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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歌与幽魂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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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歌与幽魂(载《山花》2014年第2期)
陈洪金




心肝,在这个盛夏,当我离开了红尘里的居所一路南下,抵达一座又一座山,涉过一条又一条河流,来与你相见。在这个傍晚,当你睁开覆尘的双眼,以一个游魂的虚无,从某个幽暗的地方,穿过一个又一个前世,推开一扇又一扇记忆之门,来与我相见。我还依稀记得,在那个遥远的前世,当你挥别,宽大的衣袖拂起了满天的云彩,我们便再不能相见。心肝,从那一刻开始,在各自的前世里,我们成为时间大河里的两片落叶,在各自的航程上漂漂荡荡。
当我的双脚踩在南华的土地上,夕阳照着我赤裸的胳膊,让我感觉到一种灼热,连同你在人群后面某个空旷的地方注视我的目光,一起进入我的血液。心肝,我听到你的呼唤在我的身体里此起彼伏,潮声一样唤醒我沉睡了上千年的记忆。我渐渐地记起,在楚雄,在南华这个九县通衢的地方,我们曾经相亲相爱、尽情缠绵。心肝,为了此生的重缝,我在佛前打坐祈求,你念了千遍万遍毕摩经,终于重新回到这里。虽然,在今生,在南华,我是世间一具肉身,你是空中一片游魂,心肝,我们终于相见了。也许,你看见了我依旧满脸沧桑,我却始终感觉得到,你还是那样芳华动人。
心肝,这条向着群山深处延伸的路,这条沿着河流远去的路,我们曾经走过。那么,就让我们借着遥远的回忆,一起走下去吧。让我们在这片热气腾腾的土地上,沿着前世我们曾经走过的路,追忆我们的往事。我相信,当我的脚步在叶脉一样纷乱而纤细的路上行走,因为你的游魂跟着我,因为你的歌吟伴随着我,这肯定是一条充满了深意的远途。

1


心肝,这个晚上,我刚抵达南华县城,在夜色的笼罩下,灯光照亮了南华县城的街道,照亮了街道两边高高低低的楼群。在这里,有一条名叫龙川江的窄窄的河流,伴随着城里的人们度过他们在这个小城里的每一个日夜。是的,在这个盛夏,空气里游荡着蚊虫,我的腮边流着细密的汗水。心肝,我在这里的漫步,被一阵音乐吸引住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向着那些音乐走去。
这是一个平整的广场,城里的人们,被音乐引领着,跳起了左脚舞。心肝,这曾经是你非常喜爱的舞蹈。你生长离这里不远的某个山寨里。那里一直是彝族人居住的古老的村寨。看着他们在广场上欢快地跳舞,我跑过去,牵住一个人的手,跟着他们跳舞。心肝,在我的今生,我早已忘记了所有的舞步。作为一个以文字为伴的人,我已经习惯了放牧文字,让它们成为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天使,我的招魂幡,我的墓志铭,陪伴我度过今生。但是,心肝,当我跟随着牵着我的双手的人们跳着左脚舞的时候,那些舞步,让我很快地适应了。它曾经在我的脚底下形成一道道弧线,在那个很遥远的年代,与你一起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而现在,那些舞步渐渐地在我的记忆里呈现,让我仿佛回到了从前。于是,我跟着广场上的人们欢快地舞动着。左脚舞,在南华县城的广场上,被灯光照耀着。我的身影,也在南华县城的广场上被灯光照耀着。我熟练的舞步,来自于前世,来自于与你相关的记忆。我用愉快的眼神,去迎接一张张笑脸。
心肝,就在这时候,我似乎在人群里看到了你的影子。
是的,心肝,当广场上跳着左脚舞的人们不断变换着面孔,在我的神线里晃动着,舞蹈着,我似乎看见了你。当我注视的时候,我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当我不经意的时候,我却又突然发现,你在某个人的后面,那张脸,分明是你许多回在我梦里出现过的脸。于是,我摆脱了牵着我双手的人,从跳舞的人群里脱身出来,去寻找你。等我跑到你的影子出现的地方,你肯定是隐藏到别处去了。于是我呆在那里,神情焦灼。就在此刻,我在茫然之中抬起头来扫视欢快的人群,却又发觉你在对面的两个少女后面,她们晃头的头饰,在转瞬之间遮住了你的脸庞。我再赶过去,你又不见了。不一会儿,你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这次,我分明看到你正对着我微笑。是的,心肝,你的微笑,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个微笑里,曾经盛满了让我陶醉的深情。
心肝,我知道你还是那样调皮,你还是在跟我玩游戏。你不是不想见我,正因为,我来到南华县城,你早就见到了我,你不用再把对我的思恋当成你存在的依靠。所以,你用一个欢乐的开始,启动我们在今生的重逢。于是,我停下来,在广场上某个安静的地方,背对着跳舞的人们,面向西边的群山,在内心里跟你说话。
我说:心肝,我来了。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为了重续前缘。
我说:心肝,我来了,不是为了结朋交友,而是为了见你一面。
我说:心肝,我来了,不是为了长相厮守,而是为了相伴几天。
我说:心肝,我来了,不是为了生生世世,而是为了一世情缘。
你在我的内心里对我说:冤家,我已经听见。
我说:心肝,从明天开始,我将重走这片山水。
我说:心肝,从明天开始,我邀请你一起前行。
你在我的内心里对我说:冤家,我已经听见。

