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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少年事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秘密】
      那扇狭窄的铁门像是少年的一个道具。许多次,少年徘徊在门口,像是在预演着什么。别人,别的少年无从知晓,太多的欢闹吸引了他们,没有人去注意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年,他假装平静的表情遮掩了一切。真相是,少年感觉自己体内刮起了风,快把自己吹到了,且风越刮越大,不知道要把他刮到哪儿去。这恼人的风啊,只吹向少年。
      没有人知道少年是在等待,等待着制造一次偶遇,偶遇里最好能生出一两句春暖花开的话来,这一切最好是在少年被风刮到之前。他不知道怎样压住内心无序的涌动,这种涌动折磨着他却又让他感觉到一种痛快。他希望自己能握住什么,使自己在风中保持一种平衡,不至于出丑,那是最要命的结果。
      少年已经等了好久,上课的铃声已经藏在了不远处,又是一场空吗?像许多次一样?仿佛等的那个人不存在似的,仿佛她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个人,仿佛自己用幻想制造出了一场不可告人的欢喜和惊吓。他这样想着,似乎平静了些,不那么局促不安了,仿佛真的是一场梦幻而已,最好是梦幻吧!可是猛一抬头,梦幻成了真实,那个他心心念念等待的她,那个比他大比他高比他耀眼的人,终于从不远处的巷口走了出来,这个他等了好久的现实把他吓了一跳。他原本设想的一切瞬时乱了套,按不回原来的顺序里。该怎么办?他踱着步子,内心摇摆的更厉害了,谁能把他扶稳呢?越来越近了,那道光,快要刺得他睁不开眼了,更不要说说话了,更不要说把话说得得体漂亮了,门都没有。他像是站在悬崖边,马上就要掉下去了,就要被一道光击中。要是掉下去就好了!可他只能如临深渊的杵在原地,双脚已经叛离了他。就在她走近了他,就在他拼了命想要说出点什么,像许多次一样,他们没能偶遇成功,只是又一次擦肩而过,然后风平浪静。在遗憾中,在自卑中,少年在心里培育着下一次偶遇的勇气。
      少年对谁也没有说过,也不可能对谁说,这是永远的秘密。那个高年级的女孩,那个别人眼里早熟交朋友的坏女孩,他们把她描绘成狐狸,把种种恶毒卑鄙话从背后丢给她,他多想冲过去和他们干上一架,可他不能,这使他更沉默更难受。一个人的时候,他在想: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呢?真像他们说得那样坏吗?不可能,他们才是狐狸,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想到她,少年不禁笑了,他看见女孩从远处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和他一样的笑,美好而甜蜜,他走上前去,像一个朋友一样。他做梦了!
      自从第一次看见女孩,少年心里的那一片湖就不再风平浪静了。这是以前没用过的感觉。以前,少年觉得漂亮的女孩让人厌恶,敬而远之,他时刻在心里防备着她们,仿佛她们就是妖魔鬼怪,要把他吞进肚里吃掉。现在不是了,少年对女孩有了一种欢喜,这种陌生而奇特的感觉折磨着他,却也让她念念不忘。尽管心里还是有点怕,不对,应该是怯,是羞涩,是不知所措。少年把这种感觉小心翼翼的放在最深处,怕一阵风把她吹灭了,怕一个趔趄把她摔碎了。就这样,她在少年心里慢慢地发了芽。
      少年不甘心只是远远地观望,他渴望走进。可距离太遥远了,他知道这一点,他不知道有没有抵达的可能,他想试一试。于是,他费尽心思地制造偶遇,那扇进出校园的门便成了他依赖的道具。他在心里打了无数次的底稿,排演了无数次的可能,可每一次都出现了新状况,也是老毛病,不是空紧张,就是擦肩而过。有几次,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看见女孩忽地泛起笑容,他以为那就是给她的回应,无言的回应。
