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之旅（吉汗）

　   旅行一种，被囿于一个红房间旅行。比一场猛兽般洪峰先行一步的大雨，为接踵而至的大水造势；而比一场猛兽般洪峰晚到一步的红铁皮房间，水面时沉时浮地随波逐流。不可思议， 那红房子没有窗户，或许窗户早已自然关闭，里面的主人生死未卜。
　　这画面，多少年如梦跟随，亦幻亦真。　
一
       必须承认，各种各样的房间对于我这个出门在外漂泊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一种连门带窗都焊着钢筋之窗切割蓝蓝高空的禁闭。但是，一直把平阳府当别人城市的自己，一直习惯于痴迷于四堵墙包围天花板和大理石地板封锁的生活方式。并且，把这个寓动于静哲学方式称之为房间之旅。此言何意？类似于古代文人待在茅草屋足不出户却宣布已经卧游天下。当然，我的房间与邻居们的房间有一个小小的区别，属于永远处于历史或现实天空若气球一般滑行的状态。想象中，上下左右，房间六面开窗，不同风景一掠而过。我在这样的房间看电视、上网、读书、冥想、写作、睡眠和饮食。并且，思接千载神游万里，与充溢书香房间冥冥之中一起飞翔。

二
       遗憾，人总是有看不到的一面。人生百年，开合两端不得而知。一个是出生时，一个是死亡后。而这两端，正常情况下，都在某个房间里表演。需要借助想象来完成。客观的讲，我们每个人所出生和死亡的房间，所散发的神秘气息，还有有些细枝末节，有时候具有天壤之别。不过，也有共性感受：大家呱呱坠地时，由于满房间手忙脚乱走来走去的都是一些白大褂，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印象，就是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口罩和白色的大夫护士服，世界仿佛就是白色的。而双眼一闭停止呼吸，随着灵魂脱壳而出，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最后印象，是黑色的灵柩、黑色的丧服和黑色的挽联，还有即将进入的黑暗空间。生与死在这些房间待着时，倍感陌生惴惴不安，飘来荡去。

三

       童年的乡村，许多人拖着小铲铲遍地寻土，胸前戴着接涎水的围脖，热衷于一种过家家的游戏。建筑材料就地取材，棉花秆高梁秆麦秸抱上就盖。可能是，这粗糙的小家家，一生当中最简陋最温暖最具安全感的房间。尽管，有些走气露风，像鸦雀母亲为幼雀搭建的巢穴，不堪一击。印象中，我和另外两个小伙伴住过风雨中直响的防震棚。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防震棚由七根木料支起的。一根粗壮点木椽横于另外两个呈三角形木椽交叉的位置捆绑，外面编铺些玉米秆和雨布防风防雨，里面的床距地面一尺防潮。秋夜，我们三个躺在里面轮流讲民间相传的鬼神故事，耳边不断传来雨丝击打玉米秆和雨布的声音。讲述中，那防震棚开始摇摇晃晃离开农家庭院，向鬼神界腾云驾雾悠去。
   
四
       21岁时，我终于成了坐办公室的人。但是，始终还是没有摆脱被房间奴役和禁足的角色。不同的是，从大房间转移到小房间。告别挑高达20多米安放车铣刨钳钻磨机床日夜喧嚣，脱去一身蓝色洗得发白工作服。 工友羡慕眼神中，摇身一变以工代干。大房间有大房间的规则，如大冬天上班后，需要先空转一会儿机床，让发动机热热身。我和那些工友便在给机床各个部位掂个尖嘴铝合金油壶加足机油后，纷纷聚在一个摆在车间中央的铁炉子跟前烤火，聊一聊电视剧《霍元甲》。工人直爽，常常为了一个电视剧细节发生争论，双方拉下脸各不相让，面红耳赤的。不过，谁也不会记仇。第二天一切烟消云散，香烟不分家，你散一排子，他散一排子，似乎任何不愉快没有发生过。小房间有小房间的规矩，几个老兄喜欢喝酒，我们下班以后把科室里平时积攒的旧报纸，一个人自行车后驮一摞，甚至衣架两边各加一摞，如毛驴一般驮运，废品收购站出来，大摇大摆到饭店喝酒吹牛，谈国际形势。喝的头重脚轻时，感觉饭店包厢翩翩欲飞，像直升机似。十里钢城上空，我们哥几个乘坐包厢盘旋。脚下一个高炉正在出铁水，映红半边天。

五
       大雪封山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被困在神山一个小县城。这年，竟然40出头，按照21岁就成为后备干部的晋升节奏，这个年纪该在平阳府一个阳光充足的办公室吆五喝六。事实上，自己却在狼狈不堪地四处流浪，如街上一个丧家之流浪汉。不过，对外自己不这么讲，而时体体面面声称自己在一家单位帮忙， 当高级顾问。每天一大早，带上一杯水，凛冽寒风中，西北风一吹砂眼，眼泪便哗地流下来。广场，上了一趟开往神山早班车，弯着腰非常低调地坐最后一排。长途汽车缓缓启动，天天似乎都像和这个城市永别。而太阳一下山，便在挡一辆中巴，匆匆忙忙往这个大铁笼似的巨大古都房间里挤钻。那年，汶川大地震，办公室房间办公桌突然间发生飘移；那年，下了一场多年不遇的大雪，厚厚的踩下去没了足。交通中断，晚上我被困在一个私人小旅馆，望着窗外白皑皑的积雪入神。旅馆若火车皮，迅速驰出。那不远处狗叫，就是它的一声笛鸣。

六
      现在，眼看奔六的我蜗居在一个叫碧水湾的风水宝地，状如一艘帆船的小区四面环路，北临涝巨河生态公园。更让人赏心悦目的，是离所住的这栋大楼300多米，一座施工好几年巨河大桥即将通车。我想，注定自己这辈子在一个房间漂泊不定。因为，那座大桥随时将带着这栋大楼一间书斋和诗走向远方。不是许多人活得不够清醒，而是他们宁愿沉溺于醉酒与昏睡境界，与神仙平起平坐，忘记自己是谁，今年多大岁数，将向何处而去。毫无疑问，他们和我一样，被束缚于房间里，布满花花草草和鱼鱼鸟鸟，无论内心如何焦虑，当着客人面，点燃一根烟，手里摩挲一串捻珠，或者一对健身球，仿佛活人模狗样儿。正如一首歌里所唱的那样——是谁来自山川湖海,　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不管怎样，一个红房间旅行，最终要尘埃落定锅碗瓢勺油盐酱米，最终如一枚叶子由绿变黄，悄然来悄然去。

      有一天，我驱车从一个曾经生活几年的村庄经过，看见一个叫白娃的发小，身边领着两个孙子地头玩耍。多年前，我到他家拜访，刚生下双胞胎的朋友，一瞬间不知所措。他所处的房间，也在旅行状态。只不过，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一方本土而已。 老老实实守一隅，何尝不是一种明智的抉择？
      黄昏，我将一根磨秃红磷头的火柴，从空间开始疏朗火柴盒里拣出，扔进了烟灰缸，想也没想。

                                                                                   ——2021.10.6完成于平阳府碧水湾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