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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草木后园》(已发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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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在想,一株株的荆条,正如一个个并不富裕而又子女众多的传统农村家庭吗?它身材修长,根底却很扎实,每一块根都要抽出至少四五条枝杈。这些枝杈相互抱着,窂窂围成一圈,向着阳光,挡着风雨,向上拱起。虽然长在沟边坡上,叶片也不肥硕,荆条抽出的每一条茎却从不分杈。春天,母亲常在荆条间点几粒扁豆,于是每年的六七月份,荆条丛中,粉红的荆条穗子与随着枝叶漫攀的紫红色扁豆,一起在风中摇曳着。
印象中,后园里有很多树,数量最多的莫过荆条了。荆条在老家的名字叫腊条,待它们长到儿臂般粗细,能称为腊杆时,就成了练武之人的至宝。它套上枪头便是大枪,嵌上刀头便是斩马刀,两头光光时便是棍棒。荆条放在农村人的家中,粗的便成了锨把、锹把、钯把等农具的重要支撑部分,细的,则成为手巧者编织筐和篮的主材,也可搭成豆角、西红柿的架子,或是攀成菜园的隔篱。在农村家庭一点都派不上用场的,遂砍了晒干,成为烧饭蒸馍的柴禾。
老宅在村落的最北面,北塘底下便是大片的田地,鲍家沟从西再折向东慢悠悠地流淌着。后园与北塘底下大约有一米左右的落差,一排荆条紧紧拢着后园北沿裸露出来的土,不使它悬在半空中,也不使它塌陷。这些荆条不仅守卫了后园,也筑成了村落与田野的屏界。
后园的南角,紧挨着伯父家的猪圈,东南角是我家的茅厕,正南便是堂叔家用的后院。猪圈南面有一条几米长的斜坡,这是进入后园的主通道。它的西面,隔一条小路是伯父家的园子,园子的西面和北面也都围着树。荆条,只好守住后园的东面和北面了。
后园的东面,是一条南北向的小水沟,沟面不宽,成人一个跨步就能过去,隔着小水沟是连排的房子。它连着两个几米见方的小池子,分别位于后园的东南角和东北角,在它和两个小池子之间,这段沟沿的西岸,一排荆条又将徐郢与乔郢的地界标注得十分清晰。
杨柳与杨槐只长在靠沟的地方,与荆条挨得很近,且数量不多。杨柳软弱的枝条,杨槐清丽的花朵,似偶来后园闲逛的少女,为其增色不少。
楝树独守着后园的秋与冬。夏天,青青的楝果,为我们练习弹弓提供数不尽的弹药。金风来临,百草调零,后园的地上铺满落叶,唯有楝树挂着一树淡黄色的楝树果,为过往的飞鸟提供食料,直至冬去春来。
桑树,是乡下孩子最喜欢的树种。在那个物质生活较匮乏的时代,它的果实是老天给予农村孩子最慷慨的馈赠。每年初夏,小麦收割完毕,我们就像窝里的雏燕,仰起脖子向村子里每一株桑树上张望。直望到桑树果由小变大,由青变红,再也没有耐心等它变紫。垂下的枝桠和低矮树杈上的桑树果,已被全数扫尽。唯有高处,经不起一个孩子重量的枝梢上,飘荡在风中的桑树果,颜色倒是一天比一天变深起来。
后园共有四棵桑树,一棵在后园的入口,一棵在后园西面小路的尽头,两棵靠近后园的出口。
入口处的桑树仅有碗口粗,常常拴着牛,想吃桑树果,只须用力跺上两脚便能在树下捡上一大捧。有时,牛靠着树杆蹭痒也会无意间震落一些桑树果,我们却很少能吃得到,一些被牛蹄踏入泥中,一些落入牛儿的口中,少数幸存的必定沾满牛粪,最后被鸡或过路的鸟雀叨走。