      他们之间是有过对话的,因为一本书。那天他在街道旁看别人打台球,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关注于眼前别人的游戏,根本没注意到女孩走了过来,而且是向他走了过来。直到女孩站在他旁边,问起了他手里的书。一切又是另外一种剧情,这根本超出了他原先的预料。他把书递给女孩看,女孩站在他面前,翻看着那本书,他清楚的闻到了女孩身上的香味。女孩问他借书看,他自然不能拒绝。女孩拿着书走了,他痴痴地站在原地,女孩的香味在他心底挥之不去。他不知道这场对话是如何开始的,又是如何结束的,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事实上这场简单到极致的对话里,他说出口的话不超过十个字。
      这之后,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在门前制造偶遇,却不再那样如临深渊了。有时,偶遇被他等着了,他们就相视一笑,然后一前一后的走入各自的生活。有时在校园里,或者街道上,远远地看见彼此了,他们也只会心的一笑,再没有别的了。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再也没有把故事延伸下去,少年觉得已经足够,那只有他懂的笑容,足以让他回味珍藏。
      没有人告诉少年即将而来的离别,事实上是永别。暑假到了,不久,女孩毕业去更远的地方上了高中。他再也偶遇不到女孩了,没有人知道他深藏的心事,他继续做他的梦,做那个有些不合群的少年。那本被女孩借过的书被他连同日记本一起锁在了抽屉里。那是他最难熬的一段时光。直到另一个女孩,穿着红色的衣服,闪着同样耀眼的光,从另一个巷子走了出来。
      另一场相遇真正来临了。

【入侵者】
      上课时,老师时不时看向他,眼神一扫而过,可还是被少年捕捉到了。他像是被人看穿了一样,狼狈却无处藏躲,只能任由别人的眼神割伤自己。少年知道那眼神里的含义:关切、探寻、疑惑、期望……此刻都变成了利剑,射向了自己。少年在那样的眼神里恍惚起来,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切都没了重量,漂浮起来……
      下课铃声把少年从虚无的幻想里惊醒了。那眼神再次射向了他,这一次不再闪过,而是定格在了他身上,把他一圈一圈地缠绕住,于是,少年就在这样默契里被牵拽着走了。这不是第一次了,这段时间里,这位老师,也是远房亲戚,用这样的眼神拽着他,在他简陋的办公兼住宿的房间里,许多次,企图用言语把他打开或者唤醒。这一次也是一样。
       起先他拒绝坐下,尽管老师让了好几次,可他仍然固执地站着,表示出一种抗议或者不配合。老师又一次发挥着他说话的特长,用话语结构着他们的谈话所指,把一句话掰碎,捣烂,碾压成粉末,然后轻柔地吹响少年,企图让这粉末被少年吸入脏腑。少年厌恶这样的谈话,厌恶这样的百转迂回。无非就是说这件事是好事,无论对少年还是少年的家,都是好事,少年已经长大,懂事了,该体谅母亲的难处,接受这样的事。干嘛要短话长说绕来绕去呢?如果直截了当的说可以吗?少年也不知道。事实上,少年压根不想谈这件事,想也不想去想,最好跟自己没有一丁点关系,最好不存在。可是已经存在了,已经跟自己千丝万缕了,少年知道的,所有人都知道的,只是对少年不敢言明。想到这里,少年觉得自己被世界欺骗了,被四面八方突然涌来的水围困了,该怎么办?少年想不出办法,自己快要被绝望窒息了。
      老师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这里仿佛成了课堂。他站得腿有些麻了,就自己坐在了床边。眼前的那张嘴,那副表情,起先,让他觉得陌生,最后让他觉得可怜,甚至好笑。虚伪!少年觉得,为什么都那么虚伪呢?想到这里,他为老师感到难过且尴尬。他在说什么,他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到,他只是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觉得又近又远,像天上的流云。他闻到了房间里的某些气味:男人的汗臭,剩饭的味道,黄酱的味道,还有烟味。这些都是老师课堂之外的味道,生活的味道,单调,乏味,周而复始,就像此刻他不肯停歇的劝说。
