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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面具 (外二章)

2020-11-22叙事散文野猪皮
(长镜头)兽皮上绘制的神,夸张,抽象:剪纸图案的两条黑鱼,尾巴向上,在额头相连,点缀杏黄的月亮和星星,白红两色的鱼眼,巧妙地转化成神的眼睛,。另一条青鱼,在鼻子位置倒立,它嘴唇红艳,牙齿整齐。畅游在水波暗涌的蔚蓝的神脸上。萨满带上这一张面具
  (长镜头)兽皮上绘制的神,夸张,抽象:剪纸图案的两条黑鱼,尾巴向上,在额头相连,点缀杏黄的月亮和星星,白红两色的鱼眼,巧妙地转化成神的眼睛,。另一条青鱼,在鼻子位置倒立,它嘴唇红艳,牙齿整齐。畅游在水波暗涌的蔚蓝的神脸上。   萨满带上这一张面具,如同一只大鸟在深夜狂舞。她拍击手鼓,激烈的鼓点仿佛要震裂众生心脏,腰铃声哗哗作响,惊醒了山谷里入眠的禽兽。令人眩晕的快节奏、飘扬的羽毛衣、彩带和裙子,诱惑得它们魂魄出窍,在尖锐的歌唱中飞往梦幻世界。   天穹下,绵延无尽的雪峰,圣洁的光迫使万物不敢窥视。大地辽阔,苍茫,僵硬的胸膛上印着青马疾驰的蹄痕,熊的脚掌,草虫爬行的轨迹。冰冷,举目皆是冰冷。树木,河流,空气,被壮观的白色封锁。 但篝火是亮色,暖的,火苗映红虔诚的脸孔,他们低头合掌,双膝跪地,在萨满高亢嘹亮的召唤中,恭迎神的降临----长白山的女真部落遇到灾难,他们最勇敢彪悍的酋长病了,只有神能挽救垂危的性命。
(角色)潜伏已久的暮色从山外包围过来,把村子笼罩在黑暗当中。各家点亮灯,关上房门,开始了简单的饭食。吃饭时,母亲说徐婶请的大神来了,不知道这回小海的病能不能好。小海是个可怜的孩子,秋天上山砍柴,被一条蛇咬了,花掉很多钱,治得人疯疯癫癫。村里人说他中了邪,医院治不了。他妈就请来大神驱除他体内的邪气。   晚上,铿锵的锣鼓声急雨似的敲响。小海躺在炕上,双眼紧闭,像是沉入睡梦中,对屋里发生的事情一概无所察觉。我不知道小海真睡觉了,还是懒得理睬我们,或者疼痛折磨他,让他精神涣散,陷入虚空中。    檀香浓郁的烟味袅袅缭绕,神案上摆着水果花生,还有香烟和酒盅,这是为大神预备的礼品。大神没有面具,长久的岁月磨砺,朴拙,粗犷,色调明快的,绘在草枇、贝壳、龟盖上的图形,多已捱成粉尘,跌入时间隧道一去不回。她脸涂油彩,红的或白的,动感十足的线条,沿鼻梁中线辐射开,像戏剧脸谱。遥远的羽毛衣、骨佩饰,换成丝绸萨满服。上装绣花,黄裙的底摆绣云纹,大浪一样汹涌。装扮齐备的大神吸完一支烟,手扶膝盖,垂首闭目一会,站起身,左手擎鼓,右手持鼓鞭,在法器的和鸣中,她边扭边唱,与二神一问一答:    二神问,请问这位大仙,尊驾从哪里来呀,是哪一路神。   大神回答,我本是狐仙。从八百里外的长白山来。   大神接下来问:今日找我来,所为何事呀。   二神就说,海子病了,请狐仙帮忙。   大神说,治病要先应条件。二神点头称是。于是大神重又敲鼓,高唱萨满词,逐渐进入忘我状态。来自未知世界的癫狂是极度的,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块骨节,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每一个毛孔都打开了,贯穿着舞蹈的节奏。腰铃碰撞,像万千的马蹄踏破高岗,暴风淫雨中的电闪雷鸣;又像是山中狩猎,追赶猎物时的奔跑,异族间的争斗厮杀。   几个时辰后,鼓点慢下来,高唱变为低吟,犹如流水漫过青苔,树叶跌入草丛。安静中,大神取一条黄纸,用木炭画着奇怪的咒语符号,香火点燃,念念有词的绕海子一周。海子继续睡眠,吭也不吭一声。我想这么大的动静,海子怎么还不醒,是他没感觉到那种神秘的力量在帮助他吗?还是大神破除不了他身上的邪气?   烧过符咒,已经深夜寒凉。我觉得困倦,母亲也乏累,便告辞回家。走的时候,海子爹妈奉大神的命令,跪在积雪深深的院子里磕头祷告。大神的鼓点,再一次敲响。咚咚砰砰,传遍村子夜空。我仰头观望头顶的苍穹,一下子想到许多古老的故事,关于天公地母,植物动物,山川湖泊,各种的影像,在夜幕中浮现出来。             