最大的一棵桑树,位于后园的东北角。它的主茎宽过大黄盆,枝虬叶茂,远望如冠云。偶尔爬上去小腿都会发抖,一是因为树太高,爬到一大半视线就可以平了我家房顶。再往上爬一小截,向南向西就可以瞅见村子的大部分面貌,红砖大瓦房与茅草屋的顶,一眼就可以分辨的出。东面大片没有房子的地方必定是东塘,靠在树上,可以看到东塘西南的一小块水面。骑在树上向北看,绿油油的庄稼地一块接着一块,眼前仿佛铺了一层绿色的毛绒毯子,天气好时,还可以看见淮河,如一条白龙载着浪花向东游走。向东,则可以瞅见乔郢后半个村落,依稀可以分辨出表叔家的所在。树顶是绝不敢上去,白云仿佛随时会罩在头顶,风也会悄悄揪起额前的发。
这棵桑树太粗了,爬的时候须仰着头,上身内贴,两臂用力抱着树干,两条大腿内侧紧紧抵着树干帮助两只脚固定,再腾出两只手臂交替向上攀,且树皮十分光滑,借力之处甚少。这棵桑树一般很少有人上得去,桑树果留存的也最多。
每次爬上这棵桑树,必不管树下人的呼喊,也顾不得擦汗,一定要先吃个够本,再用力摇几下挂着密密麻麻紫红的、半红半紫桑树果的枝条。成熟的深紫色桑树果,肥硕而笨拙,身体后面拖着一根细小的青色尾巴,如同一条条春蚕隐在宽大的桑叶间。它们的突起浑如婴儿眼晴一般,黑黝黝中透着一股精亮。
阳光穿过桑叶间的空隙,洒在儿时我们带着兴奋表情的小脸上,指尖和唇边沾着属于桑树果的色彩,浑身散发着桑树的气息。闭了眼睛,一片清凉,仿佛置身一个奇妙的境界。熟透的桑树果跌落地面,有些变了形,更多是沾着土和草,在树下的伙伴们可不管这些,一拥而上,边抢边往嘴巴里塞。
从这棵桑树的底下,到菜畦之间,有一小片空地,是我和小伙伴摔炮仗的根据地。从小池边掏一大块黄泥,每人掰一小块。用手捏成一个圆饼,再沿圆饼边缘攒起一个边,中间摊薄,且越薄越好,整个泥饼成了一个平顶的圆盖盖。圆盖底部放在手心,凹进去的一侧朝天,狠狠朝圆心吐一口唾沫,用力摔向地面。随着嘭地一声响,圆盖盖被摔成一滩烂泥,这中间必定神奇地翻出一个洞来,且薄薄的底心上,泥必定向外涨开。炮仗摔得最响,且中间的洞最大自然便是赢家。
表哥发现了一个新奇而又奢侈的玩法,这棵桑树下又成了我们的靶场。他先将牙膏盒挤干净,剪刀去头和尾部,把中间的铝皮洗尽多余的牙膏,用酒瓶子碾平剪成两截,一截卷成小拇指粗的圆筒当炮筒,一截支成炮架子。弹药就是一整盒洋火的头。用指甲小心刮尽洋火头上的火药,全部装进炮筒,在炮架子下点起小火堆,直至炮筒发热里面的火药喷出。
靶子则是两扎外的一头玄衣玄甲的老牯牛,或是一只青衫晶睛的蚂蚱。通常,随着一声炮响,靶子被击中却不会立即送命,反而会剧烈地挣扎,于是装上火药,再来一炮。偶尔也会有炸膛的情况,炮筒会飞起来,唬得我头皮发毛。这个玩法有点刺激,但太费火柴,家里烧饭的火柴不够用就去翻邻居家的,次数多了难免事发,少不得被大人一顿训斥。
后园出口边上有一棵小桑树,小臂般粗细,高仅过我们的头,桑树果也是有限。偶尔下地经过出口时,一手捞着树干,另一手便随意摘几颗成熟的桑树果塞进嘴里,再放手,那树干便狠狠往后弹去,晃了几晃才勉强定下身来。
小路对面的桑树最为奇特,主干粗过水桶,距地面两米高时忽然分出两个枝桠,粗的一根伸向西面伯父家的园子,稍细的一根向东张着,下面就是我家的后园。我们骑在大树杈上,抱紧一个树枝用力晃动,桑树果便“噗噗”往下掉。常在夏天的一阵雷雨大风之后,兜着汗衫到树下捡现成的。
这棵树上的桑树果为什么很甜?从大人们闲聊中得知,这棵树下曾经饿死过一位老嬷嬷,之后我便不敢一个人再去捡桑树果了。那位老嬷嬷是谁?是村里人还是外地来逃荒的?若是村子里的人,挨得这么近,她的家人怎么不接回去?她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待在自己的家里?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几时饿死的呢?饿死的人与正常人的模样有什么不同?饿死的人还能不能吃东西?她的背后就是桑树啊,她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去打桑树果吃呢?
