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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母亲进城记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在老家,跟母亲年纪差不多的人都想进城。那是个偏僻贫穷的湘南村庄,早年没通公路,如果不出去打工或者读书,人们就一辈子呆在山里,跟泥巴打交道,栉风沐雨,劳累到死,我奶奶那一辈里甚至有不少人没去过县城。村里年轻人在外面稍微混好点就会把父母接出来,可老人们一旦进城,往往因为孤独或者不习惯,呆不了几年就死了。即便这样,回村安葬时村里其他老人也都很羡慕,觉得值当,就算死也要死在城里。   
       母亲也想进城。父亲不在以后,她像村里人一样只能指望儿子。多年以来,她常自言自语地说,自己这辈子肯定会老死乡下,这样的话就太划不来了。这话对我和哥哥而言,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怀疑。她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俩后来能上大学,这个家过去几代可都是农民。母亲进城,这件原本遥不可及的事,在我大学毕业后突然出现了曙光,可是,我也没想到,母亲的进城之路如此艰难……   
      给母亲打电话,不知过年如何安排。父亲去世不久,我和哥哥天各一方,家里的一切不尽人意。我说了自己的意思,希望她出来过年,我假期短,来去奔波疲乏,花费上也划不来,她出来可以自自在在的,啥都不用管。母亲先没说过年的事,而是言及家中种种,其实不说我也知道,然而她一说我还是难受。有些人事非常糟糕,比我预想的糟糕得多。叔伯间的矛盾,为了顾及这点血脉情分,我也只能叹而无力。至于能不能到我这来过年,却是未知之数。   
      村庄发生的一切令我痛惜,那不仅仅关乎贫穷,还有愚昧和善恶的成分在。人心确实是肉长的,可肉和肉有差别。
     我爱那个地方,却不想回去。正因为爱,才不想破坏它,这也是当初读书、工作为什么选择远地方的原因。那里的一草一木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笔下,这些年我一直以贩卖故乡的草木和人事为生,真希望它们永远都是文字里的样子,然而却不是,也永远不可能是了……沈从文说,美丽总是愁人的,回不去的才是故乡。如今,我和那个地方之间更多的是冲突与背离,回去,除了相互伤害没有第二种可能,也许互不打搅是最好的状态。
      我突然想起母亲上回来常德的前前后后。
      那是三年前了。虽然是十一,可母亲还是拿不定主意,她总说忙,放不下这,放不下那。其实有什么放不下的呢?那个破旧的地方没有万贯家财值得留恋,父亲不在了,她一个人守在那能干啥,说到底还是顾虑太多。我的条件还不好,一切才只开头,而哥哥受了大挫折,一时缓不过来。我在常德读了四年书,又工作了三年,母亲多次说有空了来看看,小住个几天,可每次都没成行。养了鸡鸭,出来的话得托人照料;酿好几坛酒,成色已到,就要上蒸锅烤了,别人等着要;还有……母亲这辈子都是忙过来的,我在家的时候如此,我不在家,恐怕更是如此。再勤快的人,一年的活一天干了,第二天起来还会发现有别的活可干。一件事,只有你不去干,它才会停止。活,就是活,只要活着就永远干不完,对劳作一辈子的人来说,也只有到死的那天,一切才会终结。   
纠结了一晚,母亲终于下定决心,要来常德看我了。
      她先得坐车到长沙,然后,再从汽车西站转车来常德。原本打算去接她,没想到那天临时有事,只好打电话给在长沙读书的堂妹娟娟,让她去接。前些年小叔和婶婶在外面打工,文全、娟娟吃住在我们家,他们俩对这个伯母就当亲妈一样,我们堂兄妹之间如同亲兄弟,让她接我放心。母亲极少出门,一辈子呆在那个巴掌大的地方,平淡,清苦,然而,也问心无愧,这状态倒是我现在喜欢的,但她们那代人不这么想,总觉得多过几条河,多跨几座桥,一辈子才算没白活。早几年哥哥在湖师大读书,母亲帮哥哥弄了一阵子餐馆,在长沙呆了三个月。那三个月,母亲几乎没出门,虽然抬头可见岳麓山,却一次都没爬过。后来,哥哥的事没做好,折了一大笔钱,母亲临走时更没心情玩了。哥哥性急,想一下扭转家里的情况,在学校就想着创业挣钱,结果,缺少经验,连借的钱都亏了。这件事使得家里的情况更加窘迫,到我上大学,家里已拿不出一分钱。
      母亲在长沙的日子和坐牢没什么区别,坐牢还有个踏实,她却成天提心吊胆。那次,母亲回老家是一个人走的,为了省钱,坐的夜班火车。我们县城到省城的火车都是夜班,我读大学那几年也都是坐的夜班车,常常因为人满为患爬车窗进去。她完全没有必要为难自己,那么多钱都亏了,还差一趟汽车费?然而,她不,她觉得,就因为亏了钱才更舍不得。那趟火车和平常一样,没有座位,母亲用一个蛇皮袋装上东西当座椅,她后来说,生怕自己坐过了站,一晚上都不敢睡。那是一辆绿皮火车,最陈旧的一种,半夜到了站,列车员喊都懒得喊一声。我真担心,她一下坐到广西找不到路回来,这样,不但生意败了,还搭上一个妈。那次回来后,她一提到长沙就遗憾得要死,说连岳麓山都没爬,连毛主席读书、写诗的地方都没去过,她向来最崇敬毛主席的,对哥哥的事倒是表现得轻描淡写。她不想戳到哥哥的痛处,心里不知道多难过,母亲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亏掉的那些钱,她只是一个山里农民。为了儿子,她把一切痛苦藏在心底,不但不敢表露丝毫沮丧之情,还反过来不停鼓励儿子。母亲和家里其他亲戚一样,从小到大最看重的就是哥哥,对我却没那么在意,无所谓满意,也无所谓失望,小时候我在他们眼里只是个调皮蛋。有写字的朋友称道我的文字,我告诉他们,像我这样的人,在我们村简直用箩筐挑,我现在选择写作是因为没能力干其他活,而他们都有自己的专长。家里一大拨堂兄弟里,小时候我的语文成绩最差,最怕写作文,语文考试及格的次数屈指可数。哥哥恰恰相反,什么都最优秀,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村里第一个考上省重点中学,又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可这些年,母亲最担心的也是哥哥,也许是寄托太大了吧,几次折腾之后,她终于失望而有些愤怒了……

      那天上午,等我忙完事,母亲和娟娟已经坐公交到了市区。她们不知道该在哪下车,一路问过来。我接到她俩的时候,母亲看起来并不疲惫,虽说坐了七八个小时车,见了我还是一脸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七年了,她终于第一次到了儿子这里,到了儿子读书工作的城市!
