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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故乡志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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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尾淮河鱼,我游回到我固始老家史河故乡。方知,总被我们那般一往情深挂在嘴边、捧在怀里、搁在心尖的故乡,什么都不是,一个人文概念而已,就像我们说到的水或者淮河,主干、支流,源头、尽头,宏大、细微,前世、今生,精神、地理,出发、抵达,一切的探访追寻,最终落脚,却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有具体名称的小小村庄,如福克纳“邮票大”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还有如我经常从嘴里“噗嗤”冒出来的张广庙孙老庄子,孙老庄子一间有你亲人的小小房子,是妹妹、母亲、五场、完中、干渠、小闸、南大塘、刺玫芽、头疼花、茅衣草、小黄蚂蚁……不,可能比这还小,或者,什么都没有,而这就是故乡。
我现在正朝“故乡”走去,换言之,朝那个有具体名称的小小村庄走去,或真或幻的,疑虑丛生,这疑虑,不仅是有关“故乡”之义、“时间”之义,还有我回乡的“身份”。哦,泛泛扬舟,载沉载浮;谁谓河广,一苇杭之。形而上,只能证明你离开得太久了,四十年或者五十年,和所有离开土地的人一样,可能缘于最初贫穷、彼时困厄,某种命运忽现一隙泉眼和细水,那般凛然决绝,义无反顾,如飞流冲跃而去,最后发现,我们于土地之上的少年叛逆,看似挣脱,何曾离开,你还在原地没动晃呢!因此在我回来的时候,我巴望着什么都没变,包括我的身份;都还在,都原初不动的,如这个季节,香椿发出绯红的嫩头,新麦馥郁,槐花清芬,豌豆角挂一串绿色风铃;蒺藜开得密集,四野水红;油菜结籽,新秧泛青;小鸡雏儿在老母鸡张开的巨大翅翼护卫下怯生地露着小脑袋,大鹅看紧自己的孩子,朝我“曲项向天歌”;浅水与青草里,它的那一大群毛茸茸鹅黄的鹅秧子,歪扭、趔趄,跳动、闪烁,像大地灯火;我则伸手可及西屋山头上的毛桃和青杏、榆钱和槐花,水塘边的芦苇和菖蒲、莲蓬和茭白,弯下已是笨重的腰身,将母亲菜园子里黑泥使劲攥一把在手里,炊烟的淡蓝里,散发着稻草、秸秆、豇豆稀饭、锅炕馍、腌腊菜的香味……
客愁旧岁连新岁,归路长亭间短亭。归故乡,它的美好和诗意,先前的人们,都在回乡路上,在那个辗转的行程,山重水复,长亭短亭,最好是自远山、客乡、边地、孤城、天涯、海角,背负行囊,步行或骑马,或坐一辆古老大木轱辘咿咿呀呀的牛车;一定是一个人;失意、落寞、伤怀,无边的惆怅;在晨雾里,在暮色里,在旷野间,在星月夜,在微雨里,在大风雪中,行行复行行;让归途尽可能变得漫长、遥远、坎坷而艰辛,正与归乡之心形成比照,于是孤独、感念、思故、怀远、世事、人情、天地与诗意一起涌来,一声感叹,遂成大音,几句吟哦,即为经典,你就有了光,照亮古今游子回家的路……
谐谑的是,此时此刻我却是坐在一辆奔驰的轿车里,模拟古人诗意回乡的情景,而轿车载着我,在沪陕高速一路飞驰,经罗山,过浉河、竹竿河,经光山,过寨河、白露河,经潢川,过小潢河,经商城,过灌河,从固始方集沙岗子转固(始)淮(滨)高速,于固始站口下来,走南城阳关大道,经王审知大道口、(郑)成功大道口、魏敬公园、吴家公馆、怡和新城、华夏根亲文化园、状元(吴其濬)大桥,过史河、李家花园,转向312国道,往南,在去我家张广庙路口站牌转弯处,车子并没停下,矫情一点说是我没依随情感引导,而是按照“计划”行程,直奔大别山脚下陈淋子镇,然后,就像计划的那样,从史河源头开始,沿史河左岸,朝下游走,朝故乡走,一直走到入淮口,走到史河的尽头。
意义或事实,这显然不是“回故乡”,而是“走史河”,带了目的和任务的。
问题来了。故乡为同一类鱼所共有水域,你吐个泡泡,就会翻起水花。如我在固始,同学、乡党、战友,还有我曾在多个单位的工作关系,最是数十年结交下的酒友和文友了,天然的故土情结;口味、气味、香味、臭味相投;相近人群和语境;差不多的游姿和趋向;一样的取舍、爱憎和好恶;尤其是对酒、人生、人类和文字,情趣、审美和品位,出奇的相仿和一致。老家话说,一窝老鼠不嫌臊。当然也有志不同、趣各异、习相远者,不相与谋或者说不带他玩就是了。固始是个大县,将近二百万人,乃河南省第一人口大县。这么大的池子,什么鱼没有;且沉潜、浮起,击水、悠游,稠嘟嘟的,你碰我,我碰你,哪一条鱼,都会有自己的群类。咋弄呢?扯巴多了,误事呢;没哥们,又孤虚,这让我在水底憋了好久,终忍不住,还是给一条鱼吐了泡泡:
这一撑子可得空?
咋雪?
揍想从史河上头到下头浪巴一圈。
乖!我也想好长远了,盐腌地样,渍心。哪几个货?
揍俺俩。人多弄不成事。
呵呵,你文坯子,天上人,在云彩眼里,俺俩可得吃可得喝可得睡可得人领着,两眼黢黑,上哪摸?没人和,你老几,真当是自己是千古史河之行第一人啊!徐霞客?郦道元?马可波罗?雪实地,你揍是不跟你女朋友雪,你也得跟“组织”雪。——看来得加注释,俺俩说的是固始土话:孤虚即孤单;这一撑子,即这一阵子;雪即说;揍是就;浪巴即随意行走;没人和,就是没人掺和、附和意,其它大致你也能看得懂了。
这个和我吐泡泡的鱼,我叫他“王子”,没啥筋,绝非皇亲国戚、王族子弟,估摸着往前翻个几十朝也未必,便贴不上身份的华丽和贵介,世袭的声名和富有,就是他姓王,有学问,是俺的固始方言老师,照仿先秦的称呼,如孔子、孟子、老子、庄子、鬼谷子啥的,就叫了他王子了。这是用作书面语的,人事场,我多半还是叫他老师。他常常邪呼着,呀嘞呀嘞地,也喊我老师。
先前吧,我有个极其私人化的诡异“想法”,就是这辈子,高低要用固始话来写一本书,或者写一本书,让人给翻译成固始话,我觉得那一定惊世骇俗,是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固始话,或曰固始方言,被我视为天下独一无二,你或许能找到它的祖宗,但你找不到它的亲戚,它就在大别山北至淮河南及至史河首尾与东西两岸的这一大片区域间,原生态地自我封闭、繁衍和传承,因成长的原因,用固始话写作或翻译,我都半吊子,不行;而王子行,乃“圈内”共识,令我对他无限崇拜和迷信,并无条件奉为我的方言老师。王子曾在基层多年,光在我老家张广庙任职就十五年,土生土长,乡土人生,人生乡土,精彩也是乡土的精彩;回城了,还一身乡土,并坚持不改,以土见长,随生执着劲、揪筋头、不合群,保有独特的固始乡土幽默,抑或说是固始乡土的独特幽默;冷幽默,从不笑,说的认真;他望着你,谐谑或嘲弄,讽喻或隐喻,你就觉得他是在说你,坏得很,脚底冒脓。
“那……王子,他和别人,高低揍不一样。”都这么说他。
不一样?奇了怪了,哪不一样?我就琢磨啊琢磨,是啊,他哪不一样呢?衣服相貌?思维方式?忌讳癖好?感情倾向?天生我才?后来找到一条:乡土方言,是他“不一样”的最重要标志。他说话,包括写作,全用固始话,无一例外。这也是我说的执着、揪筋、不合,当然,也是一个人的趣味,或者文化趣味,仅仅是执着了点,不,是罕见的执着——你听懂听不懂、读懂读不懂,包括编辑,他不管,他一张嘴说话、发言,或写小说、写散文、写点把小评论,一起头,就让你进入固始话的语境和场境,仿佛某种语种体验,极其奇妙和独特。原以为他的这些小说、散文是根本就没哪家刊物给发表的,谁知编辑们喜欢得很,才知仅他的方言叙事就有个性,避免了同质化,眼前一亮,完全不同的阅读体验。其多篇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刊和经典选本,并介绍到海外,成为学生课外阅读推荐篇目以及高考模拟试题。有一年不知是官方还是山寨,还给他评了个“全国最受读者喜爱的故事家百杰”之一。
故事家?蒙了,琢磨啊琢磨,哦,原来这故事家就是小说家,再说,哪个小说家不是故事家,莫言在瑞典文学院诺贝尔奖演讲时还说,小说家本就是讲故事的人哩。只是哥们姐们听后,木不痴的,全没啥反应,甚或没人吵着让他请客,以惯常“敲竹杠”“雁过拔毛”方式,来表达祝贺和分享,想来尴尬。不定他那好长一段时间,都把奖金揣在兜里,等我们起哄,给他打电话呢。但这并不影响他是杰出的人,令你根本想不到的是,他竟用十多年的业余时间,悄没声的,写作了上百万字的《固始方言词典》,后经编辑,精选了50万字、5056个条目,有郑州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这事是个细活、也是粗活、笨活;是行家的活,也是工匠的活,查阅史料、区分比较、街头巷尾、田野调查,还有推理和想象,只有他一个人干,早早晚晚,经年累月,他默默的,那样干着,偷着乐,私下哭,狗跑窝,猫叫春,发疯,抓狂,没有人知道。突然有一天,他招呼去审书稿,从没见他那么谦逊、虔诚,低到尘埃里,双手抱拳,作揖状,“就教于方家”;就去了,找自己的台签,坐下,面前是垒了一摞半尺高的打印稿,翻几页,发现哪是他就教于方家,而是方家都要求教于他了,傻眼了,这是乡土,是升华为情感、语言、历史与文化的乡土,这是一个人群的生存之根哩。不似我们,平时遇着了,故意捡老家方言,说几句俏皮话,人家则是集大成者,让方言成典,投降,算是服了,捋工并直的。
查王子《词典》,里头没有“捋工并直”,有“履纹并直”,我们俩说的其实是一个。《词典》释义:形容站得非常直。我咋觉得不对,或者不全,要抵老师“相(象)眼子”——站得直是表象,本意乃毕恭毕敬样的,或者肃然起敬,栗栗抖;另外,俺们那讲“捋工并直”,没听说“履纹并直”。我觉得俺们那是对的,“捋”和“并”皆为动词,并列词组,但有递进关系,“捋”令其“工”,“并”使其“直”。
呀嘞呀嘞,这可算是小老猛(母)鸡叨老猛(母)鸡眼。

书稿编就,即将付梓,他请了本土著名诗人华子写序言,后记自然是他自己写。序言名曰《在方言里还乡》,后记名曰《在母语的屋檐下》,瞧这俩人,一衬一和的,斗得“俏巴”。
“俏巴”基本释义是“好”的意思,不同语境细分,十分复杂,是固始方言里用的最多的一个,因此固始县也叫“俏巴县”。《固始方言词典》里唯一一篇“附录”,就是讲这个词的,叫《“俏巴”的前世今生》,可见它在作者心中是如何的特立和持重。昨天又细瞧,书封文字,别人都是名家推荐吹捧之词,或出版社和作者合谋的营销宣传语,而他却把“俏巴”的释义弄了几杠子,印在书皮上:

“俏巴”身上流淌着好的血液,遗传着美的基因,但也有丑的变异。比如加重语气说,“你长得多俏巴!”所表达的意思就不是仰慕而是轻视了。

“俏巴”不能用于指称尊长,也不宜指称女孩子,当然,在逗乐的场合也能见到她的身影。比如,“俺俩一样两泾!你瓜子脸,尖下巴,不打扮,也俏巴。”

“俏巴”不大出入正式场合,但丝毫不影响她的语法地位。她既能当谓语“妻子”,也能当补语“小三”。当然,她不喜欢在句法的小路上留下成分的脚印。

“俏巴”也有段子:固始人张三到上海旅游,吃饭吃热了,捏着小心问饭店女老板:“搁这可管打精肚子?”女老板人洋气,话说得也干脆,“打精屁股也没人管你!”张三高颏望望,夸她“你固始话说的怪俏巴哩”。女老板也没谦虚,“那你说的!不俏巴敢搁上海滩卖鹅块子?!”

