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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长叹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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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长叹
  
  文/苍凉逐梦
 
 
  
  “唉----,这都是命!”继母拉着长音,用这句话结束了那个冬日黄昏,我对她身世的探访。七十七年的人生历程,困苦灾难,被她轻而易举地浓缩在这声叹息里,掷向命运,而自己作为当事人,却显得无关痛痒。
  
  之前,斜阳穿过玻窗,定格在墙壁上垂吊的中国结上。朦胧、镂空、半明半暗,这些词语的拼接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继母正好坐在画面中间。可无论怎样,我都无法将美好与沧桑到麻木迟钝的老人相提并论。画面继续它们的美丽,继母继续她的麻木,两者各自行进,井水不犯河水。
  
  这一声长叹,是继母起身转向厨房时边走边说的。当时,我的目光正深情抚摸着她弯曲的脊背,无从捕获继母来自心底的面部反应。但我相信,那一刻,一定有东西浑浊于她的眼眶。因为,在那声叹息消失后,我闻到了房间里弥漫着的咸涩味道,我知道,那是痛楚正从经年累月中苏醒过来,聚集在继母心头默默地发言。
  
  继母没有文化,她不可能懂得自己的人生与历史的关联,更不会明白那些漫长而苦难的岁月是疯狂摧残了她玩笑了她。而她却坦然接受了所有,并把所有劫难都归罪于天命。继母没有抱怨没有仇恨,如果有,也只是针对自己,只是承认自己命相不好。“唉-----,这都是命!”在继母的长叹当中,我看到了一颗心无怨无悔,安于命运。但我深深懂得,正是这颗心曾经承受了太多,疼痛了太多,百孔千疮了太多。而这一切的起因,并不像继母说的那样,仅仅缘于她自己的命中注定。
  
  一切都安静下来,除了白毛风在窗外大声说话外,别无声息。
  
  望着继母忙碌的身影,我的翻滚才敢决堤。我明白,与那声叹息相比,我的泪水太过轻薄廉价,但我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用它们疏通内心的拥堵。继母不识字,不会用生动丰富的词汇描述她的人生故事。她只能沿着记忆,在遗忘的边缘,拉回几个片段,白开水似地倒给我听。而我,也只有凭着习惯,用想象给这些片段添枝加叶,使其丰润而饱满。
  
  应该也是一个白毛风大作的黄昏。继母一身红妆、一脸娇羞地端坐在炕头上,而炕梢,则是被继母几次提起“高高大大,好人才”的新婚丈夫。高高大大,好人才,用词语翻译,不外乎就是鼻阔脸方,伟岸挺拔,潇洒倜傥之类,加之继母说过,她的新婚丈夫是县里最年轻的总校校长,由于不务农,不跟太阳亲密接触,再用皮肤白净、玉树临风来形容也不会过分。总之,从白毛风跟天空纠缠不休的那个傍晚起,继母的命运便跟这个男人纠缠不休了。
  
  不能说继母没有过幸福。在上世纪普遍贫穷的五十年代,丈夫有一官半职,继母有裁剪缝纫的好手艺,单凭两人可观的经济收入,就能博得很多人羡慕。可以肯定,那时的继母一定是美丽的。美由心生,继母没有不美的理由。能干体贴一表人才的丈夫,不愁吃喝越过越好的日子,足以让继母心中流淌着甜蜜。如果岁月可以停留,我想继母一定会选择这段,在缓慢下来的时光中,享受她一生最美好的光阴。
  
  然而,岁月之舟还是滑向六十年代,那个疯狂岁月的开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继母发现,已经是县委负责农村工作的丈夫,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恍惚。要么,他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硬瞅,眼珠一动不动;要么就伏在桌上写东西,写了撕掉,撕掉了再写。再后来,她发现,他的衣着不再笔挺干净,总是邋遢肮脏,泥巴菜叶甚至粪便时有光顾。很快,她在他丈夫身上看到了淤血,青一块紫一块,遍布全身。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神,灰暗,绝望,透着死亡的气息。继母特意给我讲了他的眼睛,她说那时候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可以想象,对于一个与之生儿育女相伴多年的妻子,不敢看他丈夫的眼睛,该是一件多么荒谬多么沉痛的事情。我想,那双眼睛一定埋藏了太多的东西,那些东西,每一件都足以让他的亲人不寒而栗。
  
