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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容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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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瓶昂贵的酒就站在桌上。纯白的肢体因为是用磨沙玻璃制成,阻挡了光的透析,盈盈欲滴的光便只能柔软地蜷伏在内,如一只潜到水底的白天鹅,我仿如看到它从水中淋浴而出,振翅欲飞的模样。酒永远是宴席盛会中的主角。吊顶的水晶灯醉眼惺忪地将绵软的光聚集,围坐桌边寒暄的人们将意味深长的目光缠绕它身上,悄无声息地,用意念啜饮它体内的光华。一场耐力的较量与虚伪的战争即将开始。人们将用它混合飞溅的唾液,对贪婪进行一番浇灌。雕花的圆木塞孤独地守着最后的秘密。看不清纹路的体表,勾画间用了隐晦的表达。瓶子里的酒香只等着掀起塞子便抽身从瓶口袅袅婷婷走出来,踏上淋漓尽致的舞台。
  我此刻想的是,酒喝完以后,它还可以作为独特的容器继续存在,那可是极具审美情趣的一只花瓶啊。充斥着明争暗斗的舞台,在人们奔赴价值中心而去的时候,所有具有高价值取向的人,他们是有多种用途的酒,而我只愿意充当一只安静的瓶子,茫然旁观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看众人如何从酒杯中摘取贪婪的果实。
  娴熟地开瓶,倒酒。清冽的酒在小小的杯子里柔媚地躺下,宽衣,香气是它的诱人胴体。酒被倒进杯子便是踏上了不归途,那样舍我其谁的决绝,在落入杯底时只一个轻微的回旋,伫足,那段安静酿造、如织锦般的日子,慢慢地绵密、醇厚。袅袅的酒香铺成一条辽阔而意义深远的河,人们的欲望、算计、种种对人心的窥视和揣测,还有一堆精心炮制的词语,像一群脱光衣服的乡村孩童,尽情地在里面泼水嬉戏、喧闹非常,披着童真的外衣,从他们身上掉落的泥污和坏死的皮屑,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填满了河水的缝隙。一杯酒便是一座蒸气缭绕的澡堂,泡在里面的一群人,看似赤裸相向,云里雾里,却又看不清真相。
  如果说,酒在瓶子里是清醒的,那么此刻的它,难得糊涂。这兴奋的调剂品,多少话题因了它的参与而变得炙手可热,你方唱罢我登台,所谓的酒酣耳热。被浓冽的酒香熏得热乎乎的话题开始缓慢流淌,最初还在犹疑、试探,好比一汪浑身蓄满奔涌力量的水滞留在零乱的礁石丛中,但经过柔软无骨的四处延伸和摸索,终于闯出一条路来,及至奔涌,滔滔万里。
  酒喝进肚子,变成一股特殊的气味从身体散发出来,是熟透的苹果在深秋慢慢腐烂的气味,被分解得支离破碎的甜,更多的是颓废。这是酒的第二次发酵,在秘不透风的人体中完成。只是换了一个容器,酒便不再是酒,它从液体变成气体,携带有一个人情绪的密码,却无解。我只知道,酒喝进肚子,人和酒同时被改变着性情。用酒浇灌的交情,一场糊涂的宴席,热情只是桌上的残羹剩汤。
  目光离了酒瓶,折叠回身体里。身体也是一个容器,瞳仁是敞开的瓶口,纠缠的世间万物由它进入、成像,在心——这个小小的暗室里继续发酵,各样事物独有的气味慢慢分离、还原。    桌子上,置空的酒瓶被强行摘取果实之后,成了喧嚣场景的静物。
    迷离的灯光下,一切物体都端坐在阴影之上,如残败的花萧瑟地坐落于花萼。我用目光对它们进行速写:若隐若现的话语弹跳力极强,泥鳅一样滑溜,我捉不住它的去向;从人们身上脱下来搭在椅子上的衣服,被臃肿、不安分的身躯搓出褶皱,它是一个模具,安放宴席散后主人被掏空的背影,疲软,那样的无精打采;源源不断从毛孔钻出来的汗味混合在酒香菜色中,是丰收的田地里偷偷生长的稗草;值得一提的是充当跳板的舌头,人们通过它,自由进出虚伪与真实并存的世界。而我用它搅动身体里原生态的泉水,缓慢吞下,在胸腔偏左的地方,一颗硕大的种子,需要自我意念的恩泽。人的心,是体积最小、容量却最大的容器,它能盛装几十年的恩怨、一辈子的情仇、瞬间的感念,多少的爱恨交织和怜悯关怀,一切的情感就像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等着出炉,可以不断地复制与更新。隔着瓶壁相望,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肝胆相照,亲密无间只是投射在瓶壁上,虚拟出来的假像。