回到行程,自然是听了王子的话,终究终跟“组织”上“雪”了。我突然明白过来,惆怅和归心有,但在这个奔忙的时代,上哪弄一辆咿咿呀呀古老的大木轱辘牛车呢。



故乡固始,简称为“蓼”。万自逸著《固始县地理沿革考》曰:“于夏为蓼国,商及周初因之,春秋时灭于楚。”万自逸者,乃清末举人,固始县蓼东安阳山下泉河铺洪家楼人,曾为“中州八大名流”之一。康有为那年被陕西省长刘镇华邀请去讲学,即由万自逸主持大会,可见他当年的名头和身份。他在本书序言开篇说,我国方志,自清代方志学家章学诚章实斋,“倡为国史要删之说,志例遂开一新纪元。”——实斋有论,部府县志,乃一地之史也,无所不载……乃可为一朝之史之所取裁,所谓国史、方志、家谱三大础柱也。然“顾志莫要于地理,也莫难于地理。”万自逸举例说,比如明王鏊的《姑苏志》,众口脍炙,及至在所有明清编修的苏州府志中最受称道,“简繁得中,考核精当”(《四库全书总目纲要》),而都邑沿革等表,仍为章氏所讥;清顾炎武著《昌平山水记》,“尺寸不爽,巨细靡遗,亲身履勘,稿三易”,即便如此,顾氏还是感到不甚满意。于此,万自逸感慨:“地志如斯之难哉!”
《固始县志》及《续志》,可知的古代修篡其大型编写达十多次,其中刊印成书计有这么几个版本:明成化五年(1469)2卷本,明嘉靖二十一年(1542)10卷本,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成稿、清顺治十七年(1660)10卷本,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12卷本,清乾隆九年(1744)12卷本、四十三年(1778)26卷本、五十一年(1786)26卷本,尔后百余年,直到民国,“迄无续作”。鉴于此,当时固始先后两任县长,皆倡议重修,聘张维忠绍坡任史志馆馆长,致函万自逸,力邀之。盛情难却,万又与绍坡同年友,都是清末举人,旋即回到家乡。绍坡坚持请让万自逸为主编,万力辞。最后约定:万分任“沿革”“山川”两门和明以前的“大事记”,如有余力,临时可再分担一二门。并明示“不受酬”、不负责“人物”传记。这是民国二十六年(1937)冬天的事情。到了第二年,万自逸担任的部分“初稿甫就”,《固始县志》整书也已成型,再经斟酌、考校、订正,不日即可付梓。这是怎样的工作效率,令人惊叹和折服,除超人的学识和学养外,猜想日常必有丰厚积累。但就在这年9月1日,形势突变,日军飞机开始连续对固始县城轮番轰炸,地面部队渡过史河向县城进逼;而在大别山脚下、史河上游,一场震惊中外的山地阻击战,即富金山战役打响。这是抗战时期武汉会战的重要组成部分,亦是武汉外围极为惨烈的一场战役。参战一方是中华民国国民革命军宋希濂部所辖的71军、51军、77军;另一方是侵华日军第13师团,即参与南京大屠杀荻洲师团。到9月11日,仗打了整整10天,中国军队以伤亡一万五千余人之代价,击毙日寇四千余人,毙伤日寇约一万人。固始县城同时沦陷。在日军飞机轰炸县城之初,人们就纷纷避难外逃,家人也劝张绍坡能躲一躲,但先生看着家中资料盈室,文稿如山,《固始县志》已进入最后的编辑校订,他这一走,怕是一朝被毁,万劫不复,多年心血,付之东流。他安排家人外逃,自己毅然留下,他要用生命守护固始的这一息史脉、根脉、文脉、血脉。就在富金山战役结束的第二天,日本一中尉带着翻译就到了张绍坡家里。就是他告诉了富金山战役,也告诉了他固始县城目前的局势。最后摊牌,想请张绍坡与皇军合作,出任县维持会会长。张绍坡厉声痛斥,当场拒绝。日中尉见此,并不多说,给张绍坡几天时间,让他想一想。日本兵走后,张绍坡平静地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挥笔写下:“为何侵略吾华?!”三天后,即1938年9月15日,日本中尉再次来到张绍坡家,一眼就看到了书案上的条幅,朝坐在书案前椅子上的张绍坡冲过去,咆哮着将枪刺从张绍坡右耳朵刺进。天地阵痛,日月溅血,张绍坡壮烈成仁,时年69岁。——这些多为后来推测,现场发生了什么,已无从得知。人们是从一个纸篓里找到那个条幅,同时看见一把刀子穿进先生右耳朵里,脸上、身上,涂满血迹。惊人的是先生死后,仍端坐在椅子上,右手托着腮,合着眼在假睡,并不倒下,保持着生前的样子,也保持着一个文人的儒雅,一个知识分子的气节,一个史河之子流水般生生不息的文化刚烈和血性。某种意义上,一个人的不屈与抗争,具有鼓舞、昭示和唤醒的力量,直到10月底日本军撤离固始,也没建立起他们的“地方”政权。
1939年春,固始各界十万余人,召开张绍坡殉国追悼会,宣读了重庆国民政府授予张绍坡为抗日烈士称呼的决定,以及国民党政府许多要员和知名人士吊唁张绍坡的电文、挽联、诗词。诗人臧克家也在重庆《大公报》战线专刊栏目上发表《一个忠烈的故事》:

这时候,整个固始县城里,只有一颗心是镇定的——一位70岁的老举人,张维忠,他还是安然地坐在自己的书斋里不放下手中的那支笔,他正在继续修县志的工作呢。他的房子在一条大街的旁边,他在写作倦困了的时候,也偶尔踱出书斋,立在大门口望一望,街上的人显然稀少了,就是有一些,也是仓惶地东奔西跑,可是他,张维忠,不一会又踱回了他的书斋,又坐在他的椅子上把笔帽拔开了……现在他的书斋以及被敌人的飞机炸成了一堆焦土,血迹也看不到了,他留给人们的只有两件事:热烈的追怀,还有一般贫困的邻里,都在流着眼泪默念着,再到年节呼号无门,夫妇为了穷困死打,母子为了伤心抱头大哭的时候,再没有这样一个人用一只慈悲的手偷偷地向他们门缝里塞成串的钱了。

有关资料显示,万自逸那时在开封,所负担书稿刚刚完成,惊闻噩耗,泪水飞迸,强忍悲痛,一不做二不休,立即行动,开始筹谋实施书稿的印制,以此一种方式来悼念先生。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固始县地理沿革考》,并把这一过程写进了序言,泪水与文字的光芒,照进固始的历史:

遽闻坡兄已作古,悄然怆怀,曷能已已!兹山川一门,尚待目验。大事记也恐前后参差。爰将沿革稿,以粥书所入,写付石印,以作吴季子垅头之剑,且以复报两侯云。中华民国二十七年十ー月,邑人万自逸叙于大梁。

万自逸以“季子挂剑”来表达他与友人的一诺千金、生死不渝,万、张二人,皆吾乡英杰,出类拔萃,高山仰止,永为后人感佩。这些年,固始有关部门编辑出版《固始县地理沿革考校补》,突然忆念烈士,追问起张绍坡修纂的《固始县志》书稿和巨量的大纲、初稿、资料、笔录、增删、图绘、考论以及田野调查等等,是被日本掠走带回,还是葬于火海,烧成一堆焦土。如果带回日本,也算存有希望,仿佛埋于灰烬里的金子,以为终会面世,重见天日。想想,未必没有这个可能,一如百年积郁人心的乡愿。就像我们今天看到的顺治本《固始县志》,便是仅存于日本内阁文存,为海内外孤本。因此,为张绍坡本《固始县志》,据说有人已开始了艰难寻找、追溯之旅,令人拍案而起,又肃然起敬。我们期望着,就像期望着英雄归来,浴火重生。



说到固始历史,王子不知从哪里弄来史料,是否也如先辈那样,秉持刻苦严谨治学精神,于漫长寂寥之夜,钩沉稽古,发微抉隐,但相信他定是经过甄别与思考的。王子说,固始开先属于安国。皋陶办刑讼平正,功绩卓著,尧帝封其为安国侯。其都城曰“安陂城”,在大别山脚下河南商城县西汪桥镇。后来高阳氏封其子“八恺”之一的庭坚于安,复分英、六、蓼。英地在今安徽霍山与湖北英山间,边上,就是安国复分之六国,故有今六安,皋陶葬于此。西周时,固始境域分属蓼、蒋、番、黄国地,后皆被楚灭。王子说:“楚建期思县,固始彼时为期思县番乡,又叫寝丘邑。”吴王夫差攻楚取番,后人便有固始“古番国”之说。 “正喒(现在),”王子说,“固始县城的半个屁股还坐在番国的故城上,而古城路东那条由南向北,再有西向东横亘蜿蜒的蟒蛇一样的城垣,就是番国一条尚未进化的尾巴。”因故城有实体遗存,可以“看见”“指认”,是能攥住的历史“尾巴”,成为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王子领着我,在某个下午,去看了那条历史的尾巴,很长,像一条大河埂,野草自由生长,白杨树高大,人随便就能上到上面,未见怎样“保护”,修公路还在那里打通了一个缺口,尾巴上立有一块水泥牌,歪斜着,有些年头了,以为有字,近前看,前后看,光板,“无字碑”,猜想立它的时候,一定是要在上面写字的,已不知什么原因终于没写,也不知究竟要写什么字,王子和我为此想了许多可能。其中几个还即兴编成故事,若记述下来,载于史志,定是让人信以为真。但我声明,我不是历史虚无主义者。
今“固始”之县名之命名,最通行与熟悉的是明嘉靖《固始县志》有载:“史记正义曰,孙叔敖以寝丘土寝薄取为封邑,李通慕叔受邑,光武嘉之,改名固始。臣按:县名昉此,岂因通与帝首事,欲其坚固初始欤?”具体说就是东汉开国后,建武二年(公元26年),光武帝刘秀封其妹婿、大司农、云台二十八将之一李通为固始侯,县名由“寝”改为“固始”。秦汉封侯大多是给官员的一个职级、待遇,当然也以此计算俸禄,如封建诸侯的食邑。这样李通就未必真的到固始走马上任,估计他在固始也没有房产,办公室都没有一间的吧。由此将县名改为固始,仅从字面分析,则是包含了刘皇帝殷殷期望的,意思明白:天下大定,封侯加爵,但不可忘了他们“起事”时共同的生死之志、患难之交和初始之心。想来是很感人的。这是一种说法。中州文风甲天下,固始文风甲中州,明清进士就有98人,河南第三,还出了状元吴其濬,清代河南唯一;如此“裸乎”(骄傲、自大)的固始人哪能只满足这一种说法,随后就有了多种多样的创制、释义、解说,什么“坚固必先通始”“固久之固,当自此始”“事欲善其终,必先固其始”等等,不一而足。最后让大多固始人觉得“粗(舒)坦”又显得“有文化”的是将其中所有“说法”进行了一个简化,成了现在这个:“欲善其终,必固其始。”上口,好记,意思明白:要有好的结果,那必是要有好的开始。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说来真没文化,但用来解释一个有些“唐突”甚或“奇怪”并要赋予其一定意义的县名来说,还真动了脑子。说来也是,无论是作为词语还是县名,“固始”这两个字,放在一起,是让人觉得有些好生奇怪的哦。
“欲善其终,必固其始”,这些年,约定俗成,已迅速为官方和民众所接受,似乎都认可了这一说法。我要说的是,这些解释,舒坦是舒坦了,文化也文化了,但它也已不是我们真实的历史了,是现代人为“宣传”的炒作和作伪。比如“事欲善其终,必先固其始”,首先未知出处,重要的是它原本就不是“固始”县名命名所依据。刘秀在封李通为固始侯的时候,尚不知有没有这句“励志”警句。
这些,并不影响固始是个古城、大城。据王子考证,最早可追溯至汉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十月,刘邦“令天下县邑城”,固始就开始了城市建设,在“寝丘”之上“垣围六里,门辟三关。”——东关、西关、北关,王子说,少个南关,原因是受制于地理,即南城门下面为“妒谷沟壑”之桃花坞水库,地势低洼,无法“辟关”。固始县城经数千年营建,随时代兴衰存废,更早时候的建筑格局、城市面貌、生活人群、街市光景,几无遗存和印迹可考,也没留下更多的文字记载。今人常说的固始县城的“东门楼”“玉皇阁”“魁星楼”“望月楼”什么的,皆为明清的建筑。其古城遗址规模,在江淮流域实属罕见。这其中最为“峭拔”壮观且令固始人倍加自豪的就是东门楼了,初名“观海”,宋宝庆年间改称“望京”,后又改为“招远”,等等。《固始县志•重修宾阳楼碑记》载:“城郭之建,考之往牒,盖自西汉初叶已有之。”“城墙皆汉砖,四门楼皆拱圈式”,其中“东门楼东西长15米,南北宽15米,高10米。上有10米见方平台,台上楼高15米,属宫殿式建筑。上层正方嵌‘古寝丘’石刻匾额。”宾阳楼高峻峭拔“突起东南,势若翔凤。凤凰飞而诸峰拥翠于后,先成一帮之大观也。”说到这,王子笑了,说我揣摩着,一帮文人骚客便是附会于此,称固始叫“凤凰城”“峭拔县”了……
绕了一圈,他还是要想给固始的“俏巴”找个托、依据、说辞。
他真执着、揪筋头。