2


那么,我们就这样开始了。
当我推开宾馆的房门,从南华县城出发,向西,向北,再向南,车子载着我离开了南华县城高高低低的楼群,迎面而来的是安静地浸泡在晨雾里的村庄。许多年了,这些村庄虽然经历了一些沧桑,但是,它们依旧怀抱着朴素的村人,岁岁年年地在大地上存在着。心肝,每一个村庄,都是大地上跳动着的心脏,在这些村庄里流淌着的,往往是生生不息的身影和足迹。心肝,隔着车窗,村庄在我的眼前一晃而过,我看见你尾随着我,在天空里飞舞着,你的裙裾,甚至拂过路边的柳枝。那些修长的叶片,当你的手臂掠过它们的时候,几片叶子随风飘飞。当它们牵引着我的视线,越过村人的菜地、院墙、屋瓦、沟渠,最后落入尘泥,便与野地里的鲜花和草丛贴在一起。
车子在曲曲折折的公路上回还往复,心肝,我在这个叫做沙桥的地方,看到一片竹林。
心肝,你知道吗?这个清晨刚刚下过雨,我的呼吸里嗅到了潮湿而清凉的空气,它让我忍不住向着窗外望去。除了你隐隐约约的身影,我还看到平缓的山坡下面那一片又一片的稻田,那些田埂上长满了茂密的野草,清晨淡淡的阳光照在稻尖上,泛出一些微微的黄,柔和而温暖,仿佛你对我饱含深情的目光。稻田的边沿处,便是一条浅浅的河流,堤岸长着竹林,那些竹林从河流的源头一路伴随着河水的声响,延伸到我们的身边来,然后再向着另一个方向,延伸出去。心肝,我看到你在竹林里时隐时现,你长长的裙裾,拂过还带着露水的草尖。清晨的阳光辉耀着深绿色的稻田,你肯定闻到了一阵阵稻香。这样的香气,我曾经在我的故乡不止一次闻到过。但是,心肝,在这里,除了稻香,我还闻到一些隐秘的香气,从你的发丝里、衣袖里、裙摆里传出来,顺着你对着深情地微着着的目光,传到我的鼻息里来。我知道,你如同我们的前世一样,一直在深深地爱着我。于是,我才看到,你沿着河流的方向,在堤岸上,在竹林里,向我挥动着你手里的野花,为了我,在不远处,轻舞、低唱。
在沙桥,竹林是系在村庄腰间的一根飘带。它与河流一道,把庄稼引向远处。距离村庄越远,李树、桃树、杏树、无花果树以及它们枝头上的果实便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这时候,我看到的便是散布地起伏的丘陵缓坡上的玉米地、烤烟地、西瓜地。竹林依然存在,你还是隐藏在竹林里,心肝,我看到它们,也便看到了你。心肝,那片竹林,我们曾经在许多年前的某个时刻,一起走过。那时候,这一片丘陵缓坡上,长满了野草、灌木丛、野花以及高大的松树,我们从丘陵上面走下来,你的手,被我握在手心里,你深密的长发,一次次拂过我的脸庞。当我们走进竹林,天色便暗了下来,不是因为时光贴近薄暮,而是阳光被茂盛的竹枝遮住了,只有一些细碎的阳光落到林间,照在修长的竹竿上。竹林里到处都落满了枯黄的竹叶,你的脚步踩上去,便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时候,我们通过手掌里的体温彼此传递着爱意。当我们停下来,用眼睛看着眼睛,用呼吸融化呼吸,在那个遥远的前世,我们许下了永不相忘的诺言。心肝,许多年以后,我重新回到这片土地,便看到了我们的竹林,因为我的重访,你以游魂的方式,来陪我,走过一段许多年以后的一段旅程。
心肝,村庄怀抱了村人,你怀念着我。
心肝,庄稼滋养了村人,你注视着我。
心肝,阳光照耀着村人,你温暖着我。

