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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孤独的雪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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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山·孤独的雪  甘肃孟澄海
  
  
  
  摇曳着紫红色山花的墓地静静地停泊在雪的边缘。深秋。松岗。淡蓝的雾岚。瑟瑟的秋风和雨。还有不断飞旋的蝴蝶、辗转回归的蜻蜓,它们的翅膀煽动着清凉,飘落,沉寂,然后消失于夜的苍茫。这些场景在故乡平缓的山坡上铺展开来,延伸到黑暗中去。九月十五夜晚,鬼节已经杳然远去,祭坛灰飞烟灭,墓地岑寂荒凉,但这并不妨碍一年一度的祭祖仪式。每年,当蒙古高原的西风吹过,故乡周围的山顶上便寒气弥漫,斜斜的雨丝化为大片雪花,纷纷扬扬,漫天皆白。石崖瑟缩,塔松颤栗,而这时候,山脚的坡地依旧温暖如夏。金露梅。秦艽花。野山茶。月亮菊。灯芯草……花朵接连开放,香气弥漫。各类灌木都伸展开碧绿肥厚的叶子,于淡淡的蓝色雾霾中,尽情享受雨露的滋润。祭祖仪式开始之前,墓地总是呈现出一片死寂,人们虔诚肃穆,心情紧张,仿佛坟堆里的亡灵会搭乘蝴蝶的翅膀,纷纷走出墓穴,在冥想和幻觉中,站成摇荡的花穗,变作袅袅的青烟,或跟着山雀的影子闪现,或随晚风轻轻地飘向故园……
  
  我从远方来。我已记不清有多少回走进故乡,跟亲人们祭奠祖先,爬在墓地的荒草里焚香磕头,泪流满面。时光在不停地剥落、崩塌,每次祭奠后,都会有人离去或死亡,剩下的人越来越少,竟至于主持祭祀的老人换成了青年后生,而青年后生也渐渐老去,头上的白发飘摇,成为落满霜雪的枯草。祭祀开始,他穿着玄衣黑裤,腰扎红色布带,一手提肥大的公鸡,一手紧握菜刀,念念有词后,刀起刀落,公鸡的脑袋就飞出老远。血。鲜亮如花瓣的血。一滴,两滴,最终连成线条,向墓地的祭坛上飘去。天灵灵,地灵灵。匍匐在地的家族亲人大声念叨着祭祀隐语,或在祈福,或在赎罪,或在诅咒。隐语就是黑暗的一部分,喑哑、迷糊,令人恐惧。我跪在祖先的坟前,点燃一堆纸钱,烟火升腾,灰烬犹若蝴蝶的尸骸。我嗅到了亡灵的气味。青苔的气味。时间霉烂的气味。这种气味穿越过我远祖的棺椁,从祖父、父亲的窀穸里漫散开来,一直浸入我的骨髓。我想到了自己的死。百年之后,我肯定也像他们一样,僵卧在深深的地下,成为一堆朽骨,与蚂蚁鼹鼠为邻,被人间烟火忘却,沉入万劫不复的黑夜。
  
  家。家园。墓地。在我的故乡,没有谁能从时空的刻度上分清它们的界线。许多年飘泊异乡,记忆里时常闪现出童年苦难而温馨的画面:窑洞挨着窑洞,一扇扇天窗朝山打开,窗外的风卷着云朵和鸟群,还有树影花影,袅娜飘升的炊烟,蹀躞迈步的雪狐和马鹿……七月十五左右,庄稼渐次成熟,豌豆挂角,大豆摇铃,麦子与青稞的穗子在黄昏的天光下浅唱低吟,我们穿着补丁累累的衣衫,挤在那个黑洞洞的饲养室里听老人们讲鬼的故事——鬼,其实就是我们死去的亲人,甚至是一匹夭折的马驹,一头憨厚的老牛。他们就住在我们头顶的山坡上,有时坐在那里晒太阳,有时到地里挖土豆,更多的日子里,他们喜欢呆在家人的灶台边,等待吃一碗热乎乎的肉饭。不知何故,老人们絮叨的“鬼”大多独来独往,尤其是那些“女鬼”,总是在有月亮的夜晚往山顶上攀爬,然后就坐在那里啼哭。而我永远会记住山顶的一切:石头,乌鸦,千年不化的白雪……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墓地,有的阔大,冢茔累累,墓碑林立。诔文一律请文化人写就,刻于石碑两侧,谀词颇多,尽显家族的声望。有的则狭小逼仄,也就三两个坟堆,周围用石料砌成围墙,只留一个低矮的豁口,朝向村庄,说是亡魂出入的通道。虽有墓碑,但都是水泥浇筑的四方形墩子,也不见碑文,只有逝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而已。然而不管任何形制的墓地,都会随着时光的流转而衰败、破落,就如同家园一样,先前的窑洞、瓦屋,烟熏火燎的墙壁或雕梁画栋的穿廊,均逃脱不了坍塌倾圮的宿命。后辈的人为了生计,有人去了外地打工,赚钱养家;有人迁徙于县城或更远的城市,谋求一份体面的工作。于是,前来扫墓祭奠的后生愈来愈少,乃至于无。家园被荒废抛弃,墓地也日渐荒芜萧条,坟堆塌陷,露出黑漆漆的窟窿,墓碑仆卧于地,上面覆盖了一层斑驳的青苔,供神的石坛上麻雀唧唧喳喳,仿佛在叙说无尽的凄凉和寂寞。
  