      母亲千里迢迢来到常德,还带了一桶二十斤的酒,自己酿的,还有两只蒸熟的乌鸡,整只包着拿过来,也是自己养的。母亲把这些东西提下车时,腼腆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没好东西,不晓得带什么,带别的,你这里又都有买,只有酒和乌鸡买不到……”她好像是在跟外人说话,客气异常,甚至有些自卑。我平时回家太少了,互相之间居然生分到这种地步。往年,每次回家过年,出来时我都不愿带东西,懒散随便惯了,怕让她麻烦。我本想骂她一句,要她带三五斤酒,她却带了二十斤,我又不喜欢喝酒,也在乎这些……临了,还是忍住了。她带了这么远的路,说话的时候那么高兴,又那么自责,我怎么忍心……
      母亲一下车就跟我说个没完,说她一路是怎么过来的。“还真是远,坐了一天车终于到了。”我问她累不累。她连说:“不累,不累,我一路打电话过来的!”
      “一路打电话?”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于是,她从袋子里提出了一个像座机又比一般座机小很多的东西抱在胸前给我看。她说这东西好,平时放在家里当座机用,出门带着当手机用,随便打,打哪里都是一毛钱一分钟,划得来得很,比家里以前那部座机划得来多了,简直太划得来了,要是早办就好了……她说了一大通,劲头像个孩子。
      我记起不久前,她告诉我说,家里办了一个新电话,原来就是这玩意。她抱电话的样子像抱着个稀罕宝贝,真没想她居然连着座机一起拿到常德来了。
      “我一路打过来的,打了两小时都不止呢,给你舅爷打了,给新雄打了,还给谁谁打了,两个小时也就才不过十二块钱!”也,就,才,不过?又说一路打过来,又说两个小时。一路那就有八九个小时了,怎么才十二块钱?她说得太快,不知道自己的话矛盾重重,错漏百出。
      她又说:“到长沙给你打了那个电话以后就没再打了,没电了……”
      我以为这么长的路程,她头一回出远门,一个人过来一定很闷,哪晓得这么欢乐。
      “从没打过这么多电话,嘴巴都讲干了,半辈子电话都打完了。”母亲说。
      我突然插一句:“那你还打,就有那么多话说?是不是跟每个人都重复一遍,不就是来儿子这里么,别人还以为你出国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讲,不哄你,都是新鲜话,一句重复的都没得。”
       我们就这样一边说,一边到了住处,开了门还在说,话题从打电话转到村里的人事上,一句也没问我工作和生活的情况,好像理所当然是顺利的。放下东西母亲就把电话拿出来充电,我猜,她又要亟不可待给人汇报工作了。果然,充了一会儿电,她就打电话告诉她的那些“狐朋狗友”,说,到了儿子这里了,请大家放心,又开心得像个孩子。母亲平时不爱串门,在家也没见有多少朋友,怎么一下子蹦出这么多?我不在家的这些年,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晚上,我把母亲带来的乌鸡切碎炒了。不知道是我手艺不好,还是二道加工的原因,乌鸡没有乌鸡的味,跟市场上买的饲料鸡一样,白白浪费了好食材。以前在老家的乌鸡才叫好吃,肉香汤甜,加上黄花菜,嫩生姜,用我们当地特殊的做法,下重醋和花椒,那味道,啧啧……不过母亲吃得有滋有味,想必是照顾我的感受,娟娟则在一旁不停朝我撇撇嘴。母亲来常德的几天,除了下馆子都是我作厨,母亲后来说,她这辈子只有这么几天甩手吃饭,安安心心享受了一下。“甩手吃饭”是她对享受的一贯理解,具体而现实。既然是甩手吃饭,当然不管我做得怎么样都说好吃了……
      樱子打电话过来,没说两句就哭了。她在电话里问,接到你妈没?前几天我告诉过她,十一我妈会来,一下却把这事给忘了。我跟樱子的事还没告诉母亲。樱子说我没把她当回事,妈来了也不告诉她,她一哭我就慌了手脚。打完电话便跟母亲和娟娟说,朋友找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半夜了有什么事?母亲看出了眉目,和娟娟相视一笑:“有事忙你的,我们到公园转转。”那会儿我正住在公园边上。
       我一个人出来,在步行街见到樱子。她质问我,是不是不想让她见我妈?我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嘤嘤地哭了,眼泪急流满面。有些女人天生就是眼泪多的,像她,而有些男人天生就是见不得眼泪的,像我。我连忙解释,哪有那回事,哪有那回事……当时我原本还没拿准,一看她那个样子,心想,这个善良柔弱的女人是想跟我一辈子的,也就铁了心。人生短促,一辈子跟谁过不是过呢,这么好的女人给我碰上了还有什么可挑的?我赶紧给我妈打电话,问她的意思。母亲一下就明白了:“你的事,自己想好了就好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一见面,皆大欢喜。母亲拉着樱子说个没完没了,就像见了失散多年的女儿,比亲生女儿还亲,完全把我这个做儿子的撂到一边。她以前跟我说过,一直想要个女儿,也曾生过两回,最终都没养活。不用说,她们有这么多话讲,肯定是满意的了。母亲口音那么重,蹩脚的普通话她能听懂么?而且,来的前一天,母亲正好掉了一颗大门牙没来得及去补,说话漏着风。问之,答曰,居然大部分听懂了。衡阳和永州的确没隔多远,算得上半个邻居,听懂似乎是应该的,可后来去樱子家,他们家亲戚说话,我几乎没听懂几句,像个傻子一样坐在人群中,这个来看看,那个来瞧瞧,跟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让人围观点评。他们笑的时候,我也跟着笑。樱子说,你又听不懂,跟着笑什么!我只好说,见你们都笑,我只好跟着笑了,难不成还哭。到了她的地盘,她就神气个卵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什么办法呢,只好任其摆布,心里却想,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让你多哭几场!也许他们说英语,我还能听懂一点,毕竟高中、大学加起来学了六七年英语,那些什么山旮旯里的衡阳土话,生平以来闻所未闻。
