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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哨音嘹亮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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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哨音嘹亮


  1
  每当走向田野,看到沟渠水清岸绿,我便会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带民工上河清淤的往事。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工地上哨音响起,内河清淤的民工像流水一样从高高的河堤上直泻下来。我站在河堤上看着慢慢散去的人流车辆,疲惫的身躯仿若掏空的皮囊。
  大地已褪去了丰腴和雍容,空旷寂寥。夕阳西下,晚霞的余晖笼罩着嫩绿的麦田,田间地头散落地堆积着玉米秸秆;高高低低的树木一下子疏朗消瘦了下来,孤零的叶子窸窸窣窣,在褐色的枝条上舞蹈。人流混合着骡马车、三马车趟起道路上的尘土涌向村庄,惊起的鸦雀有的迅疾地飞上枝头,有的与人畜殊途同归飞回了村庄的窝巢。
  村庄的方向传来猪哼羊咩声。各家的炊烟或一柱擎天,或互相缠绕袅袅地上升,谁家的黄狗黑狗三三两两溜出村庄,嗅着主人的气息沿着乡间小路摇头摆尾、跑跑停停。牛犊甩开四蹄在村口柴草垛间撒欢乱蹦乱窜,忽然迎头冲向戴着挽具驾车的老母牛。老牛慢了下来,舔着小牛扬起的脸颊,眼里满盈着慈爱的光芒。落日被村头老枣树的虬枝挡了一下,颤了颤,一只大鸟好像受到了惊扰,倏地飞离了枝头。融融的红日稍作迟疑,便沉入了地平线,雾气白纱般漫过田野,覆盖了一日的尘嚣,静谧夜晚就这样来临了。
  这美好的田园风光,在过去的三天里却被我忽略了。

  2
  扈庄扬水站干渠清淤工程开工前的下午和当天黎明,尽管我在管区的喇叭上宣布了施工要求和上下工时间,还是有个别村的民工上工迟到。清淤的意义群众已经很清楚,就是要让高亢地区的十多万亩耕地用上黄河水,使之免受干旱之苦。可是,农民日常自由分散劳作,集体意识淡薄了,要求七个村四百多民工在十天工期内做到步调一致,按时上下工,确实是件难事。
  开工第二天上午八点左右,我派管区主任和驻管区的警长准时清点各村上工人数后,把迟到和误工的六名民工集合到连部。连部紧靠三干渠河堤,借用了扬水站的一间值班室和一间空置的物料房作办公室和伙房。房屋周围的大堤上长满了狗腰粗的白杨树,深秋的北风已有些硬冷,枝条抖动着发出一波波金属般的颤音。这些声音互相追赶着、碰撞着,磕磕绊绊地穿过河堤。
  六个高矮胖瘦的汉子站在连部的门口,阳光照在他们的背上,他们的脸在阴影中大多表情木然。只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中等个子,生的面皮白净、肥头大耳,两只眼睛聚光有神。他的外号叫“二萝卜”,据说从小就长得白白胖胖的。一年前,他媳妇三华计划外怀孕,东躲西藏,管区干部把他三姑四姨家转遍,也没寻着踪迹。三华的父亲是县里某局退休回乡的干部,在十里八村有些影响,我和管区干部多次到她娘家黄庄村,软硬兼施地做她父母工作,但他们一口咬定,闺女在婆家生气离家出走,不知去向,也正急着找人呢!半年后,三华水灵灵嫩皮细腰只身回到家中,和二萝卜小日子依旧过得和和美美红红火火。
  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个我熟悉的人,绰号叫“大耳朵”,他头发乱糟糟的,两只招风的耳朵硬楞楞地从乱发中伸出来,像小雏鸡钻出鸡窝奓起的翅膀。我这是第二次见到大耳朵,对他印象深,不仅因为论起来我们是老表亲,还因为他的耳朵大得特别显眼。其实也不仅仅是他耳朵大得显眼,我就对他印象格外的深,而是因为去年秋天他父亲在管区吵闹得天昏地暗,我就要缴械投降或背水一战之时,他替我解了围。如果刨根问底,其实大耳朵也不是有意替我解围,是他家的母牛生小牛难产为我解了围。

