走公路,就能看见麻子部长站在公社医院门前的砖墙上用全自动步枪不是勾椿芽就是在勾樱花、桃子、核桃、苹果或板栗。医院有的,他都勾,拿全自动步枪勾。腋窝下夹着,地上还落着。旁边总站着那个在我屁股上打针爱说“不疼不疼,就跟蚂蚁亲了一口样的”的女医生。女医生还是个姑娘,说“亲一口”的时候脸会自然泛些红晕。   我见过接兵部队的人,在我们家老屋的火塘里,在后门外的樱桃树底下,在前院的石磨边。他们看了我们家厅房篱笆上所有的奖状,还一一和人对上号。他们狠狠地把我夸了一番。“长大了一定是个科学家,要不就是工程师。”那个被大哥和父亲叫着陆营长的高个子是这么夸我的。他摸着我的脑壳,叫我小鬼,叫我往后去石家庄找他。接兵部队的人在我们家房前房后转,在我们家自留地里转,引来全生产队人的羡慕。他们扯我们家园子里的萝卜吃,拿我们家晒在桑树上的红苕干吃,一点不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们全家大人娃娃都跟着他们屁股,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也陪着笑脸。我们喜欢他们不遵守,喜欢他们吃;他们要是真的不拿我们一针一线,大哥当兵就没戏,我们全家的光荣也就没戏。   接兵部队的人走了,大哥当兵的事却还没最后定。麻子部长又来了,笑呵呵的,对父亲说着恭喜的话。   “恭喜啥子哟?事情还在水瓜瓢上呢。”父亲递给麻子部长一支烟,接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划燃。   麻子部长摸出打火机,咔嚓,火苗雄赳赳。我在房檐下都闻到一股煤油味。   “啥子水瓜瓢上哟?你把最后那点事办妥,就可以定了。”麻子部长看着我父亲,只是眼角和嘴角在笑。   我父亲当着麻子部长的面叹息了一声,扔了没吃两口的烟说:“也只能这样,一周过后你带他们来拿货。”   竹林里有鸟在煽翅膀,扑腾的风让人头顶冷飕飕的。78年的春天,太阳本来是很好的,对岸山上的雪比往年都化得早,可是恰巧父亲跟麻子部长说话的时候,天上不知从哪里跑来那么多云。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的脾气糟糕透了,一看到我们脖子上的青筋就开始游动。他天天在外面跑,天黑才回来。一天深夜,一辆拖拉机开到我们的家院坝里,从上面卸下很多木头。过后几天,我们家便一直飘荡着一种香味。有点熟悉的香味。我们只有偶尔在水捞柴里闻到的香味。当夜,我的大爸带了他的两个徒弟,关了门在我们家厅房改起木板。锯子刨子锤子,搞了整整一夜。我在梦乡看见一片树木,棵棵树都是高大圆叶的。有人在伐木,叮叮当当,香味弥漫开来,与后来残留在我们家的香气一模一样。很多年过后,我在我教书的中学看见樟树林,才知道梦里那些树的名字。早上起来,看见一口口巨型木箱,觉得好神奇,却不敢问。下午放学回来,那些木箱不在了,连婆婆棺材底下的木屑和刨花也不在了。问婆婆,婆婆说“小娃娃莫管大人的事”。两三月之后,大哥已经把穿了军装的照片寄回家了,我才听父亲提到木箱里的东西。“沉香木。”父亲站在后门外的墓碑上刮胡子,想笑又不敢大笑。81年第一次看见火车,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十几口装满了木板的箱子运到石家庄的情景。三年多了,那些沉香木都做了什么?它们还好吗?快三十年了,那些沉香木还好吗?用那些沉香木打造的家具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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