大人们没有明确说过,我的小脑袋寻思了几回也弄不明白。这些又岂是一个只有几岁大,且终日在小小村落里转悠的乡下孩子能想明白的。
有一天傍晚,偶然从后园的茅厕出来,一阵阴风卷来,眼前闪过一片黑影,仿佛张着一张无底洞似的乌黑大嘴向我奔来,吓得我直往父亲怀里钻。之后一连几日发起烧来,老人们说是吓掉了魂,家人少不得捉了公鸡到马路上收魂。祖母向邻居讨来几根桃木,给家里每个孩子磨了一个桃葫芦,再涂了红漆用红线系在脖子上。祖母叮嘱我说,再遇到黑影就用葫芦把它们收了。我很奇怪,这样一个小小物件能降伏那些鬼怪?祖母说这桃树里住着法力高强的仙人。自此,我渐渐忘记树下饿死的老嬷嬷了,我又敢独自去后园玩了。
后园的树多,树丛间的活物自然也不少。
不提荆条间的毛拉子,不提杨槐树上的知了狗,也不提桑树底下草丛中的花大姐和蟋蟀,单是那玄衣玄甲会飞的老牯牛就让人神往。
老牯牛一身黑衣,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白斑,两条长长的触角八字型分开,两只眼睛往外鼓,口器前伸如牛的鼻子形状,单就整个面部而言活脱脱的一头小黑牛。这东西不仅力气大,飞得远,还能在树上打洞,祸害了不少的树。捉老牯牛通常在午后,一个人上树,一个人在树下接应。嘴上叼一枝柳条,爬上柳树翻看叶子,看见不动的直接用手捏着它的后脖,要是发现它有逃跑的迹象,直接一柳条抡过去,它必定翻身落地。被捉住的老牯牛六肢躁动,嘴下两只大牙一开一合,似在咬牙切齿一般。赶紧从它的脖子拴上线,系在柳条上,或捏着触须的根部玩弄一会,再装进罐头瓶里。同村有位小伙伴在捉老牯牛时,不小心被它抱住了手指,手上被啃掉一块皮肉,还流了不少的血。
鸟儿也经常光顾的这里。伯父家园子里的树上,盘着一个硕大的老鸹窝。这里可以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至于喜鹊、麻雀、老鸹、燕子等北方常见鸟类一点更不算稀奇。堂伯家养着一群鸽子,每天都会从后园上结队而过。
每当鸟儿从后园上空飞过,我便仰着头,站在园子里一小会。鸟在我的顶上从不停留,娴静洁白的云朵却可以任我看个够。云常常扮成各种形状,一会是我收养的小白狗,一会是老姑家的羊,一会是舅舅家的拉磨的驴子。
风如一个会耍把戏的小丑,它一来,云就羞涩地变换着模样,一会敞开如小山,一会又缩成一小团。云高兴了也会笑,它的嘴巴与性情一点也不般配,咧开时简直就是一个大窟窿。云要是想哭了,我就得赶紧往家跑了。云哭的时候最难看,黑黑的脸,豆大的雨滴不就是它伤心的泪水吗?