      晚上,母亲、娟娟、樱子还有我,四个人挤在简陋狭窄的小出租屋里。她们三个人占一张大床,而我则睡在里面另一张小床上。那晚,她们三个像老鼠一样,细细碎碎说了大半夜,声音压得很低,不知道在说什么。第二天早上,我问母亲,打了一路电话,晚上怎么还有那么多话说,都说了什么?母亲说,就说了那些呗。那些是哪些……问娟娟和樱子,她们也说,就说了那些呗。这么快就穿上一条裤子了!我担心母亲把我小时候不堪听闻的丑事说出来,让人难为情。

      母亲在常德呆了五天,没去远地方,只是让她认识了一下这个我生活七年的城市。四个人在公园、诗墙一路慢悠悠地逛着,母亲说,诗墙适合拍照,于是,就在那拍了不少照,又说,滨湖公园适合居住,老了在这过日子再好不过,于是,又在那徘徊了许久。她说话的样子,就好像这座城市不过是自己家的菜地,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没告诉她,那里的房价6000千多,是全市最高的,当然适合居住。那时,单位和公园离得近,我几乎每天都去散一个小时步,后来搬了新馆,虽说在一个更大、更新,也更加漂亮的公园里办公,却一点也找不到以前那种感觉。新公园缺乏足够的底蕴,草木根基不稳,路也是新铺的,浮躁得很,走上去总觉得不踏实,空空荡荡,像是假的。我到底是一个恋旧的人。
      虽说出来散心,可母亲走到哪都在说老家的事,也不管我想不想听,樱子愿不愿意听,她自己说着又累不累。我提醒她,出来了就什么都别想,自自在在地玩。然而,不管说什么,最终,没几句都会转到村庄的话题上去,曲径通幽,条条小路通村庄。哪些人老了,回到了村子;谁前不久去了,只比她大三岁;还有谁赚钱修了房子,有四层楼高;哪个没结婚就在外面生了娃,家里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到痛恨处,“呸”一声,高兴的地方,自顾自乐呵一阵。我再也不想纠正她,她在那里生活了一辈子,走到哪里都是带着村庄上路的,不说那些说什么呢?难道要她说这座城市,这座来了不到几天的城市?除了让我注意身体,好好工作这些老话,她对这座城市无话可说。
      “你舅舅,那时候拿十几块工资,拿了七八年,到现在老了,就知道好了,什么都有保障,一家人靠他。再看看你老子,心高气傲,到头来怎样?害人害己,别嫌工资低,先做着。”母亲知道我的心事,我是沉不住气的,总想到更大的地方去,把自己扔给未知世界。到现在,我也不敢说被她说服了,但她每次说这话的时候我都认真听着,如此,才能让她放心。
      去乾明寺那天,天气格外好,好像回到了春天。空气反常的湿润,林子里能明显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温润之气,鸟也啁啾,天也高蓝,地上苔藓嫩绿,落了斑驳的鸟粪,太阳像一块新磨的铜镜,温度恰到好处。寺里新来了个年轻住持,适逢因缘,一问之下,是前不久从南岳衡山过来的,是樱子老乡。  
      这个年轻的住持,笃定中有热情,他将我们请到内室,破例亲自奉茶。他一边摩挲念珠,一边侃侃而谈寺院的古往今来,以及六祖慧能的一些典故。慧能是不识字的,可见,读书跟智慧和求道没有任何关系。母亲听得比我投入,还不时跟住持攀谈几句。出来的时候,住持拉住我的襟角说,你这个年轻人有慧根,你母亲,他顿了顿首:“有佛缘”。
      据说出家人是不打诳语的,不知道这个佛家子弟是否学了俗世的奉承之语,话中难辨真假。
      寺院里的佛像过分壮严与宏伟,有丑化佛的嫌疑。每次到这种地方我心里总是疑神疑鬼,像掖着什么,我不相信这些佛,但又有点怕它们。明明是佛,却一个个做得凶神恶煞,我觉得佛应该是慈悲宽和的,而不是这个样子。然而,母亲却不,这让我重新认识了她。她的表现一点不像一个农家妇女,难怪住持说她有佛缘呢。她的脚步扎实而轻盈,别看在那么多人中她穿得最土气,面目粗糙简淡,却走得最镇定,表情收敛笃定,好像来过一百次一样。那一刻我几乎快认不出她来,以为眼前的那个人是某个修行多年的居士。母亲跟我说,以前村里也有一个小庙,里面有三尊佛像,文革时,村里人为保护佛像,将它们藏到石门山的山洞里,可最后还是让红卫兵抬出来烧了。那个寺庙只存在我的想象中,寺庙原址那个地方,大家叫它“庙门前”,除了名字什么也没留下。母亲在庙里上了香,愿望说得很直接,希望我们工作、身体都好,最重要的是哥哥一切顺利,早点结婚。哥哥这些年太折腾,太坎坷,眨眼过了30,母亲走到哪里都惦记在心。
      “我这辈子剩下的事只有一件,希望看到你们早日成家立业。”
      不知是不是母亲上香祈祷的缘故,第二年哥哥真结婚了。上回母亲打电话说,那个寺的佛真灵验,有时间要替哥哥来还愿。如果今年母亲能来的话,她的这个心愿就实现了,可……
      母亲从常德回去后,将我们的照片洗了很多,送了不少亲戚朋友,照得好的那些特意过塑压在家里的大相框里。听村里人说,刚回去那段时间,谁到我们家去,母亲都会将那些照片翻出来给别人看,这是哪里,这又是哪里,儿媳妇长得多漂亮,也是大学生……惹得别人好生羡慕,他们哪里知道城里的难处。
      不知道还能多少次回到那个村子,是否有机会回去做一个真正的“陶渊明”。对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能说什么呢?对那些看着我长大的人,我又能说什么呢?幸福与厌倦,爱与恨,怀念以及不忍触及,我说不清楚。
      文章写到这,哀伤之味渐浓,只能暂时搁笔。我发现自己好多文章都这样,开头哀伤,结尾也哀伤,只不过中间偶尔明朗罢了,不说文章,人生不也如此?