      从老师那儿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实了。看得出老师对这次谈话的效果并不满意,甚至失望,又一次徒劳无功,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下一次。少年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母亲不在,她去哪儿呢?又因为那件事而忙吗?这段时间,母亲总是难得在家,即使在家,眼神也老躲着他,他也不去对视母亲。他们都明白,都尴尬,都不知道怎么安放彼此的表情和话语。又一次,他觉得母亲要抛弃他了,就像多年前那次刻骨铭心的离开一样。不,母亲不会,可别人会。那个人呢?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这个家多一个人,母亲会不会被抢走,连同属于自己的爱和关注,一起远离自己呢?自私?好几个人对他说过这个词,包括那个老师,这个词像一把鞭子,抽打着他。他不愿意当个自私的人,更不愿意当个自私的儿子,他知道母亲很难,所有的道理他都懂,不用别人过来跟他宣讲什么。可是他害怕,他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就像他害怕所有的离别一样。这么多年了,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生活的凉意,习惯了长长的离别和短暂的重逢,习惯了所以该习惯的一切。如今又要改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不知道,他想不来,他害怕,他不能对人说自己害怕,这让他更害怕。
      他坐在炕沿上,灯泡昏黄,斜对面衣柜上方挂着一个相框,黑白照片里一个男孩依一个男人身旁。男人是他的父亲,男孩是他的哥哥。他多么希望那就是自己啊,他幻想过好多次。为什么就不是自己呢?为此他暗暗恨了好些年,恨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机会拥有那样一张合照。“父亲”这个词已经远离他的生活好多年,如今突然要降临在他身上,他措不及防,他不能想象父亲拥有一张全新的面孔,那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墙上的照片也要撤掉了吗?
      少年就那样一个人坐着,窗户开着,一只蜜蜂突然误闯进来,“嗡嗡嗡”打破了夜的宁静。这突如其来的入侵者,让少年心生芥蒂。少年对蜜蜂有着天生的恐惧。尽管他一直假装勇敢,也曾经对别人夸夸其谈,尽管大家都说蜜蜂益虫。可是他的恐惧不曾改变。那嗡嗡嗡的声音如同巨响,让少年长起坚硬的壳,习惯性地自己把自己抱紧。

【裂缝】
      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写着,粉笔灰和老师的声音一起被阳光照耀着,漂浮在空中。老师在讲台上说了些什么,少年完全没有听到,仿佛那声音被隔离在了另一个世界,而自己则是一个旁观者,这一切完全在自己眼前的现实之外。而自己又在什么样的世界里呢?虽置身众人之中,但少年的无助无人看见。身后的那条裂缝越来越窄了,像是在演绎一场沧海桑田,下一刻就要把自己压平、淹没、埋葬,别人却对此一无所知,自己就那么消失得了无痕迹。少年不是没想过呼救,他也渴望把自己从困境中尽快打捞上来,可是他失语了,他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即使有声音,也救不了他,别人无法破译这声音里暗藏的秘密。更有可能,这声音本身就是一种陷阱,让他跌入更糟糕的险境。其实不用回头,他也知道谁是这条裂缝的制造者。不是别人,就是他身后坐着的那个比他高大肥壮的黑胖子,他就是裂缝的制造者。少年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他,因为自己的傲慢?冷漠?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就像他不知道人群为什么充满了危险和欺骗。