绣花枕顶   (长镜头)大片的荞麦花落地,茎杆向着天空,张开结黑籽的果实---秋天了,人们把田里的作物运回家,脱粒、装仓,留下秸秆和皮壳,一年的忙碌就宣告结束。剩下的事情是,男人熟牛皮做靰鞡,女人操持一家人的吃食,张罗添仓节祭祀用品。明亮的阳光穿透窗棂,草屋里温暖而热闹,女孩子盘坐炕上绣花,她们是最为幸福的,心里充满对未来日子的憧憬。   女孩子聚在一起,手拿银针,花鸟,山水,鱼虫,动物,人物还有文字,在变幻的绣法中鲜活。她们互相攀比,嬉闹,攀比谁绣的精致,谁的图案漂亮。灿烂的阳光中,枕顶、门帘、衣服,鞋面,众多的绣品闪烁丝线的光泽。女孩子欣赏着自己的嫁妆,清亮如水的歌声,飞出草屋,在田野和森林徜徉:   天打雷,地下雨。   腰家姑娘过大礼。   十几啦,十八啦。   给谁啦,给了当屯老李家,   大车小车来啦。   开开箱,十八双。   开开柜,十八对儿。   开开匣,还有十八个大针扎儿。
  (角色)我母亲的黑布枕是长方形,两端白布绣花――一只鸟落在树枝,仰头翘尾,似乎随时要飞向天空。树枝柔软的藤蔓,四下弯曲,小小的粉红果实,有的半开,有的像含羞少女,紧抿着嘴唇,隐在绿叶丛中。从喃喃学语时起,我就瞪圆眼睛,审视这个比我年长的东西。鲜艳的色彩,抽象、简约的造型,启蒙了美的认知。我无数次描摹它的轮廓,行线内部的纹理,颜色的过渡。都暗暗在虚空中模拟。到能握笔的年纪,第一个画出来的,就是这个枕顶。我把线条歪扭、生硬的铅笔画涂上糨糊,粘贴在墙壁,开始了个人的美术史。   枕顶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天然的绘画才能因之得以显现。它证明了我的模仿力,想象力和创造力。学校的美术课上,每次都带着傲气的表情,接受老师表扬。我的美术本,总是正反两面的画,那些小鸟儿和花朵,完全脱胎与母亲的枕顶,添加主观意识而成。后来,我还在母亲的柜子夹层发现很多纸样。其中一张,就是熟悉的小鸟红果。纸样激发了更浓厚的兴趣,我经常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复制她的东西,然后折叠成原样,送回老地方---一本母亲学过的小学语文课本当中。   我所不知道的是,美丽的纸样背后,各藏一段故事。每段故事,又与一个民族文化有关联。它们囊括姓氏、历史、宗教、图腾等等内容,一块轻盈的纸,若干流畅飘逸的线条,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基本脉络走向。我最早接触的小鸟和红果,其实是以神话的瑰丽,叙说种族起源的过程:   很久以前,长白山一片寂静,湖泊,飞鸟和森林,和谐自然,纯净的犹如天堂世界。一天,三个仙女飞到天池洗澡,小仙女佛库伦上岸晚了,穿衣时,一只喜鹊衔一枚红色的果实飞来,恰好红果掉在她面前。小仙女十分喜爱,便拿起来吃下去。结果,小仙女发现自己怀孕,回不了天上。于是她独自留在长白山,在孤独与等待中过了12个月,生下一个可爱的男骇。小仙女为儿子取个名字,叫布库里雍顺。她做个小木筏,让儿子坐上去,告诉他,木筏漂流到哪里停住,哪里既是他称王的地方。布库里雍顺一路随水漂泊,漂到五国城定居下来。五国城,就是黑龙江的依兰。布库里雍顺,就是爱新觉罗氏的祖先。   宏阔浩大的叙事史诗,浓缩方寸之间,镶嵌在生活中代代流传。我长大后,黑布枕年久破损,喜鹊红果的枕顶,因漂洗过多,丝线褪色。用线细致处,比方说树枝、藤蔓,破损的找不出任何痕迹。母亲补了再补,缝了又缝,夜夜枕在头下。她说没有黑枕头,晚上睡不稳。再几年,母亲的黑布枕在新样式的枕头当中,日益老土,落伍。我几个在外工作的姨娘,每逢到我们家小住,就指着长方形的枕头笑我母亲,啥玩意儿啊,像石头磙子似的,赶紧扔掉算了。母亲护着,不肯。姨娘说,这东西土掉渣,也不怕人笑话。姨娘怎么劝,母亲仍固执地不愿意换。我想,母亲是没有明说---她必是念想自己的青春,才不舍损坏的枕头。对我而言,黑枕头破是破了,起码它还在,让我时常陷入对过往的追忆,回想起童年趴在炕上,凳子上,专心描摹纸样的趣事。   母亲终究没别过姨娘,她们借口拆洗,趁母亲下地干活,把黑布枕扯碎,里面的荞麦皮分散装进更多的枕头---有一些东西,在时间的流变中,注定要遭受抛弃和遗忘,进而新思想建立,旧有的被迫消亡。