       二
      我走在河边,目睹夜幕降临,沅江突然变成一条蜿蜒的墨汁,不知是夜渗进了河里,还是河水染黑了天空。老家没有河,只有山,山里的夜色是从地上升腾起的,像一股烟,缓和有度,正如那里的生活,永远慢节奏,绝不会这样翻转急变,令人猝不及防。小时候,村里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说,外面的月亮和山里不一样。我用从地理书上学到那点的知识表示质疑,天上就那么一个月亮,怎么会不一样?后来,进了城我才明白他们的意思,在不同的地方,不但月亮不一样,就连夜色也来得不同。
      河流从城墙下流过,暮色中的柳树虚无如同影子,夜风将枝桠吹起,它们的叶子像行人一样稀少。这是冬天,如果在平时,这里每到黄昏就非常热闹。我坐在岸上接电话,夜色顺着堤岸爬上来将我淹没。  
      母亲今年要来常德过年,这回是真的。
      回到住处,我翻出母亲上次来常德时写下的文,看着,看着,便忍不住心酸梗塞起来,神经波蹬乱跳。与欢喜相比,更多的是一种悲凉,长久淤积在胸的心绪喷薄而出。上次母亲来得太匆忙,没呆几天就走了,我的文章也戛然而止,我知道,母亲进城的文章就像母亲进城这件事,都远远没有完成。
      去年哥哥结婚,花了一大笔钱,加上以前欠下的债,哥哥经济紧张,他和嫂子商量,决定不回去过年了。哥哥和我都是自由主义者,他辞掉了以前的工作,从体制里跳出来,一门心思搞艺术,到深圳追求他的书法梦。他想乘寒假多带一些学生,把欠下的钱还清。哥哥和嫂子两个人在深圳过年,而我在常德,母亲又在乡下老家,三个地方相隔太远,我们合计了一下,决定让母亲来我这过年。
      樱子很想家,听说母亲要来,只好留下来陪我们。这是她25年来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开始时她挺难受,有些闷闷不乐,我逗她说,迟早要嫁人,嫁到我们家还是跟我过,权当演习吧。樱子忍不住笑了。但很不服气,凭什么是我嫁给你,不是你嫁给我?你嫁给我,就得跟我回家!……
      我们之间,不是你嫁,也不是我娶,只是两个孤独者凑巧碰到了一块。这个年将是三个人的孤独,或者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孤独。孤独的人凑在一起就不孤独了吧?
      确定母亲要来常德过年,我陆续做着各项准备。我要用行动告诉母亲,我是过得好的,什么都不用她管,都不用她担心,至少表面看是这样。
      灌香肠,腌腊肉,制腊鱼,常德本地过年要干的事我也入乡随俗。亲自到市场选材,又努力钻研制作流程。好像大多数作家都是吃货,对菜肴的态度就像对待文字一样,有与生俱来的挑剔和追求。我平素什么都不在乎,随随便便的,唯独对吃绝不马虎,条件再差也要全力讲究。
      樱子是厨房盲人,打小没进过厨房,这回不得不主动给我打下手,制作腊味,程序繁杂,一个人忙不过来。那么多香料,那么多步骤,细碎而费力。不过一动手,倒也生趣盎然。厨艺也是艺,美食除了食物本身,过程也是一种滋味。樱子什么都不懂,全看我脸色行事。小时候嘴刁,总觉得母亲做的菜不好吃,不如自己来,所以十岁就会自己弄菜了,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农忙时母亲连田地里的活都照顾不过来,自己不动手就只能等着挨饿。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幸好有了这点生存技能,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漂泊,居然把自己养得一身是肉。
       我一边忙活,一边对樱子说,也就是跟了我,要是找个和自己一样不会弄菜的,家里就有好戏看了。樱子听了,撇撇嘴,毫无心机地乐。她的双手沾满花椒和桂皮,在我的指导下忙得不亦乐乎,大概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丝毫没听出话外之音。想到自己靠这么点小本事就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骗到手,我心里也不禁偷着乐。之后一年,我去樱子家过年,吃了她父母做的菜,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满意我的厨艺。他们家所有的人都没做菜的天赋,不但不会做,也不会吃,再好的食材都被弄得像牢饭似的,遇见我之前,樱子大概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家常菜,不管怎么做她都觉得好吃。过去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吃那样的饭菜,居然也长大了,而且还长得不错,真不容易……  
      这回,母亲不用像上次那样狼狈匆忙了,有专车去接。亲爱的青蓖姐姐,俗世间的一个奇女子,也是我这些年为数不多的知心好友。因为写作认识,虽然平时联系少,却心照不宣,从性格到对文字的看法,我俩都有一些相似之处。青蓖在永州工作,条件比我好,派弟弟开车去接母亲,一直送上长途车。母亲从市区直接坐汽车到常德,这样就不需要在长沙临时转车,也不用坐火车那么辛苦,耗那么长时间。   
      用母亲的话来说,她这回算是享受了。长途车票是青蓖买的,塞钱给她,她不接,母亲说:“可是个好丫头,什么都招呼得很周到!”青蓖姐姐可不是什么小丫头,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政府领导,副处级干部。只是她那纤弱的身子,低到尘埃里去的姿态,总让人误以为是个山村小丫头。母亲下了车很懊恼,批评我不提醒她,求人家办事,应该顺手从家里带些土鸡蛋给青蓖。母亲本想把手上的两只乌鸡送一只给她,又想着这是专门带来给我的,几年才来我这一次,终于没舍得。这是我的疏忽,虽然她不在乎这些,可母亲一说,我还是为自己的粗心内疚。

       按规定,事业单位上班要上到年三十的前两天。
       农历二十七下午,我请了半天假,去车站接母亲。  
