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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途中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闷热,车子坏在途中。
  我从车上下来,遇见我的一个邻村的熟人。他三十一岁,个头矮,说话谦和,单是两眼无神,皮肤黝黑,看起来有些可怜。
  但是这一天他是梳了很好看的发型。以我的经验判断,这个发型起码在他的头上摆了三天:表面浮着头屑,以及睡眠残留的痕迹。他肯定是用梳子刮了几下,勉强看起来像是新的。
  司机在诅咒老天爷,摆手,挥汗如雨,站在路边像一头可怜的老黄牛。“这样的烂天气,我得罪你噢!”他无奈地转身对我们说,“只能在这里住一晚。实在要走的,我可以帮你们搭车。”
  没有人要他帮忙搭车。顺路的车里塞满了人,没有余座,看一眼就让想搭车的人退了三步。
  我们一群人像土豆一样被车子倒在山沟里。前不沾村后不着店。眼前独有一家脏乱的私人房子,三层楼,底层像是商店,又像是赌馆。老板娘是个肥胖的妇人,说着满口彝腔的汉话。
  我的熟人曾经是个铁杆赌徒。听说他的手可以很灵活地换来他想要的牌。可惜被逮着一次,他的指头也就少了一个。现在自己不赌了,看别人赌。我下车时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嘿嘿笑说,有朋友在这里打牌。
  他和老板娘很熟悉,随意在说一些荤笑话。
  客人们花了昂贵的价钱住进了这家灰扑扑的路边旅店。女客们滑稽地捏着鼻子往楼梯上走。她们自己的房子不一定比这里干净,但此时一定要作出一副很讲卫生的模样,她们吐着口水,用什么东西赶着灰尘和苍蝇,汉人用汉话抱怨,彝人用彝话抱怨,然后走进二楼各自的房间去。
  这一车旅客外地人多,应该是去什么地方走亲戚,他们的口音实在难辨。余下的一部分,大约和我一样是从本地出去打工,几年回来,穿着光鲜的衣裳,操一口外地普通话,一副荣归故里的样貌,看见这样脏乱的旅店,自然也要捂一捂鼻子。
  老板娘将客人引上楼,叉着腰杆风风火火往楼下走的时候,脸上的笑全都消失了。她显然很讨厌别人对她的旅店发出抱怨。
  “一群骚货!老子什么人没见过?从来没见过你们这样屁话多的。呸!学会刷牙的人瞧不起不刷牙的人。哪个不晓得早几年都他妈不刷牙!”她孙二娘般的眼眉上跳着傲慢和愤怒。
  “说你不刷牙吗?”我的熟人眯着眼睛。
  “偷偷在说闲话呀。还包括你呢。你笑个鬼!说我们的牙齿像涂了一层——啊——黄蜡!”她被自己的话呛住,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
  “你亲戚吗?”女老板来到门前,指着我问他。
  熟人点一下头。
  我因为是“亲戚”被安排在三楼。
  “三楼干净。”女老板平静地跟我说。
  三楼确实干净。站在阳台可望见河沟里的水,以及河边的土地和放羊在对面坡上的孩子。那些孩子正赶着羊群准备回去。我歪着脑袋瞟了一眼楼梯,通过一道木门,可以到楼顶吹风。
  “楼顶肯定凉快。”我说。
  她说是凉快,给她三十块钱就可以上楼去凉快了。
  老板娘下楼以后,我去了楼顶。虽说是脏乱的旅店,楼顶竟也种了花草,看样子都是山上拔来的,栽在废弃的盆子里。
  这里地势虽然处于山沟,但属于高海拔地带,天光暗下去以后,穿单衣站在楼顶感觉有些冷。
  我的熟人也上楼顶来凉快了。
  底楼的灯亮了起来。我很奇怪不是普通的灯泡,而是几大串彩灯挂在门口的一棵老树上,那棵树像圣诞老人一样穿着彩灯站在那里。
  老板娘换了一身红花的裙子,黑色的脸在彩灯下看来很柔和,笑容粘在唇上,她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妇人。门口突然多出许多男人,叼着烟,热火朝天在说一些关于女人的话题。