六六年那年,我小学毕业,规定,中学生可以去全国各地串联,小学生只准到固始县城革命,就这母亲都不让,但我意已决,且与矮子、六指他们串通好。母亲也是,你笨想,我就是乖乖听话,待在家里,关门,插闩,上锁,也不能阻止一个少年的革命理想啊!六指曾引用名人名言说过,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它,给予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说得多好啊,我就把这段名人名言背诵给了母亲听。母亲一怔,突然被名人名言所打动,笑了,说我的孩儿,能耐了哦,长大了哦。好!叫你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接着她跟老师在台上讲课一样,在我面前来回踱步,也像她经常徘徊在田埂上,察看庄稼长势。末了说,这样的哦,咱呢,虽是娘儿俩,但丑话也是要先说在前头,一个,只准到县城,去了你就给我回来;二呢,我得找个人陪你一块去;再就是回来后,俺们可是那也不准再去了。你要答应呢,我就叫你去;你要不答应呢,我就不叫你去。
我那时根本没体会母亲的话有多么霸道和无理,就像她这个人,仅仅想着只要能让我赶一趟城,咋都可以。我从没进过固始县城。我是多么渺小和悲哀。出发头天,母亲给我准备了好多吃的,另外还给了我五角钱。然后去街南头叫来一个比我大的同学,就是她说的陪我一块去的人。母亲让我叫他表叔。表叔一直在县城上中学,好像还考上了哪个师范。学校罢课后,他就回张广庙老家了。表叔不仅对路途和县城了若指掌,而且知识渊博,见多识广。最重要的是表叔回来后一直在家,什么“组织”都没参加,自然也没参加革命。母亲相信他,觉得把我交给他放心。因为次日要赶早出发,头天晚上我就跟着表叔去他家睡,跟他通腿。那一整夜,充满对进城的期待,脑子里是无穷想象和描摹,让我热血沸腾,咋也睡不着,蛇一样,在床上拧巴、翻滚。表叔在床那头,伤心欲绝。不知是什么时候,表叔用力蹬了我一脚,大喊起床!我一癔症,仿佛等待已久的冲锋号令,我几乎是和他的喊叫一起从床上弹了起来。天麻糊糊的,仍黑得很,没有点灯,我们就在黑暗里摸索着穿衣裳,找鞋子,也没洗脸,提了那些吃的就出门了。到了学校操场,已有几个人在等我们,是我们班的六指、张德贵、矮子、毛孩他几个,等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似乎齐了,我们就朝北出发。矮子指着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小声说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别山造反团”的司令马解放。他是爬厕所墙头偷看女生屙尿,被人逮住,在遭到一顿毒打后,撸了他的职,但他不甘心,时时准备东山再起。知道不,矮子说,马解放家远的有人参加过陈胜、吴广的农民起义,近的是他有个老太爷曾参加过义和团,另一个老太爷做过大军阀孙传芳的部下,与人密谋,暗杀孙传芳,功亏一篑,就差一点点,即可对其取而代之,中国近代史也要改写了。说完,矮子笑了,说这都是马解放自己吹的,我是他七老爷,我咋不知道。
你一看就知道,我们是一支临时组合起来的队伍,杂牌军,“乌合之众”。有低年级的,有高年级的,还有外校的,就像表叔;还有几个,就不是学生,就像大批正规人马已奔赴前线,我们是剩下的残渣余孽,也不知道是谁给串联到了一起,也不知道谁是领队。六指、毛孩、张德贵、矮子,是我叫的。矮子是马解放的七老爷,其他人是什么关系,就不知道了。都是一个乡、一个学校的,在路上,大家很快就熟悉了,开始七嘴八舌一起探讨问题。低年级同学主要探讨县城什么样,有人说有城墙、有皇宫;有人说县城不是首都,没有皇宫,有衙门;有人说有社会主义康庄大道;有人说有万丈高楼;有人说有电灯电话;有人说有飞机大炮;有人说有猴头燕窝;有人说有望不到头的粮库,俺们每年交的公粮都囤在那里……
张德贵一直没插言,显得老成持重,若有所思,矮子就捣捣他,说你咋不吭声,张德贵舔了舔厚厚的嘴唇,说有妓院,那里有好多吃商品粮的白白嫩嫩的女郎。矮子说你听谁说的?张德贵说刀疤爷。矮子说滚一边去吧,资产阶级污泥浊水,没有!张德贵说张广庙没得,县城有。一脸木然,问妓院是啥?矮子笑岔气,说妓院是专供你睡觉的地方。张德贵问要钱吗?矮子说要。张德贵有所领悟,哦,是旅社!高年级的同学再也忍不住,笑倒一大片。
他们显然比我们高一个档次,有知识,有文化,好多人都去过县城,还去过外地,见过世面,不像俺们,全都胡连八扯。他们探讨的是他们各自学校的女生好看,吵得不可开交。最后他们商定每人分别用成语形容女生,有时间限定,输者出局,最后胜出者,每人把带路上吃的东西打开,由他挑。六指说他也参加。于是他们就轮流开始:窈窕淑女,国色天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环肥燕瘦,朱唇皓齿,延颈秀项,花容月貌,吹弹得破……我们不懂,都听傻了,张德贵还是一脸木然,问啥叫吹弹得破。六指说,见诸旧籍,说那美人儿,果然白雪团儿脸,泛出桃花瓣颜色,真乃吹弹得破。矮子说就是你说的那些吃商品粮的女郎,脸蛋儿又白又嫩又薄,跟鸡蛋皮儿样,用嘴轻轻吹口气,就能吹破。张德贵说,淌血吗?矮子说这就是打个比方,滚一边去吧,跟你腊猪头说不清。大家疯笑一阵,接着再来,最后的结果震惊了世界:六指胜出。胜出后,他又神采飞扬,一口气说出了十好几个: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高年级的同学彻底服了,一个个乖乖把自己带的食品让六指挑选。乖儿也,他们带有香肠、腊肉、汗鹅块、绿豆丸子、干豆腐、小金丝、油果子,六指就把战利品分给我们几个吃,我们吃得很骄傲。高年级的同学愤愤不平,愣愣地看着六指,大为不解。矮子说,看什么看?服啵?厉害啵?六指先人是状元,他写的作文,老师当范文读。矮子把六指的手举起来,说看见没,我们都五根指头,人家六根。多那一指,是神指!有一位带着近视镜的高年级同学,瘦的跟一根棍样,大家都叫他青竹棍。青竹棍激动不已,两眼热泪,上前去,对六指双手一抱拳,说高山仰止,在下佩服、佩服。六指也抱拳,说天下之事非一人之所能独知也,海水广大非独仰一川之流也。何来神指,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九年之耕,必有三年之食;知不足而后勇,区区几枚成语,雕虫小技而已……
吃饱喝足了,大家缓过点劲儿,继续上路。我们几个就开始探讨去了县城后是否跟他们高年级的同学去全国各地串联,反正全国各地都设有红卫兵接待站,还有运送红卫兵的专车,都不要钱。张德贵和我一样,就是没进过县城,进县城看看就回;六指有些犹豫,毛孩说看情况,矮子态度最坚决,说他肯定去,他要去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说只要接受一次检阅,死了也心甘情愿。马解放一直没说话,显得很孤傲。
张广庙到县城六十多里地,待走过史河好长好长的七一大桥,我们全都累得人仰马翻,而且弹尽粮绝,带的东西没招呼住,全部吃光了,没有了给养和补充。矮子就感叹当年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是咋走完的,满是钦佩之情。好在过了七一,固始县城已遥遥可见了。房子多起来,也高大起来,时不时有红卫兵串联的队伍经过,有地走的,有骑自行车的,自行车上带着人,有多的带五个,其中一个人还打着一面红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最倮乎的是坐公共汽车的,坐大卡车的,坐拖拉机的,坐小蹦蹦的,男男女女,青春焕发,斗志昂扬,高唱着革命歌曲,向我们招手。矮子说不就坐了个屌车么,你看他们那样,革命不分先后,日你妈抢孝帽子啊!这时又有一辆大卡车来,是一辆嘎斯车(马解放说的),车头破旧斑驳,车身是新的,仿佛刚上了草绿色的油漆。矮子坏得很,故意走路中间,司机就使劲按喇叭,车慢下来,就在这个当儿,你没见马解放动作有多快,两手抓住车帮,一翻身就上去了。这显然是个启发和示范,也是鼓舞,我们就从车两侧、后箱板,抽屁股,肩膀顶,扯的扯,拽的拽,五花八门地都翻到车上了。有人就大叫矮子,声音凄厉,矮子这才发现,顿时慌了,转过身来,他刚到车边上,车就轰轰地加速,矮子矮,手根本够不着车帮,车还在加速,他就跟着跑,马解放把身子最大程度地弯下去,伸出两手不停地摇动,企图能够着矮子,抓住矮子,但一切都晚了,车子轰隆隆地往前开,我们眼见着矮子越来越远,一点点消失在漫天的黄尘里。
马解放把两只手扩成喇叭状,挤到车屁后,对黄尘里大喊:“三老爷——红卫兵接待站——红卫兵接待站——”
可怜的矮子,他掩护了大部队,自己留在了漫漫征途上,六指唉声叹气,泪流满面,说洪涛未接,长鲸多陆死之忧;层风未翔,大鹏有云倾之势;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张德贵说:“矮子可认得路回家?”毛孩说:“他不得回。”我说:“他不回,再找不到红卫兵接待站,可得饿死?”毛孩说:“俺们下车找他吧。”马解放大叫:“想摔死啊!”