       母亲一如既往的瘦,不过精神挺好,肩上背着堂妹娟娟前年给她买的包,像姑娘一样扎了两个羊角辫,满脸堆笑,乐呵呵的,一点看不出旅途给她带来的劳累。可她再怎么假装轻松,也掩盖不了变老的事实。暮色从她的皮肤渗透出来,额头上的老年纹越来越深。母亲像外婆,五十岁头发就全白了,后面一直靠染发剂留青,染发剂容易褪色,一褪色,灰白的头发使她看起来更加显老。唯一令我放心的是,母亲这几年很少生病,她是个乐观主义者,有个响亮的口号:“瘦瘦夹夹年年在,壮壮巴巴死得快!”这话有科学根据,胖了容易病生,所以,现在全世界忙着减肥。
      母亲依然提了两只乌鸡和自己酿的烧酒,都是她双手操持所得,除了这两样东西,她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带。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回的鸡没蒸熟,只是洗干净带来,这样可以保持鲜味。冬天天气冷,路上一天时间,不会坏。酒也没带那么多,只有十斤,她知道我不爱喝酒,所有的酒都用来招待朋友。两样东西装在蛇皮袋里,我提着走在后面,母亲和樱子走在前面。
       你们在常德还好吧?工作顺利么?两个人父母都不在身边要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别老吵架,吵了没?我一个人在乡下挺好的,不用你们担心……母亲说到坐车来的前前后后,把青蓖姐姐夸了好几遍,像活雷锋在世。
      我住四楼,一室一厅,厨房、客厅、书房、浴室,虽然是租的房子,里面干净卫生,窗户视线也好,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和先前那个破旧幽暗、一到春天什么东西都长霉的地方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堂,母亲见了感到很放心,这说明,我们的生活状态是好的。这是我在常德的第六个寄居地,在这个小城市,没有谁像我这样频繁搬家,一直生活在别处。母亲来了,三个人住在一起不方便,我把房间留给母亲和樱子,自己借住朋友木风的单间。木风要回湘西老家过年,他跟我们在一个小区,住隔壁一栋。
      二十八下午,我带母亲去单位。上回她来的时候,我还在破房子里办公,那是一栋七十年代修的四层筒子楼。这回迁了新地方,鸟枪换大炮,成了独立的复式大楼。政府有钱,把文化馆当成形象工程抓,里面有各种展厅、活动室,还有室内剧院,位置修在新建的文化公园里,就算不上班,走进来也觉得舒服。
      我们单位的剧场向市民免费开放,一周有三四次演出,戏曲、小品、歌舞、音乐。母亲一向喜欢看戏,村里红白喜事请草台班子,她每次都上去唱几句,凑热闹。母亲能唱,还会吹笛子,村里其他女人胆子小,不敢上台,就总是怂恿她,她现在是村里的大名人。记得小时候为了看戏,她经常背着我摸黑走七八里山路到很远的村子去,看到大半夜,和村里人搭伴回来,通常走到半路我就睡着了,完全记不清什么时候回家的,我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早,躺在自己床上。我跟母亲说,这里的演出大部分是专业的,有不少国家级乐队,甚至还有国外的。母亲一听,露出一脸羡慕。要是母亲进城跟我住在一起,就能隔三差五来看演出,碰到老年队,说不定还能上场唱几句……看见她满是憧憬的样子,我不敢再往下说。我说得越多,只能令她越失落,也越遗憾。
      这个冬天注定是暖冬,往年此时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今年却始终只见霜冻,不见雪的影子。太阳暖洋洋的,公园里的人很多,有的一家几口,有的成双成对。地上的草到了冬天依然长势葱茏,翠绿一片,加上头顶的天气,会让人误以为春天到了。陡坡上盛开着腊梅,红的,黄的,一簇簇在太阳下晶莹剔透,耀眼夺目。
      母亲第一次见腊梅,怀疑是人工做的,上面一定擦了油,不然怎么那么透亮?又说草坪上的草,羊一定喜欢吃,它们怎么长得这么好,到了冬天也不枯,我们那要是有这种草就好了,冬天里羊就不用担心挨饿了……我们家养过多年羊,直到我上大学那年,家里没足够的人手才卖掉。母亲不知道,这些腊梅,还有地上的草都是外来物种,是从地球另一端运来的,不是普通的草。这种草适应能力很强,到了新的城市三个月就扎下了根。几个月前,刚入秋,我看见护园工人在种草,一度质疑它们是否能活下来,没想到如今这么欣欣向荣。与它们相比,我就差远了,我在这个城市差不多已经生活了十年,却始终找不到根的感觉,而千里之外的故乡早已被连根拔起,无家可归。现在村里,我没有一分田,也没有一分地,唯一的联系就是母亲。可在城市,我同样没有一分田,也没有一分地,现在的我,还不如一棵树,一株草,更有归宿。

      农历二十九,街上人山人海,我们也往里添了一把火。买年货,顺便给母亲买衣服和鞋,母亲说没鞋穿。
      潮水般的人群,令我想到母亲带我赶集的日子,那时候,我总喜欢两脚叉开,坐在母亲的肩膀上,去眺望人群外的景色。现在我们的位置换了,我要在前面给她开路。这是我第一回带母亲逛街,花我的钱,而不是她的。早些年,母亲的衣服大多是婶婶们穿旧了送给她的,再就是侄女给她买了几件,去年嫂子和樱子各买了一件,反正她自己从没买过,我也没买过。我给她买了两件外套,三双鞋,一双中筒,两双平跟,我想把以前的过失补起来。那双中筒鞋母亲一回去就当礼物送给了二审,她说光样子好看,鞋跟太高,不是她这号人穿的,二审在外面打工穿还差不多。   
      我们买了很多糖果。我向来不爱吃糖,可樱子爱吃,母亲也一直喜欢吃。以前在老家,过年没钱,舍不得买糖,母亲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自己用红薯熬,两百斤红薯,才能熬出不到十斤糖。熬好红薯糖,再以此为原料制作各种点心招待客人,很少到市场专门买糖。
      很久没这么高兴,也没这么累过了,挤在人群中,那么多东西,如果不是母亲来了,放在平常,打死我都不会上街。母亲很高兴,她最喜欢热闹,樱子也高兴,她最喜欢逛街,就算不买东西都喜欢。逛了一下午,出了很多汗,回来后,三个人挨个洗澡。照老家的规矩,二十九和三十下午要接连洗两个澡,洗掉旧年的晦气,而初一、初二是不能洗澡的,也不能往外倒垃圾,那时家里所有东西都沾了喜气,绝不能丢。