  村子里,有人似乎命中注定是孤魂野鬼,永远进不了自家的墓地。他们或死于非命,或未成年早殁,按照家族的禁忌习俗,只能埋葬于一个叫乱葬岗的地方。我的同学黎明,早年当民办教师,后来因为家庭困窘,只好去了遥远的青海。他先是在一处建筑工地干活,后来又辗转至一个小煤窑,做了临时的矿工,出苦力挖煤,每天挣四五十款钱,倒也满足。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有一天矿里突发瓦斯事故,他被活活闷死在八百米之下的深巷之中。黎明的妻子去料理后事,只带回了五万元钞票,一个骨灰盒。骨灰盒为劣质的木料制成,狭小、简陋,没有温度,仿佛是被时光遗失的一叶扁舟。我去参加他的葬礼,天冷,雪花纷飞,哀痛像刀子般搅动着内心。我们把骨灰盒放进土坑,填了土,很快堆起一个小小的土丘。但那里没有树碑,也没有奉献花圈祭品。当我们离开时,雪片慢慢地盖住了新建的坟墓。黎明就永远躺在了那里,他的墓地里只有雪,还有雪地上掉落的零星山茶花瓣,如血,如心灵永恒破碎的伤口。
  
  逝水长河,难以贯穿阴间与人世的距离。黎明去世后,我很久一段时间没有回过故乡。因为在我看来,他不但是我的同窗好友,更是文学的知音。早年,还是在中学时候,我俩就喜欢舞文弄墨,他写诗,我写小说和散文,偶尔还能在报纸上发表一点豆腐块文章,赚得五六款钱,到乡上的饭馆弄半斤卤肉大快朵颐。每逢放假,我跟他都要沿着山路,到乡村的墓地里转悠,我们把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名字一一誊写下来,打算将来搞一本《村志》,记录每个死去的乡村亲人,写出他们朴实、苍凉的人生经历。我们还经常爬上山巅,在雪地上写写画画,涂抹一些地老天荒的文句。黎明的诗内敛、忧伤,意象多用古堡、废墟、熄灭的灯火、沉默的骷髅,最多的是写雪的意境:苍凉的雪,孤独的雪,内心和灵魂的雪……他曾在厚厚的白雪上写下了自己最后抵达的地址,嘱我,等他死后,一定要找个雪花飘飞的时刻,悄悄埋葬。当时是玩笑,没想到竟一语成谶。
  
  西风萧萧的秋天,我独自穿行在故乡的村落,内心苍茫如雪。去墓地祭祖,仅仅了却了一种缅怀和思念的心绪,更多的悲情在心底泛滥,如冰封的河,找不到喷涌的出口。故乡——美丽的山河,恍惚的人烟,缤纷的世相,都在时光的流速中沉浮、漂移,最终淹没于历史的云烟。而我的思想,我的灵魂,却宿命般地跟这里的一切纠缠、氤氲在一起,成为无法摆脱的乡思情结。我睁开眼睛,拼命寻找着曾经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景物和人事——磨坊。油坊。小河。山溪。窑洞。老屋。山墙。铁轱辘马车。泥陶清油灯盏。黄灿灿的麦秸垛。袅袅升腾的炊烟。头发上扎着蝴蝶结的村姑。唱着小曲犁地的老汉。骑着牛放羊的牧童……但这一切始终没有进入我的视野,他们或它们都消逝了,如风一样消逝于时间的旷野。我看到的是破败的庄园,倒塌的屋墙,杂草弥漫的院落,锈迹斑斑的马蹄铁掌,弃置于荒野的拴驴木桩,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和忽闪着羞涩目光的留守儿童……
  
  在我离开故乡的前一天,村子里的一个老婆婆去世了,据说,她活了八十七岁,算得上真正的耄耋高寿,但她死时只有一人。老婆婆的子孙们都有工作,他们的家早就搬进了繁华热闹的县城。她成了守护老家的孤家寡人,一个人看护着三间摇摇欲坠的瓦屋,还有一条老狗,几只山羊。听村上的几个老人说,婆婆一生只有一个爱好,就是到自家的墓地里除草,扫地,铲雪,冬日里,她会趴在祖坟上,把落在草丛里的积雪,一把一把地抛出来,再装进筐子,颤巍巍地运到山谷。
  
  故乡,曾经是承载我肉体与精神的憩园,但现在一切都远逝了,如风如烟。岁月呈现给我的只有那山,那雪,那墓地,还有时间斑驳的荒芜和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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