就像他不知道身后的这个黑胖子,为什么会利用这条狭窄的裂缝无止无休地折磨他。少年把课桌前后排之间的空隙称作“裂缝”,在黑胖子手里,它变成了凶器,变成了碾压少年的隐秘刀口。于是,许多次,在课堂上,身后的空隙慢慢收窄,少年默默地承受着身后愈来愈暴烈的洪流。许多次,少年觉得那裂缝就要把自己挤出血来了,身体的水就要被压干了,可是没有,于是就有了下一次。在下课十分钟的间隙了,少年爬在课桌上一动不动地修复着自己,谁也不知道少年的世界里惊涛骇浪,连他自己都以为始终错觉。如同这一次,这裂缝又一次收窄,那黑胖子又一次故技重施,想要把他埋葬其间。不用去看,少年都能想象到那张堆满横肉的脸,此刻嘴角微翘,邪恶被黑色的面容遮掩了。他面无表情地推挤着裂缝,把少年无声地推入深不见底的陷阱。这一次似乎不同往日,往日只是折磨,为了下一次的折磨。而这一次仿佛最终谢幕,黑胖子要用尽力气,毫不留情地对他实施最后一击。他快要撑不住了,感觉胸腔已经碎裂,血已经溢出嘴角,这个世界已经快要对他关闭,他最后的告别正在上演,而这一切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像是在空无一人的旷野。就在自己快要被埋葬的时候,少年惊醒了,摸了摸额头的汗,还好只是个梦,还好少年还是少年。可是梦醒了,现实里,黑胖子依然在,那挤压自己的裂缝依然在,困境依然在,自己的懦弱和无奈依然在,众人的欢笑和遥远依然在。
      少年为什么要怕那个黑胖子呢?就因为他有个更黑更胖的哥哥当靠山?就因为他父母健全雨天有伞三九有暖吗?就因为他的世界无懈可击,找不到可以刺穿的软肋?是的,他是这样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少年不是,他有太多的短处,太多的伤疤暴露在别人面前,而这些,在乡下的少年争斗里,往往成为别人的致命武器,他们乐此不疲地以此打击着别人,看着别人鲜血淋漓的伤口而大笑不已。如果少年早早地认输屈从的话,别人或许在给他撒把盐之后,会带着他去给其他人撒把盐,他们一起手足舞蹈地看着别人无法修复的伤口而倍感痛快。至少他可以装聋作哑,嘻嘻哈哈,和别人一起对自己起哄,然后让自己麻木,让别人失望,去寻找别的笑料。可他偏偏不是,他太清醒,太偏执,太放不下,老想着以牙还牙,所以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他在众人眼里变得更可笑,他们更不会轻易放过他。他像他们养的一只供他们耍弄的猴子,他们乐于看着他呲牙咧嘴或者流泪流血,乐于看着他一次次地冲向他们,还没到跟前就惨倒在地。到了最后,他们就那样看着他蜷缩成一团,看着他愤恨、扭曲、无奈、无助的表情,时不时还想着拨弄他,撩动他,让他失控发狂,再次陷入一场无效的反抗当中,好让他们重新发现一丝乐趣,打发无聊的生活。
      快要上课了,他来到学校,走进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路上,许多人和他擦肩而过,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和他相向或者同行。现在他坐在教室里,坐在属于他的座位上,在里面靠后且临窗的位置。他小心翼翼地坐好,整理着自己的心情,看着周围的一张张脸,没有一张他不熟悉,却也没有一张不是陌生的。他在等着上课铃声敲响,也在等着那个裂缝再一次在自己生命里开合,反复地碾压自己。这就像一种宿命,逃不开的,也指望不了别人,却不会永远这样下去。什么狗屁埋葬,根本不会。生活要么把他磨平,刺痛不了别人,最好磨成球,让人放在手心把玩。万一这样悄无声息地把他磨成了一把刀子,忽然直戳向别人的心脏,和别人一起开出罪恶的花来,那会怎样?他这样想了一会儿,暗自笑了。铃声已经响了,老师已经从不远处的枫树下朝教室走来。而他突然发现,他身后空无一人,黑胖子不见了,他可从来没缺过课!他去了哪儿?少年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这一节课,黑胖子缺席的课,他同样在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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