  3
  我想讲讲有关老表亲大耳朵的事。
  玉米晚收,小麦晚种是鲁西地区传统的耕作习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秋季玉米腾茬成为一项重点工作。上级隔三差五开调度会、组织观摩评比,落后的乡镇,市里领导大会点小会批。镇领导也组织各管区观摩评比,层层传导压力,我在管区大喇叭上早讲晚吆喝,号召群众先收割成熟的地块、村路沿线的地块,村民回应的很简单,玉米熟了就收,不熟怎么能收!尽管乡镇干部急得抓耳挠腮,老百姓还是按照以往的节奏过自己的生活,大片大片的玉米坚挺地生长在农田里,虽老气横秋,却也无畏无惧、气势磅礴。镇领导带领八名管区书记乘坐客货两用车去阳谷参观秋季玉米腾茬现场。三干渠观堂大桥南侧就是阳谷县地界,下车看到的情形令我们感慨万端,极目远望,收割后的田野空荡荡,数里外有两三台拖拉机,像几头拱地的猪,哼哼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若有若无。三干渠北侧却是玉米林立,密不透风,一河之隔,工作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全镇玉米腾茬观摩会就要召开,我决定集合学区小学高年级学生和村干部对观摩路线两侧的地块进行清理。“早收玉米早整地光荣,拖秋收后腿可耻!”学生们踏着晨光高喊着口号,通过孙庄村中心路,直奔沙庄路,一路扬尘飞扬。学生像流水一样涌向沙庄路两侧,太阳慢慢地升高,玉米一排排倒了下去,我的心敞亮起来。
  上午九点多钟回到管区时,管区炊事员已端上了拌三丝、馒头。一个馒头刚咬两口,一个瘦瘦老头叫喊着进了管区大院,直奔我的办公室而来。他站在檐廊下,半堵着我的门,用手指着我,自报家门,“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该喊我表舅。”接着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子一抻一缩地吼起来,“棒子还没熟,你凭什么给我砍了,这不是祸害人吗……”后来我问过母亲,确实有这门亲戚。这位瘦老头从那以后再也没找过我,再也没在别人面前提过我们是老表亲,我还是不要背扭他的意愿,继续称呼他瘦老头吧!
  瘦老头站到门口时,我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半块馒头,“咱们是亲戚,你有事到屋里来说。”我的声音不是很高,被瘦老头高高的嗓门给压了下去,“我不进你的屋,你得赔我损失!”
  院子里又陆续进来一些村民,他们嘁嘁喳喳嘤嘤嗡嗡,通过他们的表情和神态我还是明白了他们交谈的内容,他们的玉米也被割了,在等待着瘦老头把火点旺,趁机再添一把柴,等火势冲天烟雾缭绕致使我咳嗽流泪呼吸不畅头脑发昏体力不支之时,再人多势众逼迫我答应赔偿他们玉米的损失。还有一些村民在院墙外伸出头向院里摇头晃脑地张望,他们一定是脚下垫了砖,脖子酸酸的,等着看热闹。
  我隐约地感到事态不好掌控,事态不好掌控不是因为瘦老头声嘶力竭不听劝阻,而是因为瘦老头不只是控诉他的玉米遭受多大的损失需要赔偿,还翻拣出几十年前我还没出生时亲戚之间的家长里短以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情份,而且这些旧情分大都是他们对我们的体恤仁厚仗义。更严重的是这些家长里短和旧情分让我听起来坐立不安心生惭愧——旧情新债若是不还,还有何颜面再当这比芝麻还小数倍的官儿!
  管区通讯员云生沿着墙根溜到我身边悄悄地说,张书记,看来事情要闹大,给镇里打电话喊人来吧。这句话像一瓢凉水把我浇醒,接任管区书记时,刘镇长的一席话又响在了耳边“你任管区书记,党委会上有异议,有人认为你没下过基层,担心胜任不了。我表了态,他干了就干,干不了,我负责把他撤回来!”看来我不但不能打电话求援,还要猛打方向加油门反向而驰。
  “要是认亲戚,你就进来说话;要是抗拒上级工作无理取闹,就给我滚出管区去!”我冲着瘦老头大声喝道。可话一出口,就立时感觉没有吼出威风,也没有充分地表现出想要表现的老虎下山豹子出林横扫千军万马的气势。这时,我手中的那半块馒头鬼使神差地冲了出去,它不是朝向瘦老头,而是向我举起又落下的右手前方的地面砸去。但是光滑坚硬的水泥地面并不是这块馒头的目的地,地面一定又给它填充了动力使它以更快的速度弹起朝门外射去。准确地说,那块馒头其实是朝着瘦老头右肩膀上方和门框之间巴掌大的空隙精准地飞去,这如果是中国足球运动员踢出的一脚射门球,就是法国足坛门将诺伊尔也会失守。
  瘦老头本来是挡住了这巴掌大的空隙,他仍持续着一伸一缩似跳非跳的动作对我进行着声讨,我的那一声断喝惊得他愣了一下,缩下去的身体僵住了数秒钟复又苏醒过来,正要进行他那“伸”的声讨运动时,伴随着“砰”的一声一个鹅蛋大的物体从他的右耳上方挂着风声呼啸而过。当他惊愕的眼神聚焦到我空空右手时,面部因腾起的怒气骤然变形,好像刚犁过的地一棱一棱的,青煞煞。这节点本不该是结局,虽然我希望这场闹剧尽早结束,但大耳朵的出现,这场闹剧的高潮也就成了结尾。
  大耳朵应该是在我那半块馒头发出“砰”的一声时进院子的。他急促的脚步和气喘吁吁的声音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只是看到一个身影一缕风样从管区大门拐了进来。他的头如果是只梨,那两只耳朵就是两片在风中忽闪的梨树的叶子,格外的引人注目。就在瘦老头空洞的眼眶聚集蓝色的火苗,青煞煞的脸变淡变白之际,大耳朵的一声呼喊仿佛就是一根银针,扎中了瘦老头穴道,定住了他的身形。
  “爹,咱家的牛难产,快死了!”瘦老头回转身,头木木地转动显然是比身子慢了半拍,目光斜斜地黏在我的身上,还想恋战似有不舍。
  “爹,胳膊拧不过大腿,棒子不是咱一家被砍了,牛可是咱自己的!”
  瘦老头梦醒一般,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一言未发缩着身形一溜烟似的转身走了。后来听说瘦老头用软麻绳把小牛犊拉了出来,大牛小牛竟安然无恙。
  大耳朵替我解了围,也救了大小两头牛。