  再后来,继母的丈夫失踪了。她到县政府去找,没有人告诉他去了哪里,她只看到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上面有他丈夫的名字,被打上了醒目的红叉叉。他丈夫的名字她认得,他教过她的。回家后,她翻出他撕掉的纸张拼起来,让读小学的女儿看,女儿读给她听:莜麦真的没有高产。农民真的吃不饱饭。我真的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无疑,他是被他的嘴巴残害的,而她当时还不清楚,他用嘴巴残害了自己之后,因此而起的灾祸已经蔓延到了她。
  
  继母讲完这段后,起身给我的茶杯蓄了水,我得以近距离地审视继母。我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哀伤,好迎合我内心的灼热,一起为她丈夫说的真话鸣冤叫屈。然而,我徒劳了。继母平平静静地重新坐下来,甚至,在听到父亲养得百灵鸟不合时宜的鸣叫声中还动情地自言自语:听,多好听啊。我,没有听百灵鸟唱歌,而是陷入深深的疼痛。
  
  她的丈夫终于回来了。走了多久对她而言不值一提,重要的是,她的丈夫完完全全疯掉了。
  
  从此,继母二十多年的人生是和一个疯子相依相伴的。夜里,她不敢入睡,她担心他伤害他们幼小的孩子。好几次,她救下了被他用枕头捂住喘不上气的孩子。她跟他搏斗,抢过刀子剪子棍棒石块,而自己多次在搏斗中鲜血淋漓。白天,她拼命踩着缝纫机,赚取一家六口人的柴米油盐。更多的时候,她走街窜巷地找他,赶走向他扔石头的一群孩子,为他的赤身裸体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
  
  如果,继母的命运就此持续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毕竟,那个扭曲的年代,似野火燎原,大地无一幸免。像继母这样的女人,像继母丈夫的男人,如田里的蒿草多得数也数不清。然而,命运再一次眷顾了继母,以死亡的方式,给她带去了更深的灾难。只不过,那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由于疯子长期不去上班,有关领导把继母一家下放到了农村。户口关系变了,稳定的工资没有了,有的只是两间破败飘摇的土房,几亩连草都不愿意生长的薄田。好在继母有手艺,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否则,我真不敢想象,继母一个人带着一个疯子丈夫,领着一群幼小的孩子靠什么生存。
  
  叙述真的是苍白无力的,继母只用了几句话,就打发了她漫长的苦难岁月。而我,也仅仅能以几小段的文字,囊括她这一段惨痛的人生旅程。岁月,大浪淘沙般荡涤了一切,继母究竟流了多少泪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没人知道。我,也只能用悲凉两个字,去定义继母那些无望无边的日子。
  
  八十年代,浩浩荡荡地驶入继母的生活。那该是一个百废待兴的年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年代,继母,本该结束她漫长的艰辛,开始轻松快乐地生活。可是,继母悲惨的命运拖着她,渐渐靠近了更深的悲惨。
  
  那时,孩子们都长大了,他的疯子男人也不闹腾了。因为,他病了,他盛装能量的肉袋子里面长了瘤子。那瘤子是蚕,把他的肉袋子当成了桑叶,一点一点地啃食。而她又无法帮他把那虫子抠出来,只能任它把肉袋子啃完,又去啃别的。当他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片桑叶供它啃食的时候,它便索要了他的生命。他死了,继母没有告诉我,她有没有悲伤难过。在我想来,她的青春年华,她的爱情都专一给一个疯子,换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苦海,疯子的死亡,对她而言应该是一种解脱。继母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我暗自为她高兴起来。
  
  可是,事实远非这样。继母用她如常的声音讲给我另一个事实,给我迎头一棒,她非但没有解脱却陷入了更深的苦海。
  
  “爸爸,你等着,我找你去。”这是疯子死后的第八十九天,她二十三岁的小儿子留在世上最后的话语。紧接着,大口井里扑通一声巨响,然后,便陷入沉默,旷日持久的沉默。继母固执地认为,是她疯子丈夫把孩子带走的,她说他在报复她。因为,她在他丧事未满百天的时候,为他们的儿子谈婚论嫁。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因为我所接受的教育,在很小的时候就把它们界定在迷信的范畴。我只能以追问的方式,希望继母说得尽量详细,好让我找到不是迷信的理由。
  