车开到一个高坡处停下了,表叔说那地方叫东门坎子。一车人下来,怕打着满身的灰土,定了定神,抬头望去,天啊,东门坎子,好高啊,那些载货的板车,都得靠机械制动的绞索拽上去;青石板上有深深的车轱辘压出的印子,表叔说那叫“车辙”;坎子高面有座歪歪斜斜的城门楼子,青砖灰瓦,表叔说那就是“望京楼”。我们没去望“望京楼”,而是不约而同地回头朝七一方向望去,大家都知道,是在望矮子。
我们开始分析,矮子这小炮子子肯定不会回,关键的是不知他是否听到了马解放的喊叫,如果听到喊叫,七一到县城不就五六里路嘛,他爬也爬来了。商量了一下,我们就抓紧上到东门坎子上,打听着找到了红卫兵接待站。真的像传说一样,那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男男女女,人山人海,让人热血沸腾,激情万丈。但我们当务之急是饥饿,马解放大嚷着,叫赶快排队,不一会儿,我们每个人就领到了两个馍和一碗稀饭。只在转瞬之间,他们就给吃光了,像是一群饿死鬼。我只把稀饭喝了,两个馍没吃,装在口袋里,我想一会儿去街上买点咸菜再吃。我口袋里除了母亲给的五角钱,还有一个一块的,好久了,不明来历。
马解放让大家抓紧排队,他自己并没有排,也没吃,神色冷峻,显得老成,有领导者风度。他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便安排众人在接待站等矮子,死等,哪也不准去,他去打听去外地串联拉红卫兵的车。不见不散。马解放说完转身而去,猛然又转身回来,说我再严肃强调一下,我们一起从家里出来,参加串联,无论高年级的还是低年级,无论你在张广庙原来参加的是哪个造反团,现在我们走在了一起;走在了一起,我们就是革命的战友,我们就是一个战斗的集体,一切都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能犯自由主义。你看,我们今天才刚刚到了县城,就丟了一位革命战友,这怎么能行,这才万里长征第一步,我们还要去北京、上海、嘉兴、井冈山、韶山,还要去陕甘边区,到达革命圣地延安,如果像现在这样,我看,恐怕哪都到不了,革命尚未成功,我们便全军覆没了。
一路上都不爱发言的表叔终于发言了,说你们若是真要到全国各地去,确实,这样自由主义散兵游勇肯定不行。我先声明,我和我表侄不去。一来我不在组织,二来我表侄是小学生,有规定的,不准参加串联。当然了,没有说不让小学生参加革命,当年红军的队伍里还有红小鬼哩,人还没有枪高。革命不分大小,革命不分先后,革命也不分地点,我们回张广庙将继续革命。不获全胜,绝不罢兵。不说这了,你们外出革命的,当前迫切需要成立一个组织,还需要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这么一个领袖人物。我看,马解放同学就有这个能力,你们就推选他当司令。其他人也分分工,要有搞宣传的,管纪律的,管交通的,管后勤的,也要有管组织的,路途中还可以发展队员,或者跟人家实现联合,不断壮大造反团队伍,形成声势,让张广庙的革命红旗插遍全中国!一直不爱发言的表叔竟是如此激情之人,说出话来,既温和敦厚,又铿锵有力,嗓子、声音、语气,还有节奏,好听极了,就像广播喇叭里的声音,长大后我才知道他说的是普通话。
表叔说过之后,我马上鼓起掌来,大家附和着就推选马解放当司令。但叫什么造反团呢?把大家难住了。表叔说无论如何命名,切忌抄袭和重复。大家说了好多,什么云水怒、风雷激、大别山、鄂豫皖、四大洋、五大洲、新世界、全无敌,表叔在一旁听着,脸上有嘲笑之意,再按耐不住,说我一直在想,我们所有努力,艰苦卓绝,都是为了实现人类崇高理想共产主义,全世界无产者和劳动人民的伟大导师卡尔•马克思和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为此起草了第一个纲领性文献《共产党宣言》,我们何不从中找个闪耀光辉的警句和词语为我们的造反团命名?马解放一听,眼睛就瞪圆了,双手抱拳,兄长、兄长,英雄所见略同,我俩真是心有灵犀,我也在想,一直在想,我们的革命、造反、阶级斗争、砸烂封资修、打倒当权派,爬雪山、过草地、万里长征,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以及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有你说的伟大先驱领导的共产主义运动,它全部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呢?咹?什么呢?就是解放全人类!我想好了,俺们就叫解放造反团!千万别误会,我我我……我可不是我叫马解放才要用这名字啊。
我们没人误会。因为马解放说完,现场突然安静,大家可能和我一样,都在想马解放刚才讲的话,越想越觉得好,越觉得厉害,越觉得深刻有理。包括表叔,对马解放也大加赞同。最后马解放让大家举手表决,结果是十三个人,全票通过。这十三个人,包括我和表叔。表叔的理由是我们俩虽不参加串联,但并不影响我们成为解放造反团的成员参加革命。表决的时候,我内心有一种东西在升腾,许多年后,回想起红卫兵接待站,回想起造反团诞生的那一刻,仍觉庄严、神圣,有仪式感。之后,那种感觉,再没有过。
马司令去给大家找车去了,我和表叔说,你和他们一起去吧,我和张德贵一阵,能回去。表叔说临走你妈交代又交代,我不把你送回去,再出个什么岔子,咋见俺表姐。表叔说着,就和他们打招呼,要带我离开。我问张德贵,谁知他临时改变了主意,说马司令说了,这万里长征才迈开了第一步,他要誓将革命进行到底,迎接祖国山河一片红。问六指,六指表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不经风雨,哪见彩虹;他要鲲鹏展翅,扶摇直上,走出书斋,历练人生。问毛孩,毛孩突然对马解放崇拜得不行了,按现在的话说,成了他的铁杆粉丝,表示要鞍前马后,一生追随其左右,逐鹿天下,问鼎中原,直到解放全人类……
表叔对我遗憾地摊开两手,OK,那俺们回吧?我说现在就回?我还没革命呢,表叔说,你又不去串联,上哪革命?固始早就叫人家革命过了,哪轮到你。我还是耿耿于怀,说累得要死跑来,我连个县城也没看。表叔说,啥县城?这就是县城。说过似乎明白了什么,哦,我知道了,好,走。我就跟着表叔走,过一个大街,表叔说这是中山大街。中山知道么?就是孙中山。固始县城曾号称有十八条大街,这是最大的也是中心的大街。城里人也有人叫它“大十字街”。这样啊,咱们刚刚不是从东门坎子上来的吗,往那边,就是西,我给你数啊都有些啥,那、那儿,是吴家府宅“双斗子”——啥是“双斗子”?表叔说是因吴家有一辈人同中两名进士而得名。——啥是进士?表叔说,说了你也不懂,就是考试,就像小学考初中,初中考高中,高中考大学,一直考一直考一直考考上进士了,就能参加工作吃商品粮了。——他们家真厉害。表叔说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他们家还有人考上了状元,叫吴其濬。——状元咋厉害呢?表叔说,状元,状元是考上进士的第一名。全国第一名。我们老师说,人家考上状元后,当过中央的翰林院修撰、礼部尚书、兵部左侍郎、户部右侍郎,还当过湖广、云贵总督,湖南、浙江、云南、福建、山西巡抚;人家不仅官坐得好,还写过好多书,有一本叫《植物名实图考》,齐名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你问老中医,都知道他。要是不知道吴其濬,他就不是老中医,肯定是卖狗皮膏药的骗子。你别打岔,你不是要看固始县城么,我接着给你数,往前是玄妙观、玉皇阁、长兴寺、祝家祠堂、张翰林府宅、玉家祠堂、大佛寺、城隍庙、关帝庙;这祝家祠堂、玉家祠堂、大佛寺好多都曾改成了学校,有私立惜阴高中、临淮小学、道济女子职业初中、第二高等女子学校、西街完小、新华女子小学、中华镇第二中心国民学校。这说的是大街北侧,大街南侧有宫保第——刚不是讲“双斗子”是吴其濬的老宅吗,“宫保第”就是吴其濬自己的宅子,过去叫府第,接着是两江总督吴元炳吴司马府第、朱家花门楼子、冯广生堂、孙松荫堂、城隍庙南戏楼……高年级学生就是高年级学生,表叔说着这些,仿佛倒背如流,我觉得他要是考进士,说不定也能考上。我说,表叔,俺们一会儿吃过饭,你能带我去看看吗?表叔说,上哪看,早都没有了,就是有,现在还不都给砸烂了。原来说这大街中心还有两座青石牌坊,四柱三进,前后各有石狮石兽八尊,在哪呢?固始县城除了十八条大街,还有“三弯”:古蓼弯、孙家拐弯、黄家拐弯;还有“四道”:南马道、西马道、南京道、上海道;还有“九巷”:景家巷、当铺巷、良家巷、梓树巷、七株树巷、站马巷、三官庙巷、察院巷、豆芽巷……在哪呢?还有固始“古八景”——大山雨信、青岭晴雪、叔敖遗庙、木墓秋蓬、霸王春草、东津晚渡、桃花坞朝霞、文笔回澜,在哪呢?
表叔说完,脸上隐隐有了惆怅。我突然想起什么来,问他,你刚说啥子OK,什么是OK?你还说推荐一个领袖人物,伟大领袖是毛主席,你咋能随便说要推荐一个领袖哩?最后问他说,你估计矮子回没回?他可得饿死在外头……