  老板娘抱了一箱啤酒往侧门的房间送去。
  那间要啤酒的房子里传出女人嘈杂的笑声。我一直没有见着她们。
  “要下去吃点东西吗?和你一车的人都去买了饼干和泡面。”熟人打着叮他的蚊子说。
  我的胃很想装一碗热腾腾的米饭,一路坐车吃的全是泡面,想想泡面的味道就够了。
  “有米饭吗?”我希望他说有。
  “没有。”熟人摇头,但他又很快说,“有烤羊肉。也有烤洋芋。还有烤小猪儿肉。”
  我听见“烤小猪儿肉”,耳朵都要飞出一张嘴巴来。
  我闻到一阵肉香。那是从底楼烧烤架上飘来的味道。我低头看了看,肉片铺在架子上,冒着青色的烟。老板娘摆了几张桌子在彩树边。二楼的女客也抵不住肉香下楼去了。她们这时候不在乎卫生不卫生,也不管老板娘看她们时孤冷的眼色。
  我也随即下楼,选了靠屋檐的桌子,要了一份烤洋芋和小猪儿肉,还有一碗白开水。熟人与我同桌,他自己也点了几串羊肉。
  “老板娘,来新货了吗?”先前在楼下抽烟说笑的男子在另一张桌子上与老板娘说话。
  “新啥子货?原来的也不旧嘛。”老板娘头也不抬,麻利地往肉片上撒盐,刷辣椒粉。
  “那么多,我们以为……”他们不往下说,转成了哈哈大笑。
  “没有望见车子坏在这里呀?”老板娘重重地说,这回她抬起眼皮,瞪了那些人一眼,指着其中的一个人说:“不要光顾着新货,球钱没有还想新货?上次欠的钱还没有还得清!再不还我,要问你婆娘要去。”
  “不不,我会还……会还的。至少今天晚上不会赊账。”那人求饶似的摆着手。
  熟人吃完了他的羊肉,与对面桌子说笑的人喝酒去了。他们气势磅礴地在那里干杯,说一些江湖中才用的豪言壮语,什么情义,什么兄弟,什么女人如衣服,然后争抢着付那一桌子的酒肉钱。最后是那位欠钱的男人抢赢了,他喝了酒胆子也大了,记性也丢了,忘记刚才还被老板娘讨债。他晃晃悠悠从我桌边走过去,对老板娘说:“记……记在……在账上。”
  他晃到路边呕吐去了。
  老板娘嫌恶地望着酒鬼的背影,“妈的!”她说,“死远点去呕!”
  熟人又从那张桌子转到我身边,他的脸已经红得像猴屁股,手脚不听使唤,摸椅子坐的时候差点摔在地上。他狼狈地流出一些口水粘在下巴上,像一只无力的哈巴狗将脑袋摆在桌子上,他用一只手掌托住半边脸。
  熟人的同伴都走进有女人笑声的侧门里去了。那道门内放着舞曲。舞曲只在晚上才放,白天没有听见。
  “想去里边坐坐吗?”熟人喝下醒酒的醋,山风将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他神秘地笑了一下说:“那里可以跳舞,还可以喝酒。”
  “封闭式的酒吧么?”我把那碗白开水喝干。
  “不全是。”他问,“要去吗?”
  “嗯。”好奇使我不能拒绝熟人的提议。
  侧门开了。门缝里飘出一股呛人的烟味。烟雾缭绕的灯光打在乱哄哄的一群女人身上,她们围坐成一圈,中间摆了一张大桌子,桌上站着酒瓶和杯子,什么人过分地将袜子也脱来扔在桌子上。
  “关门关门,快!”女人们吼着熟人。她们吼完奇怪地望着我,随着又好像破了什么大秘密一样脸上布满了笑。
  “妹子。随便坐嘛。今天来的吗?”她们指着倒在地上的一根板凳对我说。
  “今天来的。”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是一阵别扭。
  在烟雾里呆了一会子,眼睛适应了。我这才看见她们一色地抹了脂粉,涂在唇上的口红已兑着啤酒喝去一半。一些男人在说笑。一些女人喝醉了在跳舞,甩着她们女鬼一般的长发。
  “哟,小黑哥,有自备的还来这里干什么?”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醉醺醺提了酒瓶站起身与熟人打招呼。
  “玉琴,不要瞎说。”熟人走到与他说话的女人身边,毫不避讳地与她拥抱在一起。“喝那么多酒干啥子。”熟人温柔的样子。他是已婚的男人,我从来没见他跟自己的老婆这样温柔的说话。
  女人暧昧地拍了一下熟人的头:“我死醉的样子,讨人厌是不?”