3


在五街,许多人拥挤在窄窄的街道上,买,卖,观望,行走。与我同行的人们,他们都已经离开了。不是分别,而是走出了我的视线。在他们从我身边走出去,进入那个房间里,手握着一杯清茶,微闭着双眼小憩。这时候,我以漫步的方式,一个人走远。心肝,我远远地望见你在山坡上等着我。在这个正午,我的同伴们在休息,我乘着这段空隙的时间,悄悄地离开,向着你所在的山坡,悄悄地走来。我紧紧地跟着你,沿着一条窄窄的山路,向着松林后面绕过去。我的身后是越来越远的街道、房屋、门洞、停放在路边的车辆,
心肝,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仙境啊?
我看见一道山脊,背负着密密麻麻的松树和灌木丛,从我的眼前向着天边远远地延伸出去。从山脊往下,在我的面前,却是一片被洋芋花填满了的锦缎一样的洋芋地。这一幅巨大的锦缎,覆盖在山坡上,由远而近,由近而远,随着山坡的地势起伏,呈现出优美的曲线来,如同你的前世里含情脉脉地注视我的眼神。而此刻,我站在这个小小的山冈上,从远处看去,正午的阳光照着深绿色的叶子的海洋,照着漂浮在由叶子组成的波浪上面的洋芋花,白色的花瓣,白得耀眼,紫红色的花瓣,红得醉人。那些花和叶子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似乎是一位画家,用浓墨重彩,在南华的红土地上,把一片又一片的山坡当成了调色板,一笔一划地涂抹着。那些色彩,重重地涂下去,每一块田畴都是一个色块。当它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便是南华随处可见的洋芋地。当它们坐落在某个地方,被山峰、密林、涧溪、断崖衬托着,每一片洋芋地,都会在松软的泥土里生长出圆润的洋芋。当眼前的这一片辽阔的洋芋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的是一片花的海洋,叶子的海洋,蜜蜂的海洋。而我们,此刻在这里相遇。在这个正午,心肝,你的灵魂一路追随着我。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我来到这美丽的洋芋地边,来到大自然用花瓣与叶子涂写成的重彩画里,与你相见。这些洋芋花,在松林的包围里,铺成了一条锦缎,见证了一场重逢。
心肝,你坐在洋芋地旁边的松树下,坐在散发出泥土气息的草地上,南华的阳光,照着你光洁的额头,照着你细长而密集的发辫,照着你鼻翼上隐隐可见的汗珠,照着你小巧而温润的耳垂。你深红色的裙摆铺在草地上,映得草色更加鲜绿,映得你的衣裙,在深红里荡漾着水的湿润,浅蓝里流动着天空的湛蓝。心肝,当我向你走去,我看见一只蜜蜂扑打着翅膀,向着你飞过去,我看见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向着你飞过去,我看见一只红色的瓢虫打开透明的翅膀,向着你飞过去。我迈开脚步,踩着洋芋地里松软的泥土,靠近你。心肝,你在阳光里向我招手。当我走到洋芋地中央,你挥动衣袖,随风而起,在微风里飘飘荡荡,向我飞过来。
心肝,经过了几个前世,我们终于在这片洋芋花的海洋里,重新牵到了彼此的手。
在这片洋芋地里,热风吹拂着你的长裙,你的发辫拂过我的肩膀,我的目光抚摸着你的脸。在这片洋芋地里,一串串花朵在风里摇晃着,一串串橄榄一样圆润的洋芋果实隐藏在浓密的叶片后面,仿佛天使的眼光,注视着你。心肝,此刻的洋芋地弥漫着无边无际的花香,我终于再一次看见你淡褐色的瞳仁,满含着久别的泪水,把我一遍又一遍地打量。作为你前世的情人,我穿越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旅程,来到今世,与你相见。我嗅到了你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从我们身边的洋芋花的香气里,泅渡过来,一丝丝,一缕缕,抵达我。这些洋芋花的香气在阳光里如同汹涌澎湃的巨浪,把我们的身躯淹没。而你的香气,仿佛从密林上空落到地上的阳光,明亮,温暖,洁净,如你多年不见的灵魂。
在这片洋芋地里,我们坐下来。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对我诉说着那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的思恋。我枕着你的腿,隔着你那火草织就的布裙,微闭着双眼,倾听你的细语。正午的阳光照着你垂到我面颊上来的长发,你的低语,顺着你的长发,打湿了我的脸。我睁开眼睛,便看见高高的天空,蓝得醉人。这种纯净的蓝色告诉我,再没有比天空更干净的境地了。即使是在深夜,在五街,在这些洋芋地里,肯定可以看到一种黑,夜色的黑,它就像刚刚被浓浓的墨汁涂过一样,正好可以显示出天上的星子样的明亮,显示出月亮的皎洁。而在此刻,天空中没有星星,只有这醉人的蓝色,让我看不到尽头。从天顶稍稍向下,靠近山峦的地方,我还看见浓密的松林上面,飘动着白色的流云,它们在不停地移动,变化出各种的形态,让我可以把它们想象成群山、奔马、河流、村庄、动物。它们都是洁白的,这样的洁白,与天空的蓝彼此映衬着,让蓝的更蓝,白的更白。
在匆匆忙忙的红尘世界里,面对脚下的路,面对眼前不断变化着的路,我的身体很累。在形形色色有人群里,面对诸多喜怒哀乐,面对诸多悲欢离合,我的心会很累。在这样的仙境里,心肝,我是多么想着枕你温暖的大腿入睡。在梦里,我可以倾听到你的呼吸,你的血脉隔着火草织成的裙子流动的声音,慰藉我千百年来对你的思恋。但是,心肝,我的同伴们已经在唤了回去了。我将跟随着他们,向着这条深深的大峡谷,继续往前走。我们的行程,还有很长一段路。
心肝,纵使南高原繁花似锦,不及你衣裙的鲜艳。
心肝,纵使洋芋花遍野弥望,不及你眼眸的深情。
心肝,纵使青草地香气扑鼻,不及你腰身的柔美。