那天王子带我在张街吃正宗汉鹅块,王子说,汉鹅块必是以固始水煮固始鹅在固始吃为正宗。李渔《闲情偶寄》载:“鹅之肉无他长,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则同于嚼蜡。鹅以固始为最。”这可是有根据的,你以为。我就觉着固始应该给李渔塑像,把这话刻在上面。李渔谁啊,乃中国古代大玩家、大美食家,他说固始鹅为最,就是为最。估计李渔没来过固始,没吃过固始老母鸡、笨鸡蛋、皮丝、挂面、韭菜盒子、绿豆圆子、酥鱼、酥肉、腊菜和嫩汉鹅块必是以固始水煮固始鹅在固始吃为正宗。李渔《闲情偶寄》载:“鹅之肉无他长,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则同于嚼蜡。鹅以固始为最。”这都是有根有据有派的,你以为。我就觉着固始应该给李渔塑像,把这话刻在上面。李渔谁啊,乃中国古代大玩家、大美食家,他说固始鹅为最,就是为最。估计李渔没来过固始,没吃过固始老母鸡、笨鸡蛋、皮丝、挂面、韭菜盒子、绿豆丸子、酥鱼、酥肉、腊菜和嫩头青萝卜呢,也是天下美食之最。说完,脸转向我,说你上面进城串联这一杠子,我咋记得是你一长篇小说情节啊?我的小说?王子说你真好记性,当时小说写完就先给我瞧,因为你一直巴望用老家固始话写一本书,或者请熟稔和掌握了地道固始话的民间高手,咋着能把你有关故乡的文字进行翻译,自觉一定妙趣横生,出其不意。你就找到了我。为此我们争论好久。我给你邮箱留言:方言是语言的原生态,是白话的母体,它的生鲜曼妙和不可思议,恰在于它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只有身在其中,才能身临其境,得其意趣;一经译介和解释,便索然无味了。同时给书写也带来困难,那些方言俚语及其发音,尤其是固始话,常常找不到对应准确的字词。就像我编写的这本《固始方言词典》。还有,诸多“不雅”字词也无法“处理”。反正我是直接用了。以我想,既然老祖先为我们造了那些字词,见诸典章,收入辞海,为人学习,堂而皇之,我们为何不能进行运用和书写……你这货,我算是知道了,估计你都没看。王子言之凿凿,我隐隐约约,似是而非,感到羞愧。王子就急了,说别想了,确有其事。我在想,若果是小说的话,必是虚构,看那样子呢,也有真事。比如固始古城建筑与格局的部分,比如好多地名。你能记得在那小说里,哪些是虚构,那些是真事吗?表叔、矮子、六指、马解放,真是你同学吗?王子说过,我就在那里想,继续想,想起来,邮件我是看过的,记得我把那邮件里的话,借用到我一本书的后记里了,是他说的这本书吗?忽然悲从中来,是的,是的,是这本书,真假说不好,革命我亲历,一眨眼,已是半个多世纪了。谁还能分得清真不真、有没有,以及虚和实、好和孬。即便分得清,时间之消解与弥散,记忆已被这时代或镀金、或拉黑、或涂了性感肉色的口红,再说价值和意义、反思和启蒙,有意思吗?一代人尚且活着,已是苟延残喘。嘶声竭力,也是当年打的鸡血。你看啊,这满街人澎湃激越在物质喧嚣与震荡之中,我们俩却在凭吊旧迹,怀古伤今,仿佛穿越而来。你应身穿朝服,手执象牙笏板,我应一身绿军装,胸前佩戴一枚像章。
我的情绪感染了王子,戚戚然,好半天没缓过劲来,也没说话。他也是“过来”人。而我曾有名言,——估计这一辈子就这一句名言:出身即命运。这除了血统的“无可选择”,也包含出生地、所在时代的“不可逆转”。哎,说这好没意思,我们转上中山大街,朝右,就到了东关城门楼子。虽然城门楼子因颓废或为“安全考虑”以及“城市化进程”全部被摧毁、铲除、荡平,旧城基还是很高,往下不再是当年陡峭的“坎子”,但还是形成一个平缓大坡,大坡之下是一条南北大街,南到桃花坞,北到蓼城岗、大码头,而往东,只几里地,就是史河。史河之上,是“七一公社”的“七一大桥”;七一公社于1983年撤销,恢复原名,叫沙河铺乡,七一大桥还是七一大桥,在312国道上,在过去,及至现在,几乎是蓼东的十多个乡镇进城必经之路,是横跨史河的唯一桥梁。过大桥,沿国道往右,即通往史河源头的陈淋子、叶集,停一下,可去拜访蒋光慈、未名社及韦素园、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未名四杰”;十多年前,两镇诗人作家一商量,合办了文学刊物《史河风》,鲁彦周题写的刊名,一度红火,也有曲折,不曾想到,竟是坚持办到了现在,而且越发办得大气漂亮了;那天我去看了梅山水库,晚上在固始西九华山吃饭,当年办刊的几位助力者都来了,陈淋子有诗人安子,他也是刊物主编,叶集那边来的有散文作家凤子、杰子。杰子当年做编辑又管发行,看似一个典型江淮山水小镇小美女,甚或有一些文弱,人家经商乃一把好手,在叶集镇开了两个门店,一个是药店,关乎生命,效益很好;一个是书店,关乎心灵,效益不好。药店门店只一间屋子,拥挤不堪;书店门店则是两大间门面,宽敞明亮。这让镇子诸多居民和商家大为不解,所知包括大城市的传统书店、老店、名店、书城,都面临倒闭和关门,这精明的小女子为何还坚持开着,不屈不挠的,似要与整个世界较量。杰子只是觉得,这世界人们总是需要读书,也总是有读书的人;如果一个人不读书,是个什么人呢?如果大家都不读书,是什么世界呢?十多年前,我有写她的一篇文章,结尾说,会有一天,在匆忙的时间过去之后,人们会累了、倦了,终会回过头来,认识陈淋子,认识叶集,认识什么才是时间中小镇的美丽和永远、记忆的隽永和绵长;那么无疑,是“未名社”,是一本小小的文学刊物《史河风》,是杰子和她静静开放如小小茉莉花一样散发着清芬的小小书吧。我以为这就是传承,这就是文化河流的源头活水,流水不腐,而有万古常新。继续地理描述,从小镇往东,可直达六安、合肥、南京、上海;若匪夷所思大别山下拐一下,可去金寨,还有美丽的梅山水库,自然要捎上几斤纯正的六安瓜片;若沪陕高速往前再拐一下,还可去霍山喝霍山黄芽、品洞藏窖老酒、游览天堂寨、参观佛子岭水库壮观的新中国第一拱形坝;那么回来,咱们从七一大桥往北转东,是固始的蒋集、陈集,安徽李家圩子、马店、石店、霍邱;直接往东,是固始分水、泉河,从泉河折向南,十公里多一点,就是我老家张广庙了。
稍远一些时候吧,南山或我老家的人们赶城,可能会选择从史河乘船或撑了筏子,走水路,波澜不惊,缓缓而下;两岸是故乡,风景美如画,逍逍遥遥的,不过大半日时间,就到了县城东关下的大码头,即刻想到那句固始城关人生活谚语:大码头担水——挨号来。猜想那时史河,必定水势浩大,并有舟楫航运,一度繁华,就在固始东关城外,构成人居适宜的生活景象,此种城市格局,已未知是初建之时自然选择,还是后来人工对河流进行了改造。所形成的史河渡口,大码头即建于此,担负货运的装卸,同样未知何时兴建、何时兴起,及其之前盛时状况。但所知道是大码头舟船往来,还有竹排、连体竹排,能远达上海,是山货、土产和海产品集散地,称“小汉口”。大码头东侧,有两眼深井,水质甘甜,取之不竭,城关居民世代饮用。谚语所言,可见当时大码头担水居民众多,排成长队,一个一个挨号来,也可见这两眼深井,或者说是史河水,滋养了故乡多少人,那些素朴而美好的岁月,令人怀想。
王子通过手机给我提供几页史料截图,每一条后面都加有括弧,写有他的感叹之词,就像批注:清雍正五年(1727)春,疫病流行。七月,山洪暴发,人畜溺死无计。史河泛滥,水淹东关站马巷,沿河千家尽被淹没。洪水退后,史河改道,商贾云集的东关日趋衰落。(水有利害,人类得之于水,也常患之于水)。十三年(1735),旱灾。统计全县耕地646 564亩。(水多成涝,也会奇缺成灾。)乾隆三年(1738)秋,大旱。八月二十六日夜,大霜,异常寒冷,庄稼多冻毁。(水可如沸,也可成冰,就像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七年(1742)一月十九日,地震。(如若察之,水必异样。)九年(1744)九月二十一日,复修东关码头。至十二月十九日,修堤180丈,耗银3 100余两,其经费来自民间募集、官商捐助、县署库银。昔日繁荣有所恢复。(史河改道,终是没有水了,包括两眼深井,一个枯竭,一个再不能为人饮用,改为农用。)史料截图到这就没有了,正遗憾,翻阅王子《固始方言词典》,找到了续篇,让我喜不自禁,“大码头担水——挨号来”,竟是书中辞条:……2008年9月19日,随着“小史河综合治理工程”的第一车沙的倒入,“大码头”也被彻底地埋在了历史的记忆里。
史河改道,向东,大水竟是滚到了五公里之外的沙河铺。查沙河铺历史,在清道光年间,沙河村西建有一个大码头,这无疑是之前史河改道带来的结果,原县城东关的大码头再不能用,史河航运依然需要,未知经过怎样的调查、论证、决议,再选址沙河村西新建一个大码头。从乾隆经嘉庆到道光,近百年间,未知改道后的史河在哪里劈为渡口,解决固始对外的交通与航运。一定有,只是史无记载。这样,沙河村西改道的史河流水,成为沟通世界的水陆码头,再次带动了经济与商业的繁荣,一度成为周边集市中心,沙河村成为沙河“铺”。1948年11月,固始解放,划分建制,在此设立沙河铺区,区政府设在沙河村;到了1951年,就出了一个人物陈永新,那年他勇敢带领6户农民组织起农业生产互助组;1952年建立起全县第一个农业社,以党的生日命名,庄更名七一;陈永新成为“全国劳模”,沙河铺区在后来也改名为七一人民公社。其成立时间,王子和2013年版《固始县志》说是1954年,是个错误;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是1958年夏季成立的河南遂平县“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遂平县那时行政区划隶属信阳,河南,还有信阳,“放卫星”“鸡毛飞上天”真是好手,从此新中国迎来人民公社化的新高潮。七一人民公社也应该在此之后。倒是在1955年,在沙河码头上游窑湾村架通了史河大桥,为木排桥,因东临七一农业合作社,故名七一大桥。现在的七一大桥是“装配式钢筋混凝土T型桥梁”,为1972年秋季建成。
史河改道,而古老蓼城倒映在史河里的影子久久不散,两眼深井里的老城居民的身影和容貌,还有扁担、水桶、井绳、挂钩、挨号排列的长队,以及担水扭动的腰肢、溅出桶外的清亮水花、民间生活的万种风情,重现于王子的著述,定格久存于那一枚固始民谚。史河改道,我觉得是史河的一次退后和敞开,成为自然流动的液态大鉴,留出空挡和距离,来照见蓼城全貌、世态人情。史河从南流来,往北流去,在沙河铺的一次驻足流连,这让我们倏然发现了固始县城选址的惊人。如按王子所言,固始县城自汉初始建,猜想刘皇帝和两千年前的建筑设计家们如何具有前瞻性,也绝不会预见今日的县域行政区划。但你看固始县城的位置,正坐落在南北的中央,南部大别山,北部大淮河,南北等距离各五十公里;从南往北山重水复,丘陵绵延,县城以北沙土湾地,平荡开阔;以县城为界,南北不仅景象各异,民风也大不同,不用说,南边的大别山富庶、参差、浪漫,多了一些婉曲和柔情,北部的大平原贫瘠、简单、粗犷,多了一些野性和血性。县城之东,乃蓼东平原,与安徽接壤;县城之西,是胡族铺,再西就是阳关大桥,“西出阳关无故人”,从那里一别故乡,便是出固始界域了。