  熟人和叫王琴的女人旁若无人地说话。所有的人都旁若无人在说话。他们像处于一场乱纷纷的梦境,我像周公一样立在门背后。或者,我才是处于梦境里。
  “烟味大,我要上楼睡觉了。”找了个借口,说着就往门外走,熟人回身没有来得及说话,他的王琴立刻走来拉住我的手。
  她拉住我也没有说话。我看见她微笑的眼角扯出几丝皱纹。
  “你也是跑了几年江湖的人,这样的地方有啥好奇怪的吗?我们镇上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地方。那个徐老太婆,你不是也晓得嘛。对不对?”熟人跟上来说。他的女人——我暂时这样叫她——她猛力地点头,表示这样的地方真的没有什么好奇怪。
  “人要活得潇洒点。其实,我只是好意让你看看我喜欢的女人。真的没有别的意思。”熟人又说。
  “你喜欢的女人?”我已经猜到。
  “对。”他拉住王琴的手,“就是她。”
  “啊,快要结婚了吗?”我故意恶心他。我已经知道侧门里的秘密,已经清楚这个女人的职业。
  女人可怜兮兮地低下头,脸有些红了。我装作没看见。
  “我在赚钱。等我赚到钱就可以在镇上开个小商店,我就可以和她在一起了。你暂时要给我保密呀。”熟人深情地望着王琴,“这些年,我像野人一样活在山上。他妈的,山上的女人不懂爱情(他的脸红了一下)。以前有汉人天天跟我说他的爱情,我就搞不清楚爱情是个什么东西。现在我也晓得爱情了。”熟人紧了紧握着王琴的手。
  这样说来,我的这个熟人就要准备为眼前的女人抛弃一切了。
  “爱情真伟大。”实际上想说“爱情真残忍”。
  我想起他的老婆。土生土长在山上的一个彝族女人。十七岁与他成婚,如今生了一男一女,成天做着繁重的农活。潇洒的熟人因为娶的是一个不懂爱情的女人就要抛弃她了,可是她不知道。她怎么嫁给这个男人的也不会很明白,长辈们说要嫁给他那就要嫁给他。长辈的决定都是对的。她不能有勇气逃婚。她不能有什么选择。她也一般不会有选择的想法。她和大多数彝族女孩一样,或骑马或走路,热闹地嫁过去,然后生儿育女,过几年后,她要与大多数妻子一样,忍受丈夫在就近的镇上或别的镇上去嫖妓。嫖一次一百三,于是所有嫖妓的男人的绰号都叫“一百三”。对于丈夫的花心,她们会报与一番诅咒,最恶毒的诅咒是“雷劈死他”。我能想像到,此刻,她多半还没有休息,蹲在火塘边缝补衣裳或者推磨,磨一些明早喂猪要用的包谷面,或者,她也坐在火塘边诅咒。就像我小时候听过的那些彝族婶子们诅咒她们的男人一样,一边拿了火钳流着眼泪翻火炭,一边找着各种各样的话来诅咒。但我很清楚,咒完了就完了。她会和我的那些婶子们一样,多恶毒的话只是骂给自己听。她们自己辛苦得来的零用钱,最后都要献出来给他们的男人去找“一百三”。我还能猜到,熟人明天回去,她的饭照样熟溜溜温在锅里,家里大小的事情都理得归顺,除非她生了病,不然不会有猪从圈里饿得跳出来。
  我小时候见到的所有的婶子们,她们都是那样过来的。当然,她们不懂什么叫爱情。
  我望着熟人的脸孔,他深情的双眼投在叫王琴的女人的脸上。因为这个女人是懂爱情的。
  “她懂爱情为什么还要……”我突然止住这个想法。
  “我们山上的女人都不懂爱情。”熟人摇头,他看我望他一眼,赶紧补充道:“除非是读了几年书。”
  我没有继续听他的道理,一个人走到楼顶去吹风。
  晚风在山沟里轻声地跑着,近处的树叶沙沙在响。水声这时候听来实在寂寞。楼顶没有灯,我坐在楼板的边缘,尽量让眼睛可以看到楼下的灯光。
  熟人和他的女朋友在楼下又要了些烧烤,他的女朋友往楼上指了指,好像在给他提什么意见。过了一会子,女人拿了几串烧烤上楼来。我很快在楼梯口看见她。
  “来,吃几串洋芋片。当宵夜。”她一定带着微笑,夜色让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已经酒醒了,说话不像先前那样醉乎乎。
  “你一定看不起我们这些人吧。实际上,我们都不是坏人。”她坐到我的身边,好像不是专门来送烧烤,而是借着送烧烤来解释点什么。
  “你多心了。我没有看不起你们。”我说。
  “你不要回去跟小黑的婆娘说。我清楚小黑是真的喜欢我。说实话,我也喜欢他。但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他自己肯定也清楚,只是不想承认。我们这样的人……”她叹气道:“不好嫁人。起码是不能嫁给晓得自己‘过去’的人。今天他不在意,明天还不在意吗?明天不在意后天呢?一辈子呢?”