这样的消亡,令人心怀怅惘。           靰鞡与靰鞡草   (长镜头)满地霜花的夜晚,男人坐在马扎上做靰鞡。他把皮子裁剪好,放在点燃的谷草上薰。熏得柔软适度,再用线别褶---手指捏着,右手穿线,缝缀一起,靰鞡面就做好了。火塘里的火有些暗淡,小男孩走过来添一块柴禾,火苗又窜向空中。他转身端来一碗酒,递给阿玛。男人停下活计,接过去喝光,抬手拍拍小男孩:我的小巴图鲁,坐下。一会儿你要试试,这靰鞡合不合脚。小男孩听话地在一旁坐好,男人粗壮的手灵巧地穿线,捏褶皱,白天被风雪打疼的脸,在火焰映照下,犹如煅烧的铁。   我的小巴图鲁,你要是困了,阿玛唱歌给你好不好?男孩说,好呀。阿玛,你唱吧。于是男人轻声唱道:   柳树歪,柳树歪,柳树底下搭擂台。   草包饭桶一边站,真正的巴图鲁你上来。   比骑马,比射箭,七天七夜不吃饭。   赢了就跟罕王走,输了回家打头练。   练出一身好武艺,明年今儿个再见面。   阿玛,不当巴图鲁被人看不起吗?小男孩问。每一个女真男人,都是巴图鲁。怎么做才算呀?你穿上靰鞡,跟阿玛去打猎,砍柴,你就是巴图鲁啊。那我明天就跟阿玛上山。
  (角色)秋天的树叶落光了,靰鞡草一片金黄。我爬上山岩,刈了满满一杏条筐,放在窗台晾晒。晒得一院子草香,用绳子捆好,吊在房梁通风干燥。转眼万物萧瑟,一年当中,最为寒冷的冬天来了。早晨,从热炕头爬起来,穿好棉衣。揭开炕席一角,取出靰鞡草,柔韧的细草发出簌簌的,春雨落地的声音。干燥的靰鞡草略微卷曲,理平整,一绺绺续入黑棉鞋,脚伸进去,像踩在草地,软绵绵地舒服。   吃了早饭,捞着爬犁直奔前山的雪道----小孩子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摆爬犁。几百米长的陡坡,浑身是汗的走上去,一个人坐在爬犁前摆头,两个人坐在两侧,绳子一松,眼睛紧闭,耳边风声嗖嗖,像生长了翅膀飞翔天空。但中途也有人仰马翻的事情发生,摆不好方向,或碰到障碍,爬犁翻过来,跌跌撞撞从头顶越过。失去控制的几个人面朝雪地,在惯性驱动下,继续向下滑。到了山底,惊魂未定的爬起来,连嘴巴都是雪。棉鞋里也是,雪灌满了,凉的透骨。如此玩到一天,晚上回家,靰鞡草已经湿透,不敢跟大人说,偷偷掏出来在火盆上烤。汗渍,草的余味绵延在空气中,烤干了,续进鞋里,第二天穿上,照样出去玩。   冬天,父亲是忙碌的。他每天早晨绑好腿绷,在靰鞡里垫层靰鞡草,系好扣子,捞一张大号爬犁,踩着厚厚的积雪上山伐木。伐木是桩力气活,一棵大树伐倒,大致要一两个小时,累得浑身热汗淋漓。稍微缓一点,又觉凉风习习,沁入心肺。这时候,父亲要拢一堆火,坐在火边取暖;或掏出怀里的一张饼子,串一根棍子在火上翻烤。靰鞡朝向火堆,烤的很柔软,热量从脚底上升,像两只火炉,脚暖,身子骨就暖了。父亲攒足力气,把伐倒的大树砍掉枝桠,归拢好,装上爬犁,一溜小跑下山。背后印着两道深深的车辙。   下午,碾轧的积雪嘎吱声,离家老远就转过来----宽厚的鞋底,独特的脚步,一听就知道是父亲。我出门迎接,父亲停下爬犁,在院外的柴禾垛旁摘下手闷子,解开系在腰间的绳子,加上锯,镰刀,一一递给我。他捧起木头段,扔在冻僵的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卸完车,父亲换上不舍得穿的黑棉布鞋,在家里歇息,抽烟。他还把两块长条石头摆在灶坑门口,靰鞡和靰鞡草放在上面,让火炭的余热自然烘干,等着翌日再穿上它。   村庄一夜安睡。第二天,父亲早早起来,重新换上靰鞡,拎着斧头在院外劈柴。圆木在父亲斧头的起落中,裂为两半。再由两半劈为四半,接着是若干半。我拿着土篮,捡拾碎木屑,一篮一篮端回家,烧火做饭。劈完了柴禾,父亲开始打垛底他一层一层摆柴禾,一边摆,一边收,摆到最上面,形状像一个秋天的谷垛。圆面用木棒敲打的整整齐齐,没有一块凸起。然后再缮一些毛柴,远远看去,如同一顶大帽子,扣在众多的草房中间。柴垛垛好了,春天也就来了。跟随父亲一冬的靰鞡,被精心擦洗,收藏在柜子里,等待着下一个冬天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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