    循着水声,上下求索,河流如网交织,如血脉攀连,其中有淮河一级支流史河、白露河、灌河、泉河,有淮河二级支流长江河、急流涧河、羊行河、石槽河、春河等,弯弯叉叉的,纵横交错的,灌满沟、塘、渠、潭、湖、堰,我的故乡,江淮水乡,鱼米之乡,丰沛、明亮、甘甜而迷人。
南高北低,大水小水,自然从南往北流,县城之西,就是灌河,史河左岸支流,古称曲河,俗谓之浍水。未知哪里的根据,说是因了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后人更名为灌河。灌河源头在大别山北麓黄柏山北坡的东峰尖,黄柏山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处,之东为史河之源,南为入江的举水之源,北为灌河之源。灌河全长152千米,流域面积1 960平方千米,因地势南高北低,依次为深山区、浅山区、丘陵区和平原区。灌河在鲇鱼山水库大坝以上为深山区,大坝以下至潢(川)固(始)公路以南,为浅山区和丘陵区,间有少数山峰;公路以北至淮河边,为低岗和片状冲积平原区。灌河从源头千转百回、穿山越岭,入鲇鱼山水库;从鲇鱼山水库再出发,北流至马堽集入固始县境,转东北前流四十余公里,在固始县城北关的汪营汇入史河。
固始县城之东,就是史河,为淮河干流中游右岸支流,《水经注》称决水。是否也是因了孙叔敖的“决期思之水”而名,没见人说过,不得而知。牛山河为其正源。牛山河因其上源西河汇大牛山东麓诸水而得名,大牛山西麓就是黄柏山,灌河发源地,灌河在隶属关系上,委屈一下,是史河的支流。而史河的命运却与灌河同,也是从源头千转百回、穿山越岭,近百公里,入了梅山水库。史河出水库,就是秀美的梅山小镇,在小桥上站一会儿,转身面朝大坝,才见这一上一下,一俯一仰,换了角度,就换了风景。高山流水,激情释放,从大坝跌落,十六道水柱,飞珠溅玉,雾气蒸腾,两岸朦胧,空中楼阁,如在幻境中;晨曦如丝缕,山岚如细纱,绕指柔,绕身前身后和脚踝,一直沿步道往下,在虚无主义里,绿树成荫,时有花开,白雾淡了,渐次明朗起来;往前,青翠葱茏、参差起伏的,是典型的江淮山地、丘陵,如氤氲淋漓的水墨;小镇唯美,嵌在画里,在山水里,楚风皖韵,宁静、安逸、滋润,让人生千古情,有不可遏制的冲动和牵念,想在此种茶、种花、读书、写诗、恋爱、留居、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史河再北流,是金寨县政府所在地城关镇,镇西北老河岔上建有红石嘴水利枢纽。工程包括溢流坝、冲沙闸、史河总干渠进水闸、南干渠进水闸4个部分。固始南部山区几个乡镇,水利主要得益于南干渠。史河经溢流坝北流,入霍邱县境,左岸有长江河汇入,继续北流,史河即为豫皖界河,典型就是陈淋子和叶集,一东一西,一桥之隔,改革开放之初,叶集发展迅猛,无论城市建设还是经济活力,陈淋子较之迟钝而落后,甚或每次放新电影叶集都要早一个月,等陈淋子电影院放映时,群众都已看过了。春天的时候,老百姓都把鲜鸡蛋拿叶集卖,收购价格、奖励条件都比陈淋子高。一京城记者闻此,前来采访和调查,写了一篇文章《一桥之隔,两个天地》,发在报纸上,轰动一时,固始人丢尽面子,开始反省,奋起直追,有了竞争意识。竞争的结果,陈淋子和叶集现在看似小镇,但都早已升格为“试验区”“开发区”了。小家碧玉,静若处子,突然有了喧嚣和名声,我却深感失落,失落了什么,不知道,是蒋光慈就读的陈淋子志成高小?台静农《地之子》里的五里长街?真主庙、火神庙、柏树庙、帝主宫、九仙洞、湖北会馆、江西会馆、南哨门?吴起的蒸馍、陶家的烧饼、老杨家的羊杂烩?胖子家的油鳖子和大豇豆子稀饭?天二哥、汪三秃子、吴二姑娘、得银、小柿子?叶集保存下来一条老街,凤子小姐领我去找,什么也没找到。时间缝隙,偶现旧迹,现代涂料又抹去斑驳,甚或无以辉映一抹残阳斜照;倘或落一些雨,撑着油纸伞,再无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只有作家凤子,一怀情思和忧思,抚今追昔,寻寻觅觅,以小女子柔弱清丽的文字,找回那些遗落和记忆,拭去蒙尘,重现釉彩,将古镇的残片在想象里拼接和还原,一帧帧夹在她散文的书页里;她是那么挚诚,心思细密,生怕随时间再次从她指缝间流失和消散。史河再北流,西岸不远就是王子说的安国、安陂城,春秋蓼国故城遗址,也是娄子国,后楚国于此设置雩娄邑、鸡父邑。2 500年前,新兴吴国与老牌楚国在此有过一次大战、决战,就是被称之为中国古代十大经典战役的“鸡父之战”。从实力讲,吴国应该不是楚国对手,结果是吴国胜出,并从根本上改变了吴楚争霸格局。1978年固始侯古堆大墓首次发掘,出土有编钟、九尊青铜器、木漆器,还有一乘“肩舆”,乃中国最早出土的骄子,鉴定为吴王夫差夫人墓。可见在春秋晚期,固始已非楚国势力范围,而被吴国完全占有了。史河再下,就是固始黎集镇了,那里建有史河拦河枢纽工程,右岸有梅山总干渠,在董大桥处分为梅山西干渠和梅山东干渠,以下及其支流灌河、泉河那一大片流域,就是孙叔敖的“期思陂”。灌区重要节制古代的“均济闸”遗址尚存,古人叫“上闸”,后名“均济”“闸之设,均水利以济民也。”清乾隆《固始县志》载,“邑有史河,发源自南山始。昔孙叔敖以其可灌溉,浚二河,上曰清,下曰湛……立闸二,灌塘三十六。上闸一名均济,三孔如桥;中闸一名清河闸,俱甃砖石硪。”清河、湛河、均济闸,也乃孙叔敖初修,果然中国水利之鼻祖也。水利之兴,国泰民安,岁稔丰登,彼时上闸遂成“水旱码头”,傅作义50年代初视察淮河,专程来看了均济闸。
史河再下,过固始县城,北流十公里至汪营,与灌河交汇。再往前,就是尽头了。那么还有一条重要的河流应该提到,就是泉河。泉河乃史河右岸支流,古以流经阳泉县故城而称阳泉水。其东源城涧河,出安徽霍邱姚岭,自万家坝入固始县境;西源在固始黎集桃花村附近,即称泉河。二源汇于固始王堂村,在霍邱临水镇汇入史河。史灌河、泉河最后在固始三河尖注入淮河,千转百回、穿山越岭,完成了它作为支流的使命。这便好看了,灌河和史河交汇、泉河与史河交汇,成两个人字形,固始县城正在人字的下面,如人的一颗心脏;史灌河、史泉河交汇,也如银色双线,拴结在淮河玉衡上,那么固始县城于下,就是佩戴在古蓼大地上的玛瑙、水晶或玉佩,在县域区划心脏处。
王子一直没说话。我们那天所在位置在长江河孙滩段,即长江河汇入史河入口,一边是史河、长江河,一边是梅山南干渠。那时正是五月,新秧插过,开始返青,干渠里正在放水,清流滚滚,煞是喜人,而一侧的史河、长江河则几乎干涸,乱石裸露,去冬的荒草干枯,那般荒凉。这里是安子的故乡,他熟悉一切,在向我详细描述他故乡河流的“来龙去脉”,而王子一直没说话。所有南山河流,无论经历怎样的曲折,最终都流向淮河。淮河主干在淮滨县孙岗村入固始县境,自白露河口从西向东流经往流、三河尖,成为豫皖界河,弯了有八九个大弯,在三河尖建湾村附近出境。而那里便是史灌河、泉河、淮河三河交汇处,为一狭长地带,约为7千米,形似鼠尾,老百姓叫它“老鼠尾巴。”三河尖无疑也是因三河相交而得名。三河尖之著名,一是在清末民初,乃淮河中游航运中心,商贸繁荣,盛极一时,“十里河巷桅杆林立,水陆灯火交相辉映”,有“小上海”之称。二是海拔高度为22.40米,为河南全省最低,固始人说是“大水窝子”,过去几乎年年被淹,年年告急,波及包括周边的往流、桥沟、丰港、徐集,国家领导人来过好几位,都是因为水灾;三是“庄台”。民众为避大水,在平地堆砌起高高的土堆高台,把村庄建在上面,当地叫“庄台”;四是“柳编”。大水淹没,一片汪洋,大水退去,露出滩地,庄稼错过季节,不能补种,适宜种柳。遂带动了柳编业,三河尖及至安徽周边,都成为了著名“柳编之乡”。五是移民,因为水故,1956年、1960年迁4万余居民于甘肃玉门、山丹及本县胡族铺等地;故土难离,家再穷,是自己的家,埋着祖先,连着亲戚,有熟悉的风雨、霓虹、水土、景象、人群、乡音、道路、习惯,陆陆续续,好多人又返迁回来;1991年至1993年有近万人再迁于淮滨期思及本县诸乡镇;2000年,临淮5村1 955户6 517日实施整体迁移,沿望岗西南安置,庄台废弃,全部变为行滞洪区,而不远处,就是安徽王家坝濛洼蓄洪区。去“老鼠尾巴”那天,我们先参观了“三河尖故址”,然后在建湾村看那一大片庄台的废墟,仿佛经历了一场旷古浩劫。没有了人,房屋坍塌,门窗倾斜,寂寞的动植物疯长,为所欲为,虫子把树木啃噬得七零八落,蛛网遍布,恍惚有孤魂野鬼、魑魅魍魉,或有蛇蝎爬虫,走在里面,让人头皮发紧,身心发憷。不像看“三河尖故址”,能唤起对淮河历史繁华如水漫漶的遥想,而这里,让我怎么也想不起在台庄之上昔日那渔舟唱晚、炊烟缭绕的温暖生活。
在蓼北,淮河滩涂,季节稍晚一些,固始城南的麦茬秧都插完了,而这里“老鼠尾巴”上,一望无际的麦子刚熟,在五月的阳光里,闪耀光芒;麦田埂上,生长着野刺玫、巴根草、剪子菇、涝豆、豌豆,有的还在开着淡紫的花。我们几个穿行在辽阔的麦子中间,朝老鼠尾巴尖去,看淮河,看三河交汇。几只喜鹊,体态肥硕,追着我们,飞到左边,飞到右边,飞到前面,飞到后面,喳喳喳叫着,让人觉得吉祥而愉快,可能好久都没有人让它们亲近了;而造物恰好给人和鸟一个翅膀的距离,人离它近了,它们就飞高一些;离得远了,就飞低一些,天地给自由以广阔空间和背景,以河流、庄稼、村庄和树为参照,展示作为一只鸟的体态与飞翔之美。问题是现在所有人都搬走了,没有人了,飞翔已无意义,翅膀不过是搭在身上的黑白花色缎子一样的美丽披肩,谁来欣赏,它们于此变得孤单、寂寞、无着。偶尔也会见到一辆轿车,停在麦地边上小槐树下,那是远方来钓鱼的人。因为无声,没有人群,村庄遥远,四野空旷,天地悠悠,我们几个也仿佛从远古而来,没有登高望远,怆然涕下,但心有万千块垒、泥沙淤积,抚今追昔,不知从哪里打开闸门和缺口,想歇斯底里,想浩叹一声,想一泻千里。终于来到了水边,眼前是水,远处也是水,分不清是哪条河流,分不清主次干支,也分不清是谁融入了谁。王子一直不说话,他现在说话了:首先你一直认为史河是淮河上游,你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它划归于淮河干流中游,为其右岸支流;它的入淮口恰在上游与中游的衔接处,当然,哪有那么严格的分辨;若遇洪涝,就更加糟糕,南山大水,因与北部有千米落差,其间又有其它支流加盟助威,迅猛冲到三河尖,三河尖不仅低洼,其之下的淮河河床变得平坦,瞬间成涝,水波连天,汪洋恣肆,就连老鼠尾巴也看不见了,哪是上游,哪是中游;说到源头,好在那天在梅山水库你放弃了,没去上溯;还有灌河、泉河,以及淮河,它们本来都是自然之河,至于利害,人类干预是可赞的,至于生态,人类干预是可怕的,诸多河流,比如我们那天在陈淋子孙滩,长江河、史河,万古流淌,天地大化,滋生万物,自有规律,现在只剩下河床,都没水了。在史河下游水湾某处自生一簇水芹、茭白或红蓼,每年都按时准备好生命的姿态,来迎接如期而至的雨季和春水,突然等不到了,没有了,不见了,莫名其妙,以为自己把时间弄错了,第二年就有了更改,发现依然没水,就绝望了,生命谱系与周期开始紊乱,大面积植被退化、消失,基因也随之改变,这就叫“异化”;淮河河底深埋古老的种子,它们许多从不在春天发芽,而是在夏末,雨季过后,大水远去,它们才忙不迭从河底泥沙里钻出来,在冬季到来前的短短时间里,仓促完成所有生命的形式,一个轮回,这让我们如何不对生命致敬。算来,也就百年间,河里没水了,几乎所有河流都成了废河,水呢?在史河总干渠、梅山总干渠,被人类严密控制着,包括水的流向、流速、流量,以及静动、姿态、性情。几乎所有的大江大河都被拦截和储蓄,“为人类造福”,再无天性和自由,也失去水的本性和意志,哪里还有潺潺流水的抒情,汪洋恣肆的放歌?所谓“源头”“滥觞”“起始”“尽头”“归宿”“结束”,还有意义么?哪里是源头?何处是故乡?因此寻找和追溯,还有意义么?叙说还有意义么?梅山水库之下,史河还是一条河流么?你所“行走”的史河、“描述”的史河,是概念史河,是时间史河,人文的史河,情感的史河,是曾经抑或虚拟的地理、路径和水文,是想象或虚拟的史河,是不存在的史河。已非今天的史河,你“看见”的史河。即便是虚拟,所谓走,王子说,你也不是走。人类对自然的干预,随之无可避免带来环境、生态的破坏,我们似乎尚未有充分的评估,但它已逼近我们的生活。
王子说话了,我们就不说话了,只是在想王子说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刊物备用,待发表后贴上)