  “山上的女人可怜。”我莫名其妙地说。
  “你说的这个我清楚。小黑的女人我见过。一个有些驼背的女人。她肯定吃了不少苦。”
  “你赚了他不少钱了吧?你一定……”
  “不!”女人激动地打断我的话,“我起码有十次不收他的钱。”她的语气降下去一点:“在这个行业来说,我已经不能算是合格的。你看她们哪个不像吸血鬼一样?只有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也想通了,并且也经常劝小黑不要来这样的地方了。但我晓得,只要我一天留在这里,他就一定会来。我已经想过要走了。也许就在这几天。我见过那些山上的女人,她们打扮得再干净也遮不住她们的苦荞粑一样的脸和那双起满茧疤的手——我自己就是农村人——我买她们背下山来卖的蔬菜看到那种苦样。”
  “嗯。”我对刚才的无礼感到一阵自责。但我骄傲地隐下这分抱歉。我觉得她即使有同情心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可怜之人在伤害可怜之人。她即使离开这里,也照样难保不伤害下一个人。除非她走出这个行业。
  “实际上,山上的男人也可怜。你只是不晓得。他们有心事也跟他的婆娘说不清楚。比如小黑,他是个有点浪漫的人,可是在山上,他这点浪漫不是要招来疯子的骂名吗?再说了,他的浪漫也没地方表现。他婆娘懂这些浪漫吗?我想,她们根本不会关心这些男人整天在想些啥。她们只会给他生一堆娃儿。以为这样就可以对得起这些男人了吗?”
  我肯定被她说服了,居然不自主地在点头。
  “你上了几年学?”我想她上学一定比我多。这口才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高一没上完,交不起学费就退学了。”她突然咯咯笑起来,“我这个妓女跟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不过无所谓了。王琴不是我的真名。我们不会老老实实说自己的真名。虽然现在和你说了这么多话,看起来已经像是朋友一样,我也还是不能跟你说真名。我在想,你有一天会不会想起我呢?在你的老家的半途上,遇见一个跟你讲心事的妓女。这也算是缘分了吧?要是小黑不和你一个镇,你今天也遇不见我。”
  “你这样说起来,我好像应该和你干一杯才行。”我也笑。
  女人说着就去楼下抓了两瓶啤酒上来。我们在楼顶喝开了。这时候,月亮突然出来了,好像专门为了我们喝酒而出来。
  “来吧,为了我的露水爱情干杯。”王琴举起她的酒瓶。
  如果她不化那么浓的妆,不坐在那间小屋子里,不抽烟不喝酒,她看起来是很文静的。
  “我觉得,你可以换个工作。高一,可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只要你的要求不高就可以找到。我初一只上了半学期,还不是照样学会理发,做针织,还能进厂。我现在就在一家台资厂。”说到在一家台资厂上班,我得意了一下,好像那厂子是我家开的一样。
  “可是我的要求就是高呀。我不想学理发,也不会针织,也不想进厂。一个月那点钱,可以做啥呢?你去了很远吧?几年回一趟老家?”
  “很远。两年,也许三年回一趟。”我说。
  “回一趟家花掉半年的工资。呵,还不是白辛苦。我每年都可以回去。只要我想回去。”
  “至少那钱……”
  “那钱干净,是吧?”她把酒瓶放在地上,用讲故事一样的口气说:“你拿一块钱买一把青菜,我也拿一块钱买一把青菜。你想,那卖菜的会管你那钱是干净,我这钱是不干净吗?”
  王琴的话使我无法回答。歪理也是理。在找不到正理来反驳的时候,歪理更像真理一样严酷地照在那里。
  我望着灰蒙蒙的月亮发呆。
  “不管咋样,我会离开这里。虽然我是个堕落的人,但还有点良心。这样下去会害了小黑。”她把最后一点酒喝光了。“好啦,早点休息。你本来今天就可以到家,要是车子不烂在这里。”
  她提着两只空酒瓶下去了。
  我不知道几点了,楼下早就熄了彩灯,檐角孤零零亮着起夜用的小灯。小灯的光弱得连它自己本身都照不清楚。那间侧门里的歌声没有了,女人们的笑声也没有了。仿佛先前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耳朵里只有风声和水声了。
  那一晚我没有睡着,整夜亮着灯,老板娘睡到后半夜跑来敲门,说我在故意浪费她的电。
  次日,车子修好了。我们一行人就像发了芽的土豆,甩摆着泥灰浩浩荡荡跳到车上去。有人在提醒司机车子开慢点,不要再开出毛病来。这样的山窝窝,他们一辈子也不想住进去了。我也不想。不过,山窝窝里烤小猪儿肉的味道确实不错。
  熟人没有和我一起上车。他和他的爱情站在门口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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