  4
  管区主任老龙说,居家过日子,谁家没个事啊!丈母爹过祭日,侄女订婚,三叔有病住院,二大爷添孙子吃喜面都是事,都是理。这些民工吊儿郎当他来我不来,没个章法没个怕头,别说清淤工程不能按时完工,就是以后村里的其他工作也不好开展。有句俗语:杀鸡骇猴,我决定让这六个民工排成队,由管区警长带领着游河示众。
  六个人沿着河堤从工地这头向那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东张西望的,有耷拉着头的。他们走三四十米停顿几分钟,领头的二萝卜先喊:乡亲们啊,我是王庄的二萝卜,今天迟到了,大家要早上工啊!别和我一样丢人!紧随其后,其他人纷纷效仿,依次高声报名号大喊一遍。
  孙庄的小神仙和二萝卜、大耳朵是小学、初中同学,他学习好考上了高中,可是家里兄弟姊妹多顾不了生活辍学了。从那以后,这可怜的孩子天天用树棍在泥墙上写字列算式,天上一句地上一句胡言乱语了一两年,现在好多了,只是爱编顺口溜,看到几个人在河堤上游河示众,从河底爬上河的对岸,乐的摇头晃脑,拍着屁股唱道:“二萝卜,上工晚,领头游河真丢脸!”“大耳朵,头发长,丢人现眼气爹娘,你媳妇晚上把你踹下床!”民工们停下手中的活,撑着铁锨把踏着车厢板扶着牛脊梁看看游街的二萝卜们,再看看小神仙,嘻嘻哈哈一阵子又忙碌起来。