常在一场大雨过后,后园树丛的空地上,菜畦的垄埂间,以及粪堆沿、小池旁,一丛丛一簇簇的野苋菜,惬意地舒展着或翠绿或紫红的叶子。阳光似乎也格外眷顾这些蓬勃的小家伙们,透过树叶间的空隙,轻轻抚摸着它们。
每遇家中来客,母亲定会吩咐我去后园里掐几把苋菜,或凉拌或下汤。我总是捡绿叶的下手,这不是因为绿苋菜数量多且叶片繁,红苋菜的汁每每让我惊悸。
亲戚中有一人嗜食红苋菜,且尤爱红苋菜的汤汁。有一回来家中作客,彼见红苋菜食尽盘中尚有残剩红汁时,又将空碗塞进我中,举着空箸两眼放光地盯着盘子,“吃了不疼丢了疼,大侄子,再来一碗吧”。等米饭来时,他旁若无人地倾了盘中两根仅剩的菜叶,及所有汤汁。一时,雪白晶莹的饭粒全被浸染上一种叫不出来的色泽,红中带紫,紫中含绛,比紫略艳,较赭似敛。
这种具有魔幻般色彩的汁自饭粒堆的顶上缓缓下沉,也不知有没有浇透,只见筷子一阵翻腾,一大碗米饭三两下就被他吞入腹中。他的舌头意犹未尽地连唇角的一点点腥红也卷了进去,之后,他又大谈红苋菜的种种好处。可是,有一回我挑了些老叶绿苋菜给母亲清炒,一盘子被他抢攻完后,竟然咂着嘴巴说蒜瓣放少了些。
相对于红苋菜和绿苋菜,马齿苋很少见到一丛丛、一簇簇的。在阳光直射到的地方,在略显干涸的埂上地头,马齿苋一棵是一棵地趴在那里。它们粗壮而似乎汁液饱满,用手一掐似乎能冒出一股水来。我总以为野苋菜里只有红苋菜和绿苋菜可以吃,但祖母那一辈的人却偏爱马齿苋,并亲切地称它们为马齿菜。我常见她得空就从园子里铲上两三棵,就着井水洗净,熬了半壶汁当茶喝。
自从无意中发现了木耳,每年夏天我都特别留心后园的几截树干。后园里有截槐树干过于弯曲不堪大用,父亲便将它长期闲置老宅院子的南墙下。素日,我常常踩着它攀上石榴枝条,或将它推倒当作方瓜花的枕头。一次,连下几天大雨之后,我竟然发现这截树干上长出了木耳。
这截树干裹着树皮仰卧在墙下,大半截身子已沉入泥土。许是因为被人无视太久,便借着雨水和湿热透出小小的耳朵,来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初生的木耳仅有大姆指甲大小,椭圆形,似人的耳朵,虽呈红褐色,摸一下却有点肉肉的感觉,极富弹性。它们向内的一面比较嫩滑,而背面则较粗糙,披着细密灰白的绒毛。这数片小木耳似怕羞一般,竟然分成几个小团,相互扎着堆。
又过两天,再去看时,这些木耳的身材竟然涨起许多,但壁却薄了,有几片的外缘开始向内翻卷,似不堪重负耷拉状。我把它们全剥完也才一小把,父亲建议我去后园走走。
后园的面积与前院大小相仿,因没有房屋与花园,故而宽敞许多。这里除了一些青菜便是树的王国。有些树已枯死,还有些倒下的断树干。我一进去就发现许多木耳。枯树干上木耳与前院子略有不同,它们似房檐上的瓦片一般,或挤在树杈附近,或挤出断木茬。地面断树干上掩在落叶中,披着一层绿苔。它们个头亦比前院大上许多,有些差不多有手掌宽,颜色亦有些深,有些已泛黑。瞅准一团轻轻一剥,伴着“吱啦”一声似胶带断裂的声音,几片木耳便到手了。
除了木耳,有些树干长着白色蘑菇般的东西,大人们说这玩意有毒,我们一般看都不看。树丛间也会起着很多小伞状的蘑菇,这些吃了会拉肚子的。
在盛夏的一场大雨后,我穿着胶鞋,在树丛间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着。不到半个小时,我便剥满一塑料袋木耳,中午的餐桌上又多了一味天然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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