4


我们到达一街乡团山村一个叫做黑泥的小村庄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了。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坐在村庄外面的缓坡上,点燃一支烟,看着远处渐渐暗淡下去的树影。周围没有一点动静,连牛羊都已经回到了它们的厩栏里,安静地一边嚼着青草,一边回味着一天的往事。我只听到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地消失在我旁边的空气里。我只听见我的脉搏,在我枕着手臂靠在一片草地上的时候,一下一下地让我感觉到血液在我的身体里流动。心肝,我独自一人坐在村外,就是因为我在等着你。
黑泥村的盛夏显得有些炎热。当我看见你从一户人家的房屋侧面的墙角闪身出来,沿着曲曲折折的村道,向着我走来的时候,我远远地向你招手。你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天色就完全暗下来了。我把你揽在怀里,闻着你的发香,握着你的手,享受这一段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宁静时光。这时候,风从河谷的方向吹来,吹散了这个缓坡在盛夏时节的炎热,吹来了野地里青草的味道。这时候,我感觉到你的泪水,开始向着我的肩膀渗透。它以一种微温,带着你的伤痛,让我们想起了离别。
心肝,你靠在我的肩膀上,用那种古老的语言,南华的某个村寨里古老的彝族语言,向我诉说千百年来对我的绵长的爱意和深深的思恋。你的哭声低回而哀伤,它把我带回了从前,让我想起,我们在那个遥远的前世,曾经是多么恩爱,多么深情。而你向我低声哭诉时的腔调,也是来自于那个遥远的古老时代的谣曲。有人曾经对我唱起彝族人古老的长歌《梅葛》,当我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曾经有过一种无法寻找到源头的熟悉。现在,心肝,你在我肩头的哭诉,让以想起了《梅葛》。歌声在夜风里低回,飘荡,那悠扬的腔调,只有风听见,只有树听见,只有路边的石头听见。
夜风带来了一种特殊的气味。
一弯蛾眉月从远处的山顶上升起来的时候,你牵着我的手,循着那时浓时淡的气味,向着一个隐秘的地方走去。月光照着我的影子,隐藏了你的影子。旁边静谧的草丛和石头在月光下变得非常模糊,只有月亮才看见,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向着那一潭水走去。心肝,随我走了一天,你已经疲倦了。在水边,你在草丛里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开始解开你的衣裙。心肝,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看见你转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心肝,在我们的前世,你曾经满怀柔情地向我敞开胸怀。在这个有着淡淡月光的夜晚,你害羞地转过身去。我看见你光滑的后背,在月光下,你的后背是那么的洁白,你的长发,衬托得你的后背的线条是那么的柔软。在这样的夜晚,心肝,我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你的身影。当你从石头上小心地站起来,小心地向着四周看了看,微微地弯着腰,走到水边,把脚尖慢慢地向着水里探进去。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脚掌。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小腿。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腰身。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胸脯。
那温暖的水流,立刻包围了你的肩膀。
心肝,你知道吗?这是南华的这条大峡谷里远近闻名的温泉,多少年来,附近的人们经常在这里洗澡。我跟随着这群人来到黑泥之前,就在一本书里看到一个叫做陈元的古人,在一篇《游黑泥温泉记》中说:“予守镇南之二年,行部至英武乡,有山曰黑泥。孤危一径,舆马不能入。悬崖板木而登峭壁削立;俯涧溪流一线,有坠石森列如剑戟,从客皆股立。行二里许,如得平阜,宽广盈亩,可膝坐对望。清流涓涓不绝,乃温泉也。泉之名有四:最高者曰鹦潭,在山绝顶,人迹罕到;次曰天蓬潭,潭上石擎如华盖,旁穿一小孔,亦莹洁可爱;又次曰象鼻潭,奔泻如瀑布;最下曰马槽潭,则递注汇流之所也。山罅多石洞,林木蓊翳。”同行的朋友还向我介绍说:这里是各县交界的地方,又是交通要道。多少年来,楚雄、南华、弥渡、祥云、姚安等地的彝汉各族群众到此沐浴治病,故得名“洗澡塘”。每年正月至三月是洗澡佳期,每年农历二月初又是一年一度的彝族歌会对歌节,来人最多时达万人。心肝,你可以想象,在这个地方,多少年来,人们在这里洗澡、休息,在这里唱歌、跳舞,在这里相识、相爱,还在这里离别、思念。多少有情人,把黑泥温泉当成了生命中的一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地方。那时候,你不在这里,我也不在这里。我们在彼此的前世,相隔千里万里。
心肝,今夜,你把脚伸出这温泉里,月光照在水面上,整个温泉都浮起了碎碎的月光。你坐在温泉里,不断地用双手捧起温热的水来,浇到你的头发上、肩膀上。在你的肌肤上,我看到无数的月亮,顺着你的长发滑落,一路往下滑落,经过你的脸、你的双肩、你的胸乳、你的腰间,最后落到水里,荡漾出一池月光。温暖的水波把你包围着,你轻轻地唱起了欢乐的歌谣。心肝,我听见那古老的歌谣里,百鸟飞舞,百花齐放,百草芬芳。而现在,你的歌声如同你的长发,被水润湿以后,与我的目光一起,在朦胧夜色里紧紧贴着你的肌肤。在这样的夜晚,我安静地坐在温泉旁边,守着你,看着你,心里对你充满了爱意。在我的注视下,你把身体浸进温暖的山泉水里,忘记了数百年以来在那些前世里对我的相思之苦。你的歌声传出去,绕过旁边低矮的树丛,让远远地向着我们所在的水边走过来的一个女子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那是一个辛劳了整整一天的村妇,她知道你在这里,却不知道,我也在水边安静地抽着一支烟,陪伴着你。她沿着你的歌声一路走过,当她看到水边的我,便停下脚步,向着另一个地方走去。她不知道,我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你的身影。这么多年了,我们相隔了几个前世,你不知道,心肝,即使再给我许多个夜晚,我也不能把你的身体看够。
当你从温泉水里走出来,心肝,我在水边靠近树从的地方,燃起了一堆篝火,一堆用艾草点燃的篝火。温暖的火光远远地烘热你的长发,一些艾草的香气留在你的发丝里,让我想起来,在很久以前,你总是喜欢用艾草一遍又一遍地熏你的身体,你的头发,你的衣裙。我曾经不止一次陶醉于这种香气。这个夜晚,篝火还是燃得不那么旺,艾草里升腾出来的烟雾,散发出浓烈的香气,你用你的长发接近它,你用你的长裙包裹它,你用你的胳膊、小腿、胸脯、后背沐浴它。心肝,在艾草的香气里,你又成了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夜深了,你离开温泉,离开我。
心肝,你向着天空飞升,告别了我。
心肝,月亮看见我独坐,若有所思。       
心肝,我向着村子走去,终了一天。
心肝,村庄都已沉睡了,我独念你。