  5
  民工看到小神仙又蹦又跳唱歌谣,就停下手中的活也跟着笑跟着乐。我想笑吧闹吧磨刀不误砍柴工!上午六名民工在工地游河示众后,工地秩序井然一派热火朝天争先恐后大干苦干的景象,应该是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可是在下午下工时,却发生了一件轰动整个河段的事件。
  还有几分钟下工,民工纷纷从河底走上河堤,有的打磨着铁锨擦着胶鞋雨靴上的泥巴,有的提一桶从河底渗出来的清水清洗着牛马驴骡的皮毛,霞光映照在铮亮的铁锨上反射着一缕缕血色的光芒,竟有些晃眼,大小牲口的皮毛也光滑柔顺了许多。人们边忙着自己手头的活计边抬头向自己村庄的方向张望,等待着连部的通讯员按时发出的下工指令。就在这时,一个穿红毛衣的妇女溜下了坡,管区干部高喊着:不到下工时间,抓紧回工地!红毛衣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加速蹬着自行车沿着田间小路飞奔。
  河堤上的民工放下手里的活纷纷站了起来,观望议论,有所骚动。如果不制止住溜走的红毛衣,其他民工再跟着下河堤,整个工地的民工就会像溃坝一样瞬间泄向一条条田间小路,那明天下工时间怎么把控。再安排其他人追赶,来不及了,也不一定达到我想要的效果,我必须争分夺秒抢在民工跟风溜下河堤前表示出态度和决心。我和通讯员云生交代一句,骑上摩托车冲下堤坡,直奔向穿红毛衣的妇女。河堤上的民工顿时兴致大起,有打呼哨的,有嗷嗷叫的,我知道河堤上的民工比看狗撵兔子还开心。牛马驴骡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也激起了兴奋点,也跟着“哞哞……、昂昂……、咴儿……”地叫起来,一时间人欢马炸十分热闹。
  这个场景终生难忘——宽阔的田野上,骑摩托车的男子追赶着一名骑自行车的穿红毛衣的女人,背后的河堤上有挥舞铁锨的有甩鞭子的,人声欲盖过骡叫驴鸣,牛哞马嘶又把人声顶起、穿透,场面壮观得赶不上拍电影大片也要赛过在影视城拍电视剧。我当时哪里有此时在电脑前码字拥有的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只有恼怒,仿佛被剥得一丝不挂被围观被羞辱。我一边追,一边心里发狠:你穿红毛衣,也是个黑典型,非整治不可!
  我迎头把红衣截住,她把车子一丢坐在了地上,不单是累,可能是真害怕了,我知道我的脸色因为盛怒有多难看。在我的怒吼和喝斥下,她边哭边述说着,丈夫昨天在河上让搭伙干活那家的毛驴踢了后腰,她是替丈夫出工,因为不放心家里卧床的丈夫才早回来几分钟。我立时像泄气的皮球,抬起的脚踢了一下自行车前轮,我向河堤上挥了挥手——通讯员云生按照我刚才在河堤上的吩咐,下达了下工的信号,河堤上的人和车辆便刷的一下冲下了河堤。
  红毛衣的自行车仍倒在小路旁的麦地里,前轮“嗖嗖”地转着。

  6
  大约就在我与红毛衣在田野间的小路上斗争的时候,家中墙上的插座不知怎么冒出了烟,火花顺着电线噼噼啪啪向上蹿。当时我妻子应该是在宿舍西南二十米外的厨房做饭,她回宿舍拿什么东西,一开门烟雾火花已蹿至屋顶。妻子什么表情我想象得到,一定是眼睛瞪的很大,红扑扑的脸更红了,惊骇的同时,她首先想到玩了一天在里间床上刚睡下的孩子。她冲进里间把被子和两岁多的孩子一起抱出来放到院子里的砖地上,跑出院子正好看见远处走来的司机小潘,向他喊了一声着火了,就转身扑进屋里时火苗已烧到了棚顶。妻子提着苕帚,踩着板凳一阵猛扑。等小潘提着水桶赶来时,火已经被扑灭了,竹席搭的顶棚留下了一个盆大的窟窿。
  我知道这事情,已是第二天下午。傍晚,我在管区广播上通报了当日的上工情况和各大队的进度,就骑上摩托车在如水的月光中返回镇大院。妻子似乎还没有从当时紧张惊恐的氛围中脱离出来,绘声绘色的给我讲述当时的情景,连续的问我,你说我怎么就想起回房屋找东西了呢,现在我也想不起要找什么东西了。我是先救火呢,还是应该先抱孩子呢,还是应该先抱孩子!看着棚顶黑洞洞的窟窿,窟窿周围烧焦的竹席,再看看拿着画笔在茶几上乱涂乱抹的儿子,感到庆幸也感到内疚。

  7
  经过游河示众斗争红毛衣,我总感觉工地上缺少点什么东西。
  古战场擂鼓进军鸣锣收兵,向远方传递信号有孔明灯。在战争年代,我军一吹冲锋号,敌军就会闻声而逃,发三颗信号弹就是部队发起了总攻。思来想去想明白了,连部缺一哨子,就是运动场上体育老师常吹的哨子。
  第二天我派通讯员云生一大早去镇上乘坐客车到城里的百货大楼去买哨子,我相信百货大楼的东西货真价实质量好,并叮嘱买最大的最贵的最响的,买三个。云生下午就回到了工地,哨子铮亮铮亮还有点铜色,好像一只微张着嘴的大鹅头,似乎要拧谁一口,真威武!
  傍晚下工时,我让通讯员云生给各村下了通知,下工以哨音为准。傍晚,到了下工时间,通讯员云生,管区警长,管区文书三人拿着哨子分别站在工地的中间和两头。我看着表,一挥手,三只哨子“嘟……嘟嘟……”在千余米的工地上响起来,此起彼伏,声音嘹亮。
  20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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