      樱子闹脾气,呶着嘴闷闷不乐。
      母亲调不好热水器,我让她替母亲调,可她自己洗完澡就忘了,母亲一个人在浴室弄了半天没热水,我就说了她几句。我当时急了,虽然声音小,但脸色不好看,樱子就很不高兴起来。母亲洗完澡出来看出端倪,赶紧数落我的不是。我明明是帮她的,她却和樱子合起来对付我。她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弄得我全无招架之力。母亲真会做戏,樱子一定看出来了,但她很受用,一会儿便雨过天晴起来,女人的心真是不可捉摸。   
      三十晚上我们做了一桌子菜,准确地说是我做了一桌子菜。母亲和樱子一直在聊天,来的时候我跟母亲说,这个春节不让她做任何事,尤其不让她进厨房,菜归我做,碗归樱子洗。永州血鸭、干笋子炖腊肉、香肠炒藜蒿、山药炖猪蹄,母亲带来的乌鸡照老家的做法弄,炒了一盘“东安鸡”,还有必不可少的鱼。母亲和樱子猛夸了我一把,母亲说我的手艺已经比她好了,这下她就放心了,我在外面不会饿着了。我仔细尝了一下,味道似乎还真过得去,我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拿出了所有本领。      
      年夜饭之前,要举行祭祀仪式。
      在挨窗户的走廊上腾出一块小地方,烧香化纸,祭拜天地。先祭祖,然后,又给父亲烧纸。母亲照例说了很多话,那些话我从小到大已经听了无数遍,无非是求祖先保佑全家平安、五谷丰登……唯一的区别是增加了父亲。母亲说到父亲时,和对待其他死去的先人一样,没有特别的表现。父亲离开我们五年了,对他在另外那个世界的角色,母亲早已习惯。所有仪式的结束,我们决定去外面放烟火,跟在老家一样,放完烟花才能正式吃年夜饭。
      小区门口老早就打出了禁止放烟花牌子,放烟花要到外面的街道上去。我准备了两盒冲天炮,每盒五十发炮弹,另外还有一些烟花棒。冲天炮有二三十斤重,由我抱着,母亲和樱子像孩子一样,一边走一边挥舞烟花棒。外面早就很热闹,下午不时传来炮仗声,天黑以后高潮迭起,我们下楼时街边已经占满了人。
       第一次在城里过年,没想到这么热闹,有这么多人放烟花,先前看新闻说要取缔烟花,到头来还是禁止不了。没有烟花爆竹,怎么能叫过年?年味,首先就是烟花味。两盒冲天炮,一百发子炮弹,“突突突”,没两分钟就打光了,让人很不尽兴,早知道就多买几盒。冲天炮在空中炸裂,状如鲜花,开开败败,一片绚烂,下坠的烟花像明灭的星辰,散落各处,若隐若现。烟花就是这样一种事物,它们永远是短暂的,正因为短暂才显得美丽可贵,好像这年。
      吃完饭,三个人围坐火炉一起看春晚。
      大部分时间在聊天,谈两个家庭,谈我和樱子的未来,回忆小时候过年的情景。打糍粑,守岁,正月拜年,一切如在眼前,我怎么这么快就三十了?而母亲竟然老成了这样?母亲轻叹一声说,时间过得真快,我也说,是呀,快。三个人,各有各的心事,节目里演了什么并没注意,整场春晚成了我们谈话的背景音乐,只有网络讯号卡住的时候,才关心一下晚会的进程。
      “哟,怎么不动了?”     
      母亲说,你这里的电视和家里的不一样,你不在我就不会弄。
       她见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又在网页上点来点去,信号就恢复了,一脸惶惑不解,觉得自己的儿子从来没这么陌生过。我也觉得她从来没这么陌生,居然把电脑叫做电视……母亲怎么知道这是一台电脑?她没读过大学,很少进城,一辈子和庄稼、牛羊打交道,我们家的彩电是几年前才买的。
零点,钟声敲响,我们一直守岁到两点。
      那晚,城市像被炮火包围的阵地,烟火喧嚣轰鸣不断,可我的内心却升起一股莫名的寂寥,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除了爆竹声,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头顶盘旋。初一大清早,外面依然炮声隆隆,我不知自己是否真的睡过。
       起床,三个各自打电话、发短信拜年。给樱子父母打,给舅舅、舅妈打,再给哥哥和几个堂兄弟打。本来是简单的拜年问候,话一拉就刹不住车,让移动公司狠赚了一把话费,只怪我平时电话太少。后来,我和樱子只发短信,不打电话。只有母亲的古董手机响个不停,一直在忙,像战斗中的电话线。进城之后,母亲一下成了大红人,父老乡亲都惦记她。
     “常德好吧?”
     “过年热闹吧?”
     “怎么不好,好得很,儿子好,儿媳妇好……都好,你们别担心。”
      樱子在旁边听了窘迫一笑,我俩还没正式领证呢。
      打到手机没电,母亲搬椅子过,插了充电器坐在那继续打,还是那些现话。
      “常德好吧?”
      “过年热闹吧?”
      “好得很,儿子好,儿媳妇好……都好,你们别担心。”
       ……
      同样的话重复多遍,跟这个人说了,又跟那个人说。村里几家关系好的人,都相互拜了年。母亲来的时候家里的鸡和一些杂事托付给对门竹娇姨娘照看,母亲感谢了她好一阵。她的电话一次次提醒我,我是一个有故乡的人,在那个遥远小山村,还有一大帮亲戚故旧。
       有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只响了一声,母亲没接到,再打回去,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对面只是磁磁磁的响。母亲不知道怎么回事,等她再打电话的时候,发现手机欠费了。这可把母亲吓得不轻,刚查的时候还有一百块话费,怎么一下就欠费了?我跟母亲说,不熟悉的电话千万别随便拨,你一打话费就全没了。这是骚扰电话,高科技骗术。母亲听不明白,任我怎么解释都不明白,她无法相信拨一下话费会无端端消失。我说,你不明白没关系,但要听我的,以后不熟悉的号码别轻易打,最好连短信都别回,免得上当受骗。
      “那些人就喜欢骗你这样的农村妇女!”