5


在红土坡,我们经过一个叫做大蛇腰的小山村,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集市。心肝,从这里开始,我们不断地接近一条大峡谷。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上向前走着,我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上,隔着窗玻璃,向着远山眺望,向着近水凝望。集市远远地落入我的视线,我看见它的房屋,我看见它的窄街,我看见行走着的山里人以及他们的马匹。但是,我最关心的,却是集市之前的远山和集市之后的近水。
还没有进入大蛇腰之前,我们曾经有过片刻的停留。站在公路边上,天空中零零星星地洒落着若有若无的细雨。被细雨湿润过的空气显得特别的洁净,所有的山坡、林地、野草、田畴,都饱含着湿漉漉的水色,让人感觉到一种潜流地大地上的温润。公路边的庄稼地里生长着苞谷、向日葵、黄豆、黄瓜、辣椒,它们在这个清晨静静地点缀着山坡,仿佛沉浸在一段漫长无比的往事里,对一群陌生的闯入者,不惊不喜,不怨不悲。心肝,面对这样一的片庄稼地,我看到生命的汁液,绿意盎然地在它们的叶片里流动着,在它们的根须里流动着,在它们的茎杆里流动着,在它们的花蕊里流动着。这样的情形,总是在静默的状态里始终不停地进行着,没有被掠过的鸟影拂拭,没有迟缓的蹄痕踩踏,没有少女的眼神凝视。当它们被细雨濡湿,使焕发出了让人陶醉的勃勃生机。当它们被弥漫的浓雾遮盖、掩映、衬托、呈现,那些庄稼地里的植物们,花蕾灼目,叶片灼目、果实灼目、缨须灼目。
看着你的身影在空中飞舞,我还看见了一个个幽静的村庄。心肝,你知道,当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还没有沿着公路往峡谷底部下去,我看到的是云南高原上众多的山脉。这些山,仿佛大海之上被狂风卷起来的巨浪,层层叠叠地向着天的尽头奔涌出去。这时候,映入我的眼帘的,便是由山坡、山崖、山岩、山岭、山脊、山谷组成的景像。那些山经历了太长的岁月,在风雨的雕刻之后,山坡显示出一种凝滞,山崖显示出一种苍老,山岩显示出一种坚硬,山岭显示出一种驻守,山脊显示出一种向往,山谷显示出一种寂静。当我一遍一遍地扫视它们,心肝,我发现,云南高原的山,当我忘记它们的时候,他在我的内心之外,独守着自己的苍茫世界,而当我注视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又往往会让我若有所思,内心不能平静。是的,这些山,作为山而存在,总是弥漫着落寞、空旷、虚静。但是,在远远的一个山坡上,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村,它在我的视野里,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我只能模糊地辨认出几间房屋,仿佛薄暮时分的池塘里的一粒浮萍,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忽视。相对于那一片宽阔无比的山坡,相对于它背后绵延数百里的原始森林,几间简陋的房屋确实是非常不起眼的。但是,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这惊涛骇浪一样的群山,才显示出了它们的价值来。是的,没有人的存在,再壮观的群山,再辽阔的高原,都只能年复一年一地在植物们的春花秋实里单调而苍白地轮回。而那几间房屋的出现,告诉我们,山民们祖祖辈辈把自己的喜怒哀乐种在土壤里,把自己的悲欢离合洒在山路上,生命点缀了群山,群山才具备了更深层面上的价值意义。
心肝,就像我们的心心相印一样,群山从来都是与江河相伴的。与这一片群山相伴的是一条叫做礼社江的流水。高高低低的群山彼此挤压、冲撞、围困,形成了数不清的沟、坎、溪、谷。它们收集了四面八方的雨水,不断地寻找同类,便形成了一条波涛湍急的大峡谷。远远近近的人们,给这些紧跟着时光赛跑的水,取名为礼社江。心肝,我们的车子在礼社江上面一座石桥上停下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成了群山围绕起来的深井里的青蛙。在这个季节,还没有雨水,礼社江也没有洪流,只有一些细流,从远处的群山里悄无声息地到来,向着另外的一些远处的群山,悄无声息地离开。向午的阳光炽烈地照着这条幽深而狭长的峡谷,心肝,我看见被水洗过、被风吹过、被雨淋过的那些山崖,在阳光下闪烁着褐色、褚色、紫色、红色的光芒。这些山崖,因为土壤里饱含着各不相同的矿物质,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显示出了各不相同,但都是那样触目惊心的色泽来。心肝,你知道吗,在我们的前世里,我曾经是一个书生,对色彩是那样的痴迷。在今世,我还是一个书生,但是我只对文字倾心。当我站在礼社江边的这座石桥边,看到这些色彩明快而鲜艳的山崖,心肝,我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些画面来——心肝,也许你不知道,在我们云南,几十年前曾经出现了一群画家,他们用明丽的、浓艳的、醒目的色块和线条,构成了一个绘画世界,人们把这些画称之为重彩画。心肝,我们眼前看到的礼社江边的山崖,仿佛就是一幅幅非常经典的重彩画,它们让我怀疑自己:我们是否被一双充满了神性的大手,置放到了某位绘画大师的重彩画里?这些色彩斑斓的山坡、山峦、山峰,连同蓝天、流云、野村、陌路,让我感受到了世界的恒久与旷远。
心肝,红土坡云雾弥漫,我们遍观群山汹涌。
心肝,大蛇腰人声恍惚,我们驻足隐身远观。
心肝,礼社江川流不息,我们随波一路远去。