客系何来?本黄裔汉胄,三代移民,世居河洛,自晋初,战乱兵凶,衣冠南下,经唐灾,历宋劫,籍寄遐荒,筚路蓝缕创四业,溯渊源,千年称客实非客;

家乡何处?数远祖先贤,中原旧族,转徙赣闽,从宋末,居安业定,驻足梅州,复明播,继清迁,群分边郡,瓜瓠绵延遍五洲,同根柢,四海为家便是家。

此幅楹联,乃梅州客属文化名人、作家黄火兴所作。我多次在我有关中原人历史南迁系列文章中引用。我原本是对旧有文化形式一向有本能的抗拒,但这幅楹联,还是让我佩服得紧。寥寥数语,工整对仗,竟把个中原人南迁久远而浩繁的历史,进行了如此精简概括和表述;重要的是,它不仅定性了“客家”乃河洛纯正血统汉族,也符合了我对中原人历史南迁一些问题的基本认定,比如“五次迁徙说”:晋乱、唐灾、宋劫,以及“明播”和“清迁”。对应历史,所谓“晋乱”,即永嘉之乱,晋室南迁,中原板荡,战乱兵凶,构成了中原人第一次大规模的向南迁徙;所谓“唐灾”,即指“安史之乱”,大唐帝国,倾覆瓦解,并构成了中原人第二次大规模的向南迁徙;所谓“宋劫”,便是“靖康之耻”了,金人入侵,宋室南渡,并构成中原人第三次大规模的向南迁徙。“明播”“清迁”即说很多中原客南迁后又纷纷返迁,如“移湖广、填四川”等,或漂泊于更远的海上,播迁台湾和海外,也不仅限于明清,其数量之多,说是有海水的地方,就有客家人。
中原人历史南迁,无论从帝都长安、洛阳,还是从大宋汴梁,逃亡之路可选择主要有二,一个是从黄河转运河到达南方,但这一条路充满战乱凶险,你几乎走不出去;再就是到我老家固始,从三河尖或乌龙集淮河码头乘船经长江至九江,再沿赣江南下。这条路证明是相对安全的。因此中原人历史上前三次大规模南迁,多数人都选择了固始的淮河。固始成为了中原人迁徙的聚居地、集散地,南迁地理标志和符号,甚至在南迁后,固始成了很多中原人认定的精神籍贯。而淮河,在其中,无疑是一条伟大的河流,成为南迁水路、历史航道、生命通途。
基于常识,失之常识,还是要来讲常识。首先我们所讲中原人历史南迁,是指大规模的避乱南迁,一般就是指“永嘉之乱”“安史之乱”和“宋室南渡”这三次大的历史灾变和迁徙,而有人将远自秦大军向南的征伐,以及汉代于闽越“迁其民于江淮间,遂虚其地”(《汉书•武帝记》)都算在内,显然混淆了“迁徙”的范畴、性质和概念,即专家说的“泛客倾向”。再就是中原人历史上的南迁,形成了客家民系即客家人、广府民系即广府人、潮汕民系即潮汕人、闽南民系即闽南人,按著名客家学者罗香林定义,狭义之“民系”,又称“次民族”“亚民族”,是指一个民族内部的分支,分支内部有共同或同类的语言、文化、风俗等等,相互之间互为认同。仅就中原人南迁汉族举例,即有说闽语的闽南、兴化(莆仙)、潮汕民系,说粤语的广府、粤西、四邑、桂南民系,说客家话的客家民系。其中客家民系,按罗香林所说,是唯独不以地域命名的民系,也是最先被冠以“民系”称呼的汉族分支,主要分布于赣南、闽西、粤东、粤北大部分地区,以及广西、海南、四川、湖南小部分地区。问题就在于此,这些,除了专业人士,谁会分得那么清。因此你会见到许多文章、著述、讲话,动辄就是“迁徙”“移民”,要么“客家”“唐人”,误以为中原人南迁,就都是“客家人”;而再迁台湾和海外,就都是“唐人”了。这其中,区别最大的是福建,其客家民系集中在闽西,即与江西接壤的三明、龙岩的广大边区,及至像紧靠江西石城的福建宁化石壁,如那里奇异宏大的“围屋”建筑,即是客家人南迁后矗立在大地上的杰作。而闽南民系自然集中在闽南,往北泛化至福州,朝南延伸至潮汕;客家民系主要就是形成于永嘉、安史、靖康三次历史灾变及其伴随的中原人苦难南迁,创造了独有的客家文化,并在继续的南迁中衍生抑或分化出广府民系和广府文化,而闽南民系部分于此有关,主要的还是源自唐初赴命平叛的陈元光父子和唐末起义军领袖王审知兄弟,巧合的是,他们都是固始人。
中原人历史南迁,在血与火、刀与剑、生与死的历史巨大灾变中,哪些人能逃出野蛮凶杀和屠戮,最终实现避乱南迁呢?历史有一天发现,他们多半是皇亲国戚、朝臣大员、衣冠士族、商人巨贾、文化精英,即具有足够物质保障和实力保护的官宦人家、大户人家,几十家或数百人联合一起逃亡的团队。普通小民百姓,即便逃出洛阳城,你也走不完南迁的“漫漫征程”。有史料说,中原避乱南迁者,长的有人走了八年半。至于路上饿死、病死、疲累而死、焦虑恐惧而死、自尽而死,不计其数。有妇女手里拄着竹管作杖,其中竹节是打通的,她们要像男人那样对着竹筒站着小解,因为你一旦蹲下,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历史有一天还发现,有一条重要的南迁之路,就是固始、固始的淮河。然而,哪有那么顺利,庞大家族从洛阳帝都逃出,翻越商洛山,经南阳宛地,过淮源桐柏,到达信阳长台渡口,或沿淮直下,经罗山、息县,直达固始三河尖或乌龙集淮河渡口,没有现成大船在淮河渡口专门为你等候。那么到达后,庞大的一个或多个联合家族——一般为同姓同族——暂居下来,进行修整,再做安排。而各种情况都会发生,盘缠不足,生病,意见不能统一,等等,有些家族很快乘船走了,有些经过短暂修整也乘船走了,而有些家族则留了下来。又发现战乱已经平息,相对有了安全,就在固始永久居住了下来;之后仍不断有人涌来,见此便打问着,寻找同姓家族,也跟着居住下来,天长地久,形成居点、村庄,最后发展成集镇。因此今天固始许多带姓氏起头的乡镇地名我怀疑是否由此而来,包括胡族。有人说胡族就是当年胡人集聚之地,并按照它们苍凉的西北地理记忆,命名了胡族之西的“阳关”。云云。历史有一天还发现,永嘉二年,中原板荡,衣冠始入闽者八族,所谓林、黄、陈、郑、詹、丘、何、胡是也。我们常常把郑成功视为固始人,其族谱载其先祖自固始入闽。那么他的先祖可能就是衣冠八族者之一,从固始淮河渡口南下,固始淮河渡他们离开死亡之境,家族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并从历史的波峰浪谷间再次跃出,光芒四射,固始是他们的重生之地,为何不能被视为自己的故乡。故乡与籍贯之义在生存的层面上已模糊了界限,比如到达南方后,打问邻居:从哪里来?必答曰:固始;追问父辈:从哪里来?必答曰:固始。因此在南迁中原人聚居的闽粤赣,大多人都说自己是固始人。固始哪有那么多人,他们大多可能是长安人、洛阳人、汴梁人;包括固始本地人,可能也是。你看,所谓“固始话”,常被称作“北方方言”“中原古音”“河洛话”“唐音”。闽南话也是。3世纪“永嘉之祸”,汉人入闽,带去北方口语音,即所谓“十五音系统”;7世纪和10世纪,固始人陈政、陈元光父子和王审知兄弟率兵入闽,带去北方的中古音,准确说是“中古河洛话”,在与当地原有“山畲水疍”“百越族”土著民族语言几度融合,生成为中国七大方言之一——闽南方言,进而生成闽南文化。闽南话,也有叫它“福佬话”的,据说“福佬”,乃“河洛”口音的转换。
这便要说到陈元光和王审知了。唐总章二年(669),泉潮间发生“啸乱”,高宗诏命归德将军河南光州固始人陈政进朝议大夫,统岭南行军总管,率府兵3600人,战将123人入闽,自丰州(今泉州)莆田南下,而进军不利,一度受阻,形势告急,退保漳州南九龙山“且耕且守”;唐高宗再命陈政之兄陈敏、陈敷率固始府兵计58姓军校约5800人增援,这次随军的,有陈政母亲魏妈和大部固始府兵家眷,再就是那位英俊少年陈政之子陈元光了。说陈元光入闽从淮河乘船,然后长江、运河诸多水路辗转,最后在浙江衢州登陆,开始穿越仙霞岭,进入福建浦城。但在登陆后,在江山县遇到瘴气和瘟疫,陈敏、陈敷相继病逝,魏妈饮泪含悲,披挂上阵,亲自主持军政大计,果断下令陈元光率精兵五百余,翻越仙霞岭入浦城,其他病弱士兵均乘船,由她率领,沿江回头出海,由海路驶往闽南,直达九龙江,三师汇合。
这是我们现在最通行的说法。还有一说,即陈政将军领固始府兵,曾在唐朝初期就被派往福建,驻扎在泉州今莆田市仙游县。陈敏、陈敷所率,有固始府兵,更多的是驻军将士们在固始的家属子女,魏妈、陈元光自在其中,还有陈政夫人;江山遭遇不测,病逝的不仅有陈敏、陈敷,还有随行士兵和家属,他们长眠于异地他乡,再也回不去了。至于此后,魏妈含悲葬子、亲自披挂上阵,就是演绎了。攻打漳州,是在此之后,陈元光也已长大,随父征战,并就地在泉州及所属莆田一带招募士兵,屯兵云霄;其父去世后,袭职任佐郎将,代领其众,平定叛乱,并开创了漳州,进中郎将右鹰扬卫率府怀化大将军兼漳州刺史,后被奉为“开漳圣王”,在福建、台湾和东南亚地区被广为祭祀,庙宇多达500余座,香火旺盛。我认同此种说法。设若按史载陈政被困说,稍作“分析”,便无可能:你首先要将这消息从福建送达京城长安,并汇报给皇帝;皇帝要上朝与大臣商讨,下诏固始;固始要落实皇帝御旨,将数千固始府兵召集起来,进行动员和准备,然后制定路线、风雨兼程、翻山越水、长途奔袭……这样你算算,要多少时日才能到达闽地。如果陈政有足够能力进行坚守和抵御也就罢了;如果没有,等到援兵到达,可能一切都早已结束了。
到了唐末,固始东乡王集人王潮、王审邽、王审知三兄弟,随黄巢义军王绪起兵,固始籍乡民有34姓5000余人跟随响应,后一路征伐,队伍增至万人、数万人。公元885年军队南下入赣、入闽,一举攻克漳州,因王绪性情暴戾,激起众怒,发生了“竹林兵变”,部将擒获王绪,逼其自杀。遂推王潮继任首领,于是整顿军队,整肃军纪,引得泉州百姓信赖,一起跪求王潮,要他驱逐恶贯满盈的泉州刺史廖彦若。王潮感泣百姓信任,派重兵围城,年余,攻下泉州,继而平定了狼山,势力壮大,赫赫威武。光启二年(886),福建观察使陈岩审时度势,表其为泉州刺史。唐景福元年(892),陈岩病重,欲请王潮代他主持福建军政,书信尚未发出,陈岩病逝,其妻弟范晖见机,迅速夺取了政权。王潮命王审知进兵福州,讨伐范晖,遇阻,久攻不克,士卒伤亡很大,王审知请求退兵或增兵,并要求王潮亲临指挥,王潮回说:“兵与将死光了,我再亲自去。”这话决绝,就断了后路,王审知破釜沉舟,不惜代价,和兄弟们一起苦战,拼尽全力,终于攻克,范晖被杀,部众出城投降,王潮迅速将官署从泉州搬到了福州,唐廷只好任命其接替陈岩,任福建观察使职位。之后,王潮嫁女给陈岩之子,厚葬陈岩于闽县敦业乡太平里,完成了对福州地理和心理的控制。公元897年,王潮病逝,王审知接任,为福建威武军节度使,公元910年,封为“闽王”。
陈元光是蓼东陈集乡人,王审知离他不远,乃今分水乡王堂村人,都是固始人,他们所率万千固始子弟及沿途随众,纵横八闽,扎根发芽,开枝散叶;他们带去了中原文明、中原文化,以及先进的农耕技术,并与当地土著融合,开辟出崭新天地,功德彪炳千秋。陈元光在闽南,辟地置屯,招来流亡,营农积粟,通商惠工,尚文重教,耕读传家,及至在婚姻、习俗、饮食、服饰、文艺、语言诸多方面,已无内外主客之分。而王审知“起自陇亩,以至富贵。每以节俭自处,选任良吏,省刑惜费,轻徭薄敛,与民休息。三十年间,一境晏然。”《旧五代史》载,“虽天下多事,犹能修其职贡,朝廷嘉之,封闽王。”
生为王,死成神,如果也把他们算作南迁中原人的话,但请一定要分清,他们不是逃亡,而是赴命征伐;不是迁徙,而是强势占领;不是客家,而是那里最高主政者,堂堂的主人!
有人说,就连吃喝拉撒睡,还有说话,你都得跟他们学!