      一百块钱不翼而飞,母亲心疼不已。她平时节俭到极点,总舍不得花钱,现在一个电话就丢了一百块,这不能不令她难受。我的话加剧了她的难受,母亲坐在那,百无聊赖地将手机翻来覆去,好久不说话,只偶尔伸手剥个纸糖吃。
      我到卧室拿东西,樱子跟进来轻声说:“你看,老妈不高兴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她,你伤了她的自尊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错误,我没想到这种嘱咐在母亲看来就是指责。我和樱子不得不想着法子,转移母亲的注意力,逗她开心。
      母亲的电话停机了,大年初一移动的营业厅没开门,幸好樱子办了网上银行,上网一下就转进去了。信息时代还是好,什么都方便,前提是别受骗。交完费,母亲的手机立马又响了起来,母亲阴霾尽扫,又乐呵呵跟人说话去了。
       家里到处是吃的,桌上摆了好四个碟子,一盘糖果,一盘开心果,还有一盘冰糖橘和葵花籽。没有人来给我们拜年,所有的摆设只不过是个形式。母亲希望有人能来给我们拜年,或者我们出门给别人拜年,然而,没有这样的人。玩得好的几个兄弟都回家了,有一个同事离得不远,可我们平时很少打交道,贸然去了,别人要做饭做菜招待,非常麻烦,也很冒昧。
      我们很孤独,在这座城市里的我们很孤独。
      这里没有像老家那样不假思索就能随便上门的人,这种处境和外面不时传来的爆竹声不相配。不知道当年沈从文孤身一人去北京,最初几年是怎么过的,有没有人跟他一起过年?如果在老家,只要愿意,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一直可以拜年,到哪里都烧着炭火,倒酒猜拳,吃吃吃喝。没人来给我们,所有的糖果都孝敬了自个儿,樱子和母亲像两只小松鼠,一边看电视,一边哔哔啵啵不停。母亲想起去乾明寺还愿的事,上回,她替哥哥烧香,第二年,哥哥真的结婚了。可我早打听过,初七之前,寺庙不向外人开放,她想还愿只能等下一回。看来还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愿本身成了另一种愿望。  
      没人给我们拜年,我们决定去公园给动物们拜年。临江公园里有个小动物园,我一直没去过,这回趁母亲在一起去看看。
      大年初二,公园里居然有不少人,拖家带口,小朋友的笑声随处可闻。天气好,公园布置一新,喜气洋洋。
      可是动物园没几个人,进去要收20块门票,也许他们此前都已经来过。一进去就是一片铁丝网,五颜六色的鹦鹉在里面跳来跳去,我希望它们能说一声“新年好”或者“欢迎光临”,可它们只吹着自己的小口哨,成双成对,眉来眼去,对我们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鸟是不会过年的,它们有专人饲养,不需要学人说话来讨食。我们来的季节不对,和外面的热闹相比,这里的一切过于平静,冷淡。鳄鱼和蟒蛇盘踞在各自的笼子里打瞌睡,肚皮起伏不定,身体纹丝不动,我在旁边用力跺了几脚,它们也毫无反应,大概是在冬眠。它们的笼子下有专门的烤火炉,为它们提供所需的温度。  
      池塘里有十几只野鸭和几只大灰鹅,都屈着长脖子,看不见脑袋,一动不动地漂在水上。它们的脑袋扎在咯吱窝下,不走近会以为是一堆乱石头。听见动静,野鸭和灰鹅百无聊赖地把头伸出来瞄了一眼,很快恢复原状,蜷缩着继续睡觉。我问管理员,你们这儿的鹅跟蛇一样冬眠么?管理一听,急了:“什么鸭呀鹅的,这是天鹅!”我实在没看出它们是天鹅,如果是天鹅,就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了。那天,我在动物园看到的一切东西都和想象中的相去甚远。
      里面的老虎、狮子,还有羚羊,全都脏兮兮的,邋遢得很,一个个精神不振,见了人,既不跑,也不叫。大黑熊一个劲在原地转圈,像被人施了魔咒,从我们进园开始,一直没停过。它一边转,嘴巴里一边气哼哼的,好像在思考人生,又好像是在表达对现状的不满。它本是山林霸主,如今却被关在这个小地方,心里肯定不舒服。我们从乡村来到城市,虽然有那么多不适,至少是自愿的,而它,则完完全全是被强迫才离开自己的山林的。唯一值得一看的只有孔雀,我们围着孔雀照了十几张相。可后来洗出照片一看,嗬,背景里大多都有那只笨蛋黑熊,真是大煞风景。一只熊怎么能笨成那样呢?熊样,熊样,难道说的就是如此?
      回来的时候,我在雪松下捡了几根细柴,折断了装在口袋里。照老家的规矩,初一出门一定要“纳财”回来。
      初三上午有场球赛,马刺对热火,八点半开始。这是一对宿敌,去年马刺遗憾地输掉了总决赛。我不像平时那样睡懒觉,老早就爬起来,早饭随便扒了两口,赶紧打开电脑。母亲不知道什么叫NBA,里面全是外国人,她见我一下兴奋不已,一下垂头丧气,很不解。我占了电脑,她们看不了电视,球赛的声音又吵,母亲便和樱子出去散步。母亲没想到,等她们散步回来我的球赛还没结束。那场比赛两队打了加时,耗时四个小时,让人大呼过瘾。樱子到菜市场买新鲜蔬菜去了,母亲一个人百无聊聊,想找点事做,可我这儿什么都有,不需要她操心。后来,她发现卧室书架上的书有点乱,便帮忙拾掇。我的住处小,却有两个装书的家伙,一个大书柜立在客厅,另一个小书架则靠在卧室的枕头边,躺在床上拿起来方便。书架上的书平时抽抽扔扔,很多没归到原位,时间一久就乱了。
       母亲将架上的书按宽度和厚度,排得整齐划一,层次分明,表面看非常漂亮,可是……它们的类别和次序都不在我平日习惯的位置上,让人看了哭笑不得。母亲不认识什么萨特、奥康纳、马尔克斯,更不知道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区别,在她眼里,这些书和田里的庄稼一样,她是按照打理庄稼的办法打理这些书的。

       母亲后天就要回去了。
       时间过得真快,她已经来我这儿七天了,什么都没做就过了七天。窗外下起了雪粒子,劈啪作响,天空阴沉,新年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我们再次坐在火炉边,把电脑关了,熄灭一切干扰。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再来常德,什么时候才能再和母亲这么坐着说话。三个人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没了电视节目陪衬,大家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还是母亲先开口。她说初五必须得回去,要去舅舅家拜年,另外几家亲戚也要走,今年开春开得早,家里很多事不放心,要提前做好准备。
      “你不晓得,有些人表面笑笑眯眯,背地里心思坏得很。”
      我知道母亲说的是谁,那个老女人确实很坏。母亲说,真想不通,她现在呀,比以前更坏了。我问,有多坏?母亲便说,那个女人自己家种了菜,却经常跑到我家地里摘小菜,被母亲撞见,也不羞,说是摘来尝尝,你们家两个儿子拿工资,都快搬到城里去了,吃你这点菜算啥。好像她吃了母亲种的菜,母亲还应该感谢她。母亲以前和她闹过几次意见,现在我和哥哥在城里工作,留母亲一个人在老家,她这么说,是话中有话,有意刻薄母亲。“你不是很行么,两个儿子那么中用,读了大学,现在不照样在家里种地,我儿子读了初中就出去打工,却修了洋房,开了小车!”