6


一路风尘仆仆地前行,终有一片水土张开怀抱来接纳我。心肝,如今,我们离开了峡谷,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进入了一片苍苍茫茫的原始森林。这一片叫做大中山的所在,让我像一尾在大海里流浪的游鱼,枝叶之间传来的林涛,让我感觉到这个世界之大;十步之外别无所见,又让我感觉到我的双脚踩着的空间,是那么的狭小。那些遮住了我的视线的参天古松,同时也遮住了天空,遮住了我们留在路上的车辙。
于是,我们弃车步行,沿着一条幽径,进入大中山无边无际的森林。
心肝,我在幽暗的林间,看见你始终紧紧地跟着我。当我前行,你在我身后。当我停驻,你在我身边。当我仰望古松粗壮的枝干,你在空中随风起舞。当我凝视草丛,你在一枚深红色的野果上微笑。我一直往前走,脚下是厚厚的松针。昨晚刚刚下过雨,森林里隐藏在高大的松树下面的灌木丛里的蛛网上,还残留着细碎的雨滴。它们让我感觉到一种微微的清凉,又感觉到一种洁净——被雨水清洗过的森林,每一片叶子,似乎都被一双充满了神性的手擦拭过,那些尘埃,紧跟着雨水钻进土壤里,隐藏在厚厚的松针下面。被雨水洗过的灌木丛,茂密的枝叶簇拥在一起,呈现出来的却又是密密麻麻的果实。那些细小的野果,如同佛珠,焕发出鲜艳夺目的深红色的光泽来。心肝,我看见你被大森林里这样静谧而洁净的空间迷醉了,你在我的身边飞舞,轻快的歌吟让我感觉到,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置身于一个童话般的仙境了。
心肝,这座大森林,确实是一个仙境。
因为,当我们不断往大森林的深入走去,大森林里开始有雾气弥漫。那些从湿漉漉的土壤里散发出来的雾气,当它们离开了厚厚地铺在土地上的松针之后,在长满了野草的土坡上缭绕,在长满了苔藓的巨大的树干之间盘旋,在遮住了天空的树冠里流溢。我们的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迷雾如同牛奶,把整座森林都浸泡着,滋润着。心肝,在这样的森林里,在这样的迷雾里,我看见你的衣裙,你的面庞,你的唇吻,你的歌吟,你的飞舞,都成为我在人世间所见过过的最让人迷醉的景致。这时候,在这样的仙境里,我是多么地想拥抱你,亲吻你,赞颂你。但是,在这个世界是,在这座大森林里,你只是一个陪伴了我一路行程的游魂。我无法握住你的手,我无法揽住你的腰身。我缓慢地行走在松软厚实的松针铺成的林间,因为没有人来过,地上没有路,连零星的脚印都没有。正是这样的自然环境,常年累月的阴凉,让蒲公英、波斯菊之类的伏地植物可在大片大片地在松林里疯狂地生长着。因为雨水丰沛,那些植物们生长得叶片肥嫩、花蕾沉实,稍微凑近去,几乎可以看见那些茎杆里潺潺流淌着的淡绿色的生命的汁液。
在大中山原始森林里,心肝,我们还看见了许多蘑菇。古松三五成群地彼此拥靠着生长在一起,天长日久,松针在地上落成了厚厚的地毯,老去的松球、松树外皮也逐渐落到地上,形成了肥沃的腐植土。一些蘑菇,吸收了丰富的营养,每到夏季,便破土而出。心肝,我们在森林里的行走,除了看到各种不知名的植物郁郁葱葱地生长着,还看到了颜色各异的蘑菇。这里是蘑菇展示生命奇迹的天堂,一场雨水刚过,林间的土地里便有蘑菇生长出来了。它们有的硕大无比地独自生长出来,远远地就吸引了我们的目光,深红色、暗绿色、淡青色、浅黄色,点缀得一座森林七彩斑斓,让我们情不自禁地跑过去,围着它们发出赞叹。有的一片一片地铺开在地上,洁白的菇伞仿佛小女孩清流的眼眸,那馥郁的香气,却像一个少女幽远的诗赋。在走进这片大森林之前,我曾经见过几种蘑菇,但是在这里,我仿佛走进了一座蘑菇的博物馆,映入我眼帘的这些真菌,除了或大或小,或稀或密,我无法形容其状,称呼其名。
天气渐渐晴朗,有阳光丝丝缕缕地从头顶上的枝柯之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地落到地上,潮湿的林间便有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弥漫开来。
心肝,这时候,我听到了鸟声,在林间的某个地方,细脆地、隐约地、动听地传来。这么大的一片森林,在我刚刚进来的时候,是寂静的,潮湿的,幽暗的。但是,当我听到鸟声,心肝,我感觉到这片森林如同一个沉睡已久的梦中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循着鸟声,我踩柔软的松针,慢慢地向着森林更深处走去。在一棵古松高高的枝头上,我看见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在粗粗细细的枝柯间跳来跳去,不时发出叫声。心肝,当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只鸟的身旁,紧紧地追随着它在枝柯间上下左右地移动,我还看见另外的一些鸟,停在它的周围。呵,那鸟声,原来并不是一只鸟发出来的,而是几只鸟,十几只鸟,几十只鸟,在这个雨后初晴的时刻,彼此慵懒地回应着,仿佛是知心好友在闲聊家常琐事,又像是情侣在呢喃。心肝,这时候,我才想起来,与我同行来到这里的一个朋友,隐隐约约地告诉我:这座位于南华县兔街镇、马街镇、五顶山乡之间大中山,千万年以来一直是众多的鸟群南来北往地迁徙的中途驿站。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鸟儿,展开它们轻柔的翅膀,扑打着阳光下的气流,寻找它们在土地上的某个地方的巢穴与故乡。在中途,当它们飞累了的时候,便寻找一片树林,暂时栖息。这片叫做大中山的原始森林,丰富的食物和温润的气候,为它们提供了一个绝佳的驿站,这一片枝叶繁盛的森林,也便成为了这些空中过客的天堂。心肝,看到这些鸟,我在一处小小的山头,终于看见了天空,那湛蓝色的苍穹,阳光照耀着缓慢地移动着的流云,还照耀着一群鸟,正从北面的远空,越来越近的飞翔着。林涛低语,那些鸟儿,肯定看到了森林里众多的枝叶在向它们招手,告诉它们,一些食物,一个巢穴,正在等候着它们,让它们存放天空中的饥渴与疲倦。
此刻,我在大中山的行程已经临近了挥别,车子已经发动起来,心肝,我的同行者们,一个个都已经坐在车子里,准备向着另一个地方,循着来时的车辙,寻找另一条山路,继续远行。让我们重新回到阳光里,继续在这长长的大峡谷里前去。
心肝,在大中山,一片森林隐藏了太多的秘密。
心肝,在大中山,一次漫步收罗了太少的生命。
心肝,在大中山,一片鸟羽支撑了太长的艰辛。
心肝,在大中山,一次相随见证了太短的相聚。