  “其实,那天真的没有和儿子争吵。”在我一再追问下,继母反复跟我强调这句话。她仔细地告诉我,说,那天她让他跟她一起去地里起山药,他不愿意去,她唠叨了几句,他便狠狠地说,等我死了你就不唠叨了。结果,二十分钟后,他真的死了,用农业学大寨时候的大口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结束了母亲的唠叨。继母承认,她以前也唠叨过她,为他的婚姻。继母希望,他娶她为他选好的姑娘,而他不喜欢那个姑娘,但继母坚持要他娶,还要他们尽快订婚。事情的起因就是这些,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小伙子结束自己生命的理由。可是,事实摆在我面前,继母的儿子的确自杀了,几乎是在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自杀的。我实在不肯相信继母的说法,是他的父亲将他唤去,因为,这个结论太恐怖太阴森。我宁愿杜撰,是继母隐藏了什么,或者遗忘了什么,没有真话于我,她儿子的自杀另有隐情。
  
  房里没有开灯,斜阳一点一点移步窗外。继母整个人陷入灰暗之中,我只能看清一个轮廓,在黑里寥落。
  
  三十年过去了,在这个与继母促膝的傍晚,我不知道她跟多少人说起过这些,就像祥林嫂念叨她的阿毛,在极度悲哀痛苦中,反反复复说着那句话----真的,那天我真的没有和他争吵。我相信,开始的时候,继母一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但后来,她的泪水流尽了,眼睛才开始荒芜。没有泪水,并不代表不伤痛。从流泪到荒芜,这个漫长的过程,继母到底承受了什么,我真的不能想象,那应该是伤口不断被揭开不断被撒盐的过程,直到生命生出了抗体,被时间缓缓中和消散。但我还觉得,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表象,而继母内心深处的疼痛是不为人知的,我,不便更深地探寻。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承受的灾难。
  
  岁月一如既往地向前,继母失去丈夫和儿子六年之后,我失去母亲三年之后,她来到了我家,成为我的继母。
  
  历史翻开了新篇章,人们沉浸在新千年的欢腾里面,回顾着过去,展望着未来。而继母,实在没有可以回顾的美好,过去是伤痛,充斥了她路过的全部。她更不该展望未来,因为未来给她准备的又是一次灾难,我非常愤怒,命运为何对她又一次狠下毒手?!
  
  这一次是她的大女儿。依然是瘤子,依然是虫子与桑叶,不过,这次不是装食物的肉袋子,而是子宫。她是一步一步看着她走进身体的极夜的,没有生命的阳光,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冷却,最终步入极夜的深渊。女儿死了,在她六十多岁的时候,又一次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她再也挺不住了,终于在我的面前倒了下去。不需要再靠想象填充什么了,因为我经历了这些。泪水再一次泛滥,那荒芜的眼睛居然还能繁殖泪水。继母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好几天,只用流淌的泪水证明自己还活在人间。而在当时,我还没有这次有关她身世的长谈,我根本无从知晓,她躺在那里几天几夜,所承受的悲凉到底有多么沉重多么庞大多么繁杂,即使我穷极所有伤感的词汇,都不能表达那时候的继母。我也不想用更多的文字去描写她的样子,因为再精准的描绘也不能传神她的模样。那是一种死亡,是一种灵魂出窍,我没有能力跳到另一个世界,去收罗一些句子素描我的继母。
  
  奄奄一息的继母总算活了过来。但我发现,几天功夫她彻底老了,弯了腰驼的背,完完全全白了头发。
  
  时间继续向前。直到十二年之后的2012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莫名其妙中让继母翻开了她的苦难史。我明白了是什么原因,让她的眼睛为何总是荒凉而空旷,她的脚步过早地跌跌又撞撞。更明白了,在她艰辛苦难的背景后面,她的坚强、她的隐忍,她的周到、她的感恩,来的是多么的纯粹而深沉,让我这个和她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女儿也为之动容。
  
  “唉------,这都是命!”
  
  2012年春节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在这个春天的傍晚,晚霞又一次烧红了屋角,不由得,我想起了继母。继母刻录到我心底的长叹又一次触痛了我。
  
  夕阳慢慢走了,夜色缓缓来了,我的窗外是渐亮的灯火。
  
  
 
 2012-4-20夜。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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