      这是农村低劣的一面,倾轧攀比,生怕别人强过自己,以踩压对方为乐。他们根本不知道城里的难处,以为城里什么都好,尤其是体制内的人,铁饭碗,更是好得不得了。但母亲知道,她上回来过以后就什么都知道了。现在不像以前,有个单位就万事大吉,每次打电话,她总是想办法宽我的心,生怕我压力太大。
       去年村里各家统一种了树苗,母亲说,她要早点回去除草,春天连管两三年,等树苗有了优势,柴草形成不威胁,就不用管了。她说,我们家一共种了一千棵杉树,等二十年,树长大了能卖一笔不小的钱。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表情坚定而淡然,好像自己还很年轻,二十年是很短的时间,而她还能活好几个二十年一样。母亲完全忘了自己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如果不染发,头上找不到一根青丝。这么多年母亲做起事来,心态比我们都积极,有一天,如果她不再心思缜密地安排这些事,那就彻底老了。
       这时,母亲说着说着声音突然变小了,细细碎碎抖出一句话。
       “黑子,明天你能……不……能给我取三千块钱?”
       我感觉自己脑袋被铁锥砸中了,挨了沉重一击。她这话和打我有什么区别?
       我语塞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在她来之前我就说过,过年给她寄钱回去,可后来,因为她要来这里过年,就没寄了,说,到时候直接取。可此时,我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母亲语气像是跟我借钱,胆怯,犹豫,甚至有些低声下气。过去那些年送我读书,交不起学费,她大概就是用这种语气向人借钱的吧?是的,这些年我只从家里拿钱,却很少寄钱,没养成给她钱的习惯。这一贯的粗心令我觉得犯了弥天大罪,我可以忽略任何事,唯独不能忽略她。我带着一身愧疚上街取钱,来回的路上心里难受极了,雪粒打在脸上也毫无知觉。一直以为自己很懂事,什么事都不让母亲省心,没想到这么不孝。
       母亲告诉我,这几千块,哪些是要还人的,剩下的自己开春时留着安排农事,购买肥料和种子,田里的力气活干不了,得请人做。另外,正月十五之前还有几个酒要吃,这些都要花钱。我多给了母亲两千,她一向开口都只说最小的额度,而且是逼不得已的情况下。
       我和樱子陪母亲去买回家的东西。鱼肝油、高钙片、驴胶补血颗粒,上次体检,医生说她的身体急需补充营养,如果我们不买,她自己绝舍不得花这种钱。樱子叮嘱母亲,要按时按量连着吃,间断了,效果就不好。母亲问多少钱,我们不答,是刷卡的,她看不到数字。五只酱板鸭,常德的特产,两个叔叔和对门的竹娇姨娘每家送一只,剩下的母亲自己吃,另外,还带了两斤我自制的腊肉和香肠回去。
      初五早上八点半,母亲的车次时间。外面还不亮堂,我和樱子提着大包小包,三个人打的去车站。送上车的时候,我给司机塞了一包烟,拜托他下车时提醒一下母亲,记得拿东西。母亲记性不好,经常丢三落四。母亲走了,汽车开动,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当我意识到自己在流泪,赶紧低下头,朝街边走去。我不想让樱子看到我的眼泪,在女人面前哭实在不像话。
      母亲走后的一个月,我才重新打理书架,将它们一本本,照原来的次序排列好。那是一个晴朗的周末,窗外春光大好,空气清新,适合打扫庭除。整理好一切,我的心情格外爽朗舒畅,想把椅子搬到走廊上,靠着窗户看一会儿书。当我打开《百年孤独》,书中掉出一张纸片。我弯腰捡起,上面有几行字,是母亲写的:
      黑子,在你这里过年妈妈很开心。你要好好工作,多给领导争光,千万别学你爹。樱子性格很好,她小,你就当妹妹一样带着,好好待她。
      最后,祝你万事如意,工作顺利!
                                         妈妈留字。
      看见纸片我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母亲会给我留字。她已经很多年没给我写过字了,早年读小学时,每天放学她都会在大门上用粉笔给我留一行字,告诉我,她在哪里干活,让我去帮她看牛,或者接东西。
       这张纸片一定是那天给我整理书架时夹进去的。看着纸片,我的心一下汤汤水水起来,柔软得不行。还是母亲了解我,她知道我对工作还有怀疑,心思一直没定下来,跟樱子之间也存在很多问题,这些事,她在的时候什么都没跟我说,却全看出来了。
      我将纸片反过来,借马尔克斯的语气,在背面写了一句话:“多年以后,当我坐在桌前翻开《百年孤独》,我会想起母亲背着我在田间劳动的那些日子。”写完,将纸片小心地裁剪成书签大小,重新夹在了回去。此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把书翻出来看看,读小说,同时,也读纸片上的话,以此提醒自己:母亲还在乡下独自生活,我必须尽快把她接到城里来。
       羞愧的是,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个愿望能否实现。
       我的母亲行将老去,而进城之事,依然遥遥无期……
                              
              (2015年母亲节,共1.7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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