7


心肝,我在大峡谷里一路奔忙,是为了一个人,一棵树、一座桥。
心肝,现在,让我们来说一个人。
在一首古老的歌谣里,是这样说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彝家共同的老祖宗叫阿普笃慕,当他长成一个英俊壮实的男子的时候,便成了彝家的王。有一年,铺天盖地的大雨下了很长时间,奔马一样疯狂的洪水淹没了村庄和牛羊,鱼在树枝上游动,浊浪打湿了月亮。心肝,彝人的祖先们,由阿普笃慕率领着,从世代居住的地方来到洛尼山,躲避洪水。洪水退后,阳光重新普照着蒴叶、葛藤、马樱花,阿普笃慕的子民们,在洛尼山上用阳光在苦荞地里耕种,用月光在半山坡上唱歌。生命像荞子一样生长起来的时候,心肝,由于洛尼山已经容纳了太多的阿普笃慕的子民。于是,我们的老祖宗阿普笃慕,在洛尼山召集了一次部落酋长们的大会,他虽然舍不得他的子民们星散天地北,但还是让他们跟随他的六个儿子,分别走向四面八方:老大慕雅枯和老二慕雅切率领武部落和乍部落向云南的西部、南部和中部发展;老三慕雅热和老四慕雅卧率领糯部落和恒部落沿着金沙江流域进发,逐渐到达现在的大、小凉山和四川南部;老五慕克克率领布部落在云南的东部、东北部,以及贵州的兴义、毕节一带发展;老六慕齐齐率领默部落则到广西的隆林一带发展。六部在各地生根发芽,繁衍成今天居住在中国西南地区滇、川、黔、桂四省区的彝族。心肝,我们终于知道了,我们每一个彝人,虽然居住在辽远得不能再辽远的群山深谷之间,但是,在我们的身上,都流淌着阿普笃慕的血。
心肝,我一路前来,不仅仅是为了穿过重重前世与你相聚,也是为了倾听和凝望与阿普笃慕相关的种种往事。风吹走了尘砂,雨淋湿了岁月,心肝,当我们还记得彼此的思念,一些古老的歌谣和舞跳,却渐渐地变成了追忆。在南华,仅存的古歌和舞蹈“开奔勒笃”让我千里迢迢而来。在南华的乡村里,在一个叫做依黑么的小山村,彝人们在三弦、月琴、笛子、锁呐、闷笛、巴乌、羊皮鼓的节奏里,敲打着木升、木斗、簸箕、筛子、木甄子、木盆、木瓢、筲箕、铜锅、木碗等村落里最常见的生活用具,唱着:“村大分叉,人多分家……”在古老的舞跳里,我们仿佛又看见了阿普笃慕的三个妻子阿皮雅、阿皮勒、阿皮丫,看到了他的六个儿子阿幼压、阿幼列、阿幼巴、阿幼觉、阿幼切、阿幼迭以及他们的妻子为阿罗压、阿罗列、阿罗巴、阿罗觉、阿罗切、阿罗丫,在吃完最后一顿团圆饭之后,向着天边四散而去,从此天各一方,只有彼此的血脉,被山脉阻隔着,被山路牵扯着,被江河拍打着。
在洛尼山上,彝人的祖先阿普笃慕的房子前面长着一棵马樱花树。马樱花从来不开花,六兄弟从来不分家。心肝啊,这棵树,它象征着彝人从来都是一条根,一颗心。心肝啊,这棵树开花了,六兄弟分开了,你知道吗,从此,只要是有彝人的地方,都有马樱花在生长,在绽放。在金沙江畔,在乌蒙山区,在大小凉山,在红河两岸,彝人走过的地方,他们的每一个脚印里,都会生长出一棵马樱花。每一朵马樱花里,都收藏着一个彝人跳动的心脏。心肝,在我们的前世,我不是一个彝人,但是你是那样的深爱着我;在我们的今生,我也不是一个彝人,但是你还是那样深爱着我。我们的思念,让你长成了一棵马樱花,我们的思念,让我长成了一棵榕树。在南华,我作为一个书生,千里迢迢来看你,在南华,你作为一个游魂,不惧风雨兼程,一路陪我在这幽深的大峡谷里行走。
心肝,现在,让我们来说说一棵树。