  屋子里因了气氛的浓烈而燥热难挡。这样灯光拌着目光一起迷离的场合,弹跳的话语被压紧在人们的舌尖下,和桌子一样呈现杯盘狼藉的面貌。如置身一座夏日的树林,枝丫上开满大朵大朵的蝉鸣,鲜红而热烈,偶有零乱的蝉鸣从树上飘落,砸着我线条清晰的落寞。自斟自饮是寂寞者所为,但当所有喝酒的人聚在一起,不喝酒的那一个,便和他们之中单独的任一个都置换了角色。忽然累了,好想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家。
    这个世界,念想是所有路途中距离最便捷,亦是最遥远的。同样是四面墙壁支撑起来的屋子,没有了临时布置、借以逢场作戏的场景,家的概念清晰而饱满。解决温饱的厨房,一串鲜红的辣椒、几根肥硕的青瓜惹人眼目,那是一种冥想中的生活状态:但求日子简单,亦不能失了新鲜和热辣。占据人生大部份时间的卧室,暗黄的色调如一杯稀释了的蜜汁,饮下去,恰好足够引发一场深度的睡眠。经过梦的洗涤,或许更能看清人生。客厅的墙上挂着油画:怪趣可爱的“宁静致远”,这几个字在画面上镶嵌成小径,捧出一丛色调饱满到几欲破碎的花;远处拉开朦胧、隐匿了任何线条的背景,仔细辨认,又好像是一座驼着月亮的山的轮廓。月亮太圆了,风再大一点,就要将它从陡峭的山峰吹落下来,摔成一朵莹白的雪莲花。一场弥漫的大雾隐藏着山巍然的秘密,黛青色的山站在雾里,似迷离却坚定的眼神,它如此近距离地贴向我。那是画者的灵魂,他把它,移居到了静默的画里,就像我,居住在温暖而洁净的家。哦,那条由字构成的小径,被风不经意地从草丛中拽出尾巴来,我多希望能在上面找到零落而快活的脚印,那肯定是我留下来的,我曾无数次,顺着目光到画中去。冥想就是这样神奇。纷乱的世界,沉淀就是美,是被剥去粗糙外壳的稻谷。挂有那样一幅画的处所才是我真正喜欢的啊。得以栖身的房子是一个最牢固的容器,我们把生活装进去,把除去在外面打拼的人生装进去,在这个干爽而洁净的容器里,像技术娴熟的酿酒师一样,凭着自己的想像酝酿生活。
  终于熬到席散,走出闷热的屋子,外面夜色昏暗、空气潮湿而粘腻,恍惚间竟似进入那只残留了液体的酒瓶中。只不过是从一间狭小的屋子走到另一间比较宽敞的屋里,天为顶,地为板。天地之中,山、水,默然的路灯、不安的人,奔跑如风的动物,无不都在这大容器内安生或挣扎,繁荣或枯萎。我可怜的有关人与事的一点猜想,当它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速得就像一阵风。而我被这疾速的风掠过,险些就站不住脚。


  那个如倒空的酒瓶般空荡而粘腻的日子延续了许多时日,这一天,我发现春天什么时候竟也端起了酒杯——阳光微醉,把花朵的酒杯都给斟满了。一件薄薄的长毛衣,正好可以抵御同样单薄的春寒,自己驾了车到野外去。遍地金黄的花,远远望去,米粒般大小。晴朗的天气是一口被烘烤得火候正好的锅,架在阳光这座大炉子上,将这些米粒炒得馨香遍野,盛放于浅口、小荷叶边的碧玉盘子里。葱绿的茎和叶子是搭配其中的菜蔬吧,看起来鲜嫩可口,如能将它们咀嚼、吞咽进肚子,整个人便恍如被阳光照亮的溪流,通体澄澈。高空中,还未长出叶子的枝丫把疏朗的影子投下来,一根一根的,长成溪流的脉络。
  其实这些细碎而卑微的花,每一朵都是阳光奔跑时留下的脚印——麦芒似的光线灼痛了风,在它身上留下金黄的烙印。一朵小黄花差不多有近二十片花瓣,在同一平面里顺圈儿排开,原来阳光的脚趾头是那样的多啊,难怪跑起来比心思还快,瞬间便席卷了世界,将天地撑起来,让河流舒展,把人们紧缩的心浸泡开。
  这样的日子,拿起照相机就和端起饭碗一样自然。美,总在不其意间让我馋涎欲滴。我唤醒体内隐藏着的每一个微小的自己、这成千上万的微型摄像机来感受久雨初晴的天。风和阳光躲闪不及,一一被摄入镜头来。女儿给我照了一张仰视天空的相片,整个人在初春的阳光里站成一枝笔直的花茎,而微笑是开在顶端的花。
  天气转瞬就变。或许是照相机不断的闪光像天上的闪电,牵来了云里的雨,接连几天又都是阴雨连绵。冲洗好的相片上,却依旧是大好晴天。美好的日子被定格。时光的流水潺潺,将生活的底片冲洗,而唯独活着,才是最满意的作品。
  一帖帖薄薄的相片,时光的容器,里面装着已然过去了的岁月。像隔着一层玻璃,透过它,我们看到留在岁月深处的自己,熟悉又陌生。卑微的生命是草坡上不错过任意一个春天的野花,开了一茬又一茬,热烈又平凡。
  我曾经把一朵蓓蕾掰开,里面熟睡了数枚水灵灵的蕊,未被弹响的弦,弯曲了身体,谦卑的模样。而藏在相片中、那些摇曳生姿的岁月,在我们心里,亦恬睡成芬芳的花蕊。
  生命是一个简朴的容器,生与死是它的两端,心的走向是它的纹路,用笔的繁与简,浓与淡,全凭喜好。对于神来说,我们都是坐着木盆漂流而来的孩子,抵达人世之时,最初的纯真让我们摒弃了裹于身上的一切束缚。身体内外,人心之间,无数叠加的容器,套成了我们整个的人生。而谁有勇气在生命的峰回路转中,能一次又一次,做到金蝉脱壳——那个如铜墙铁壁般封闭甚至歪曲了世界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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