我曾用数年时间,多次深入闽粤赣广大地区,追踪南迁中原人的历史踪迹,所见丘陵、山地与村庄,尤其是在客家地区,遍布宗祠祠堂、大祠堂、超大规模的祠堂——吉安黄姓客家老屋,赣州灶儿巷,石壁客家公祠,宁都东龙村客家千年古民居,安远的东升围屋,龙南的燕翼围屋、乌石围屋、关西新围屋、龙光围屋,石城通天寨大畲村客家“南庐”大宅、南桥客家第一村、木兰陈联客家民居群、沙塅陈家九十九间半客家老屋,以及婺源的李坑、汪口、晓起、思溪、理坑、江湾,等等。或聚集成村,或连结为街;或平实无华,构造玲珑;或豪华铺张,气宇轩昂,努力保持着祖先巨大坐姿与表情、庄严和荣耀,代表着当年各自主人的身份和背景,成为大地上仰望的伟大生命星座。细细想来,南迁中原客,在历次战乱逃亡中,他们还有什么?山河破碎,身心俱焚,故家、庄园、屋舍、老井、祖坟、祠堂、神龛、碑记,包括籍贯、身份,前世、今生,甚至命,都没有了,永远的没有了;就像大河断流、家族断代,哪里是血脉源头,何处继香火传续,所能带走的或有祖灵牌位、宗族家谱、四书五经,剩下便是梦里依稀的古老地名、堂号、大树、飞鸟、礼仪、传说、谣曲、民谚和儿歌,那么在异地他乡,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成为最现实的巨大身份疑问和认定,而且是那么迫切,那么锐利和疼痛。这就需要一个建筑,形式空间或空间形式,来供奉祖宗的灵牌,也立下门户。当然在经历了巨大动荡之后,首先要安顿下来,先安顿生活,再安顿灵魂。果然有朝一日他们依靠中原文化、先进理念、耕读传家、实现复兴,修建宗祠、大宗祠就成了精神的物质架构诉求和实现。许多朝廷要员、士绅豪富和文化名流家的宗祠,超出了家居的房屋,上等的材料和设计,极尽铺张和挥霍,使人看到的不是建筑,而是财富、权势转化的中原望族的霸气和野心。
一家一户,祠堂供奉的是自己的祖宗,这无疑是私家祭祀,是同一血脉姓氏的香火。这是客家人。而闽南人就不同了,他们也有自家宗祠祭祀,但无论在官方还是民间,他们还拥有一个“共祖”“人神”:陈元光,或者王审知。除了同乡同籍、血缘根亲、文化源同、集团利益,以及对他们强势统治的跟随和依附,还由于对他们英雄业绩的景仰,对他们伟大生命力繁衍以及创造的崇拜,更是由于从陈元光和王审知那里,从“威惠庙”和“三王祠”那里,知道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种文化祭祀,延及台湾和海外。台湾民谚曰:“陈林半天下,郑黄满街排”,这是说的陈林郑黄,乃台湾最大的四大姓氏,追溯故乡,根在中原,五百年前在闽南,一千年前在固始。固始也在对外宣传中,自称“中原侨乡,闽台祖地”。
福建与中原的关系,闽南与固始的关系,以至与台湾的关系,作为血缘认同的历史寻根开始进入和打开闽、豫、台三地地方文化视野的,在信阳,最早要感谢一个人,就是著名语言学家、厦门大学黄典诚教授。黄先生一生致力于语言学的研究,尤其对古音、方言的研究颇有创新和建树,王力评价其“关于考订方言本字的理论和方法是自章太炎以来所经见的惟一科学、可靠的方法。”而台湾学者张贤豹则称黄先生是“闽南方言研究的先驱。”黄先生研究发现,由于闽南话多存古音,没有轻唇音,泥日声母不分,和河洛语音有密切源流关系,为寻找语源,获得求证,他带着他的研究生前往河南,进行深入的田野调查,进而得出推测和结论,他认为,闽南话源出河洛,后分播到南洋和台湾。由此黄先生便致力借语言寻根,来证明闽南与台湾、南洋华侨的血统联系的研究和努力。
就在那次先生带研究生来河南寻找中原母语进行田野作业的时候,他到了信阳,到了陈元光的老家固始县。那是1981年初春,说来三十多年过去了,而先生业于1993年仙逝,于是感慨,我们除了时间没有尽头持续不变,人生存在其中,都是它的断章,常常会在不觉中开始,也会在绚烂处倏然休止。却有语言,通过传达留存下来,还有文字,通过书写留存下来,这是人类为自己创造使用的比生命长久的工具和载体,并代表了生命价值延续。固始考察之后,先生当即写下《寻根母语到中原》一文,发表在当年的《河南日报》上。就是从这篇文章开始,信阳和固始才明确了自己与闽台之间如此源远流长的血脉根亲关系,开始组织实施对台湾同胞祖根问题和陈元光文化的历史梳理和研究,并延伸到政治、经济、商贸、考古、民族、民俗、方言、地理、饮食、服饰、音乐、戏曲等学科和领域。到了第二年,林克昌、欧潭生倡导和牵头,与有关部门联合,四处奔走、呼吁和张罗,成立了信阳“台湾同胞祖根问题研究会”,很快,一大批研究文章和成果,联翩而来,应运而生。从现在看,这一时期的成果,依然是信阳台胞祖根问题和陈元光文化研究,及至近年宏大的中原根亲文化建构的坚实基石。
六八年夏季,信阳一下分配来了数百个名牌大学毕业生,那里就有林克昌、欧潭生,还有陈创、汤漳平。林克昌和陈创,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汤漳平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欧潭生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系。他们都是福建人,往上追溯他们的祖先,可能都是南迁中原人,信阳闽台豫祖根渊源及陈元光、王审知历史文化的研究成果,大多出自他们之手。我不想在学术上来讲述他们,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先祖自中原入闽,一千年后,他们又从闽地回到祖先的故乡,其中欧潭生分配在商城,林克昌和陈创就被下放在固始安家落户当农民。青春遭遇劫难,他们开始在先祖的土地上艰辛生活、劳动、改造,自食其力,也在此恋爱、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而在老了的时候,内心一种莫明的东西升起,笼罩了他们,令他们焦灼、恐慌和不安,无所适从。终于知道,那是故乡情结。结果我们看到,除林克昌调海南任要职之外,他们几个以及当时来的十几个福建籍大学生,通过各种方式,都要死要活调回到了福建老家。最典型的要数汤漳平了,夫人是河南人,孩子也都是在河南出生、长大,都不愿意跟他回;不愿回,好,他一个人回,回漳州老家。老家有天地、有神明,有祖宗、有亲人,有老坟、有香火,有“威惠庙”和“三王祠”;有他熟悉的土地、河流、雨水、风、方言、儿歌和粮食,熟稔如常,但刻骨铭心。因此只有在那里,他才知道他是谁。当然,也回来,每年都有无数闽台与海外的游子回来固始,再往陈集安阳山、东乡王堂村、将军祠、云霄庙,那是祖先的故乡,是根,是他们生命的源头。
六八年夏季,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通过多方努力,我父亲从老北乡调回固始来,安排在陈集乡政府;不久,我母亲也随父亲,落实政策,安排在了陈集小学当老师。父亲被安排住在一座古建筑的二楼上,我去过,青砖、灰瓦、六棱格窗,不大,空间的大部分都在阴影里,几件家具,都如静物,一切都固定不动着,就连时间。后来才知道,那座古建筑,是“陈元光将军祠”,父亲和我住在里面,就像是他们的后裔,住在他们传下来的老房子里。大门口就是传说的月塘,生满茭白、水葫芦和浮萍;稍远乃当年白龙小子陈元光纵马洗澡的日塘,即龙湖。陈元光后来有诗集传世,名《龙湖集》,就是这个龙湖,成为故乡标识。将军祠之东南,是陈氏祖庭“七星望月” 地,青青丘陵接连莽莽浮光山,即安阳山,安阳山顶,是大山奶奶庙,大山奶奶庙是当地的叫法,官方称其“云霄庙”,祀神主魏敬,就是陈元光奶奶。魏敬自幼习文学武,文韬武略兼具。嫁于王族陈氏后裔陈克耕,克耕者,“克已自持,躬耕而食”也。其父乃春秋陈国后裔、南朝陈武帝陈霸先族兄汝宁王陈霸汉之子陈果仁,父子先后举家迁于固始浮光山(安阳山)下,避世隐居、韬光养晦,图东山再起。果然于隋末,陈克耕夫妇,毅然率五万精兵助唐王,随李渊、李世民父子转战南北,攻上党、克临汾,立下赫赫战功。陈克耕被封唐“开国元勋”、左玉钤卫翊府中郎将、怀化大将军。魏敬夫人因随丈夫征战大河两岸,功著太行恒岳,李渊赐“元勋夫人”。唐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初二日,陈克耕逝世,享年52岁,敕葬于河南固始铁翁峰即安山“七星拱月”地。唐天授二年(691),魏敬夫人仙逝,享年93岁,葬于云霄山竹塔半径山仙人峰。唐天宝年间(742-756),陈元光孙子陈鄷回乡重建将军府,并修建大山奶奶庙,庙号为“云霄庙”,也算是让老太太魂归故里。陈氏一族,乃陈国贵族后裔,祖籍无疑周口宛丘陈国,而非固始。周口人也这么认定。若从陈元光太祖父一辈隐居安阳山、祖父继之算来,陈元光完全可以视固始为自己的“籍贯”。当然,应该说是光州固始。不必细分,历史割不断,就像血缘割不断,流水割不断,每年的农历十月十五是大山奶奶庙会,在解放前上溯数百年间里,陈州人都会在那一天,抬着香案神亭,举黄罗伞仪仗,浩浩荡荡,一路吹打,热闹非凡,从陈州赶往陈集。为他们陈家的魏敬夫人、云霄娘娘,奉上锦衣绣鞋,然后扫尘沐浴,更衣上香,朝山祭拜,那是我们无法想知的旷古历史盛景之民俗大观。淮河则以它清畅的流水从地域上沟通了这一切,他们追随着历史脉缘,顺水而来,然后满载宗族荣耀,顺水而去,因此,那更是我们无法想知的旷古文化盛景之天地大观。
那天,不知通过怎样的转接和传话,说母亲要我去陈集一趟。我就请了半天假,星期六下午,我骑了一辆加重自行车,从我家门口往北过泉河街往东,再往北,翻过安阳山,到了母亲的学校。晚饭后,母亲说你去学校宣传队玩去呗,他们在教室排练。我就去了,拉琴,他们唱样板戏,深夜才回。二日母亲问,宣传队哪个女孩好?我说唱沙奶奶的那个。母亲惊呆了,随跳起来,双手一拍,说我的儿啊,我和你爸就是想让她当俺家的儿媳妇呢。母亲说,你给她写封信。现在就写。去你爸住室写。我就回想,心有所动,穷尽平生所学,辞藻华丽,连篇累牍,写了一封好长的信。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母亲托人把信送给她,她就没看,扔了。这门婚姻,她不愿意。
史河在黎集分出梅山西干渠、中干渠和东干渠,东干渠经过我老家张广庙、泉河铺到达陈集镇,你一看,就知道了,陈集是干渠的“水尾子”。一到插秧季节,就闹水荒。而在不远的安徽马店、白庙、石店子,有史河总干渠分支沣西干渠,重要的是梅山水库就是人家安徽管辖,水多的用不完。豫皖交界,田挨田、地连边、水相融、路相通,庄稼在地下的根须都纠缠在一起,花粉和子实相互飞落,还有那河南的飞鸟,经常飞到安徽唱歌,安徽的鱼,顺水就越过界到河南游玩,突然想家了,就顺着流水再游回去。两地人的交往就更多了,还有像这个女生,她就是安徽的,到了俺河南来上高中。至于水,攀连交错,安徽那边只用铁锹开个口子,水就自然流过来。其实他们每年都这样干,或者有利益交换关系,双方自明,心照不宣。到了用水季节,陈集就派人去安徽“慰问”人家,那年是我父亲带着电影队代表乡里去感谢人家,接待他的,巧合了,是那女孩的父亲,水的问题就不谈了,儿女婚事成为主题,俩父亲皆“工农干部”,朴素豪爽之人,把酒斟满,再斟满,碰杯,干了,俩人就这样,一拍即合,定下来儿女的终身大事。可怜那女生后来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了,而这恋爱拉锯式的,一谈就是十年!结果无二。老了发现,嫁给我,还真没错,人长得丑点,但气质足够。因为她标准一个美人,这让我常常引以为豪,觉得这世界,因此而稍显公平一些。
什么不错?夫人说,嫁给你,老家就扔了,亲戚也扔了,同学也扔了,常年到头,急死了,一个熟人都见不着!她说的老家、亲戚、同学、熟人,其实也是有的,也常见的,形而上,形而下,她不过是以世俗的语言,表达了她内心深处关于故乡的牵念和孤独。

哦,故乡究竟是什么,原初、开始,生命大河的源头。海德格尔说,接近它,就是接近极乐的本源。它的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说,诗人的天职是返乡。我们即便是“写诗的人”,也不是他说的“诗人”,“返乡”及其返乡所赢获的全部喜悦和欢愉,包括故乡风貌、对山水的关切,亲情、重聚与问候,以及与一条河流有关的忧思、祈愿和祝福,都是物理意义上的故乡返回,单纯故乡的欢乐之外,“故乡”藏有密匙,“锁闭着它们最本己的东西”(海德格尔语),而那才是真正意义的故乡,因此说,我们只是“到达”,尚未“抵达”,仅仅是个到来者,或者寻求着,不是“诗人”,无论这到来和寻求的是故乡还是河流,是记忆还是现实,是还原还是重述,是整体还是片段,也仅仅是与之一个“照面”而已;那么“故乡最本己的东西”,在海德格尔那里,“已然是一种天命遣送的命运,或者像我们时下所说的,就是历史。”——故乡那被锁闭的本己之物如此一语道出,故乡就是命运。而我以为,人也是自然的部分,融合一起,互为故乡,就像水源自于水,水消失于水;你在自然中,你是自然的孩子,自然也是你的孩子,互为依存;自然也会被激怒,人更易于放纵和迷失,就像水,它清澈、柔情、美善、慈悲;它浑浊、暴虐、狰狞、凶恶;那么我们曾经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而自然和流水,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只在迷失、无助、孤单之时,故乡让你知道远近和归途,还有河流,它是你的方向感,是你认识、判断、辨别世界的唯一坐标;无论是大地版筑、物理架构、生存集聚、精神虚拟、诗意栖居,还是天命遣送,是村庄还是水湾,母语还是方言,源头还是尽头,开始还是抵达,时间还是空间,生命还是生存,以及安、蓼、番、期思、雩娄、寖丘、固始、张广庙、孙老庄子、淮河、史河、南大塘、叶集、陈淋子、梅山水库、三河尖……万物皆流,无物常住,唯故乡恒久;故乡在哪里,只需看看大河源流,这水的血脉,看看一个人的脸和心,一生的朝向。
手机响了,是老娘打来的,我按了免提:
想我了?
滚!你揍不想你老娘,我想你?
想,天天想,刚还想。
别贫,雪,现时你在哪?
三河尖。
可回?
回。你永远都是我最后的港湾。
卖嘴。雪,哪天回?
明,或后个。
信你?哄老娘,你咋不(往)后搁搁!
您能活五百岁。
妖精!
我回固始你知道?
大前个晌午你刚过阳关桥我都听着了。
有人雪?
还要雪?
会算?
你我儿,你走哪我都能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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