在南华,一棵大榕树隐藏在马街一个村庄的小河边,以它参天的枝叶、粗壮的树干、密集的根须见证着岁月的沉积。暮色到来的时候,心肝,大榕树下面是一个幽暗的所在。没有村人路过,也没有晚归的牛羊从远处的山坡上走下来。人们在临街的屋檐下,借着刚刚亮起来的灯光,谈着庄稼的长势,谈着远去的游子,谈着即将到来的婚嫁,谈着一位年长者的去世。这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忘记了村庄旁边的这棵巨大的榕树,我正在那里,把肩膀靠在树干上,把身影掩藏在树影里,等着你的到来。心肝,这棵大榕树下面,曾经有过许多村里的青年男女,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坐在这里,互相拥抱着,低低地唱起了祖先们传唱下来的古歌,倾诉彼此的爱恋。那些歌声,比蚊蚋的声响还低秘,比清冽的蜂蜜还要甘甜。心肝,这一天晚上,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们等了千百年,只有一晚的相拥。暮色如墨,星星在天空中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我们——
你尽管说吧,心肝,就说你爱我,爱我千年万年,爱我日日夜夜。
你尽管拿吧,心肝,最好拿走我胸前的一颗纽扣,因为它最靠近我的心。
你尽管唱吧,心肝,唱出彝家最美的情歌,用它装饰我们这个惟一的夜晚。
心肝,现在让我们来说说一座桥。
在南华,在兔街,这是我在大峡谷里最后的一段行程。许多年了,这座桥连接了一段路,它从金沙江边而来,它从苍山洱海而来,向着哀牢山深处延伸出去。经过这座桥,再走几十里路,就到那个出产银子的景东去了,再往前走,便是更加漫无边际的群山与莽林,更加汹涌澎湃的江河。因此,这座桥,不仅仅是用石头构筑起来的,也不仅仅是用糯米、棉纸、石灰浇筑而成,更是一个又一个离别的人,用他们的叮嘱,用他们的泪水,用他们的思念,用他们的挥别叠加而成的。当我来到这座石桥上,看到它的古旧,看到它的沧桑,便看见了从兔街上蛇行而来,然后向着景东方向蛇行而去的那条千年古道。
心肝,我来不及追寻它久远的历史,来不及打量它跨过河流的宽度,来不及记录此前的文人墨客们为它写下的众多诗词歌赋——在这里,在这座石桥上,我们也将离别的。心肝,在这条长长的大峡谷里,你陪了我一路,作为一介白衣书生,当我离去的时候,心肝,你又唱起了彝家的情歌,这首歌谣,南华的彝人们唱了许多年,我第一次听见,它便成了我心脏里滚烫的血液,从此再也不能忘记:
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
走一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呀
走一步望两眼,哪个舍得你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要走的阿老表,要走的阿表妹
再也不能忘了你,哪个舍得你呀
再也不能忘了你,哪个舍得你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舍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
走是要走啰,就是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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