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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瓮之神(吉汗)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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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民间高人临终前,对守在床头的弟子也就是汪画家嘱咐说:记住, 一个布衣画家, 真正画出田园风光的灵魂不易。喜欢做梦的汪画家含着泪,频频点着头说,师傅,我铭记在心。一片悲伤云彩的笼罩下,汪画家亲手掩埋了那位一辈子孤苦伶仃四海漂泊的恩师。透过坟前袅袅升腾的青烟望着一个村庄的轮廓,默默地想, 一口叫乡魂的瓮在何处?
      下山后,和村里人朝夕相处的汪画家,白天一日三餐吃在农家,在田间地头,画远山画近水画连汗毛孔都清晰可见的农夫和牛。晚上,他睡在农舍大炕上,琢磨师傅谆谆教诲。有一点,他怎么样想不通。师傅为什么弃画为僧,逃离红尘?为什么要深居简出,寺钟结伴?村里人对师傅评价挺高的啊,都说师傅德艺双馨,一个少见的好人。但是,他半天琢磨不透。
       那么,为什么他要逃离他所苦苦寻找的乡村之魂所依托的田园风光呢?想来想去,汪画家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他继续寻找那口上着黄褐色釉子的瓮。
       晚上,一个人住在一个老乡给他腾出的南舍,供他在此歇息。点燃一盏带灯玻璃罩的煤油灯,往长的拧了拧灯捻,立刻,屋内亮堂许多。汪画家打开一本塞尔维亚人写的奇书《哈扎尔辞典》,一本能够引人们对语言、时间、历史和信仰进行思索的作品,本世纪的第一部天书似小说。据说,这本奇书有阴阳两个版本。翻开第72页,汪画家读到这样一段文字:
      颜料把他迷住了,他废寝忘食地到处画画,在门框和镜子上画,鸡笼和南瓜上画,金币和鞋面上画。在他坐骑的蹄上他画了四个使徒: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在自己的手指甲上画了摩西十诫;井边的水桶上画了圣母马利亚,护窗板上画了两个夏娃像-- 一个是圣洁无瑕的,一个是嫁给亚当的。他在啃过的骨头上,在自己的和别人的牙齿上,在翻转的衣袋上,在帽子上,在天花板上画画。他在活乌龟的背上画了十二使徒像,然后把乌龟送入林中放生。
      读完这段话, 汪画家对自己的想象力自惭形秽。同样画画的,看人家书里那个叫尼康的画家,一定是找到那口乡魂的瓮,并且让那乡魂从瓮的身上一直附到画家的身上,如通神灵一般,处处皆画处处是画,村子里村子外任何位置,都是画纸。
       次日,汪画家依然画农夫和牛,画近水画远山。画来画去,画技一直不见长进。师傅只传艺术之道,而不作具体点化。这天,当他在这片乡土采风。肚子咕咕叫时,厚着脸皮在一位朴实老乡家白蹭的吃饭。毕竟是画家,总感觉挂不住,便对那位大伯说:大伯,要不,我为您画张像,算我换一顿饭。那位老乡摆撰手说:给你当模特画着玩,我乐意。一顿饭要啥钱啊,那是看不起我,可是别见外——知道不,你是咱庄稼户人的画家。
      多纯朴的民风啊,汪画家一连为大伯画了三张不同姿式的速写,赠送给大伯。农夫大伯接过画纸,左端祥右打量,发自内心地赞叹:到底是泥腿子画家,画得真好!怎么好法我也说不清。反正,能看出神韵,就是我们一个地地道道村里人身上散发的那种乐观和豁达。但是,汪画家心里没有沾沾自喜,画技有无长进,得让行家评论,才算数。
      这天晚上,他还是雷打不动,不管夜空有没有月色,汪画家都会凑在一盏煤油灯前,浪漫地打开那本奇书《哈扎尔辞典》,翻开第116页,汪画家读到这样一段文字:哈扎尔人将他们一生中做过的重要的事情铭刻在一根棍子上,不过,这些形似动物的铭文表达的是他们的情绪和心境,而非具体的历史事件。棍子上出现的次数最多的动物形象,日后将是其主人的坟墓形状。这便是为什么哈扎尔人墓地上有各种动物形象的原因所在,有老虎、飞鸟、骆驼、豺或鱼、蛋、山羊等。
      哈扎尔人认为,一条生活在里海黑暗的海底深处的鱼,是没有眼睛的,但它身体会像钟一样有节奏地摆动,此乃世上唯一最准确的计时——读到这个地方,汪画家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
      每个梦的深处,都有一个天主。
      每个梦的深处,都有一座迷宫。
      每个梦的深处,都有一句神启。
      看来,汪画家没有白读那本奇书,先是梦见他的师傅。师傅拍了拍他的肩膀,赠送给他一支和金箍棒那样,可以藏在耳内的神笔。师傅微笑着,对爱徒说,你这个娃,就知道鬼节给师傅烧纸,不知道琢磨师傅的成功之道。去,试一试神笔怎么用吧,趁我在跟前,还没有回到天国那间画室里。汪画家并不傻,就是脑子反应慢一点。此刻,他抡起那支如棍神笔,就是比金箍棒还神奇,五个指头随便抖了抖,那神笔便若飞行器,脱离他的手掌,在泥土上空盘旋着盘旋着。根据师傅教的符咒, 一头老虎、一只鹰、一条鱼, 空中地上和水里增添了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和水里游的,都朝他的画纸上落。并且,得到神笔后开始到处画画,在老百姓的门框和老百姓的镜子上画,老百姓的鸡笼和南瓜上画,老百姓的麻钱和鞋面上画。
     不仅如此,在他乘坐的白龙马的蹄上他画了三个教主,孔夫子、释迦牟尼和老子。最让他的开心的是,在村口一个轱辘井边的水桶上,画了人首蛇身的始祖伏羲, 窗台上画了两个女娲像,纯浓墨画的精雕细刻,如村里人家家户户窗棂上剪纸画风。
      醒来,汪画家发现自己功力见长,一长而不可收拾。
      一部奇卷,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某种功力;一本天书,可以让天天阅它的读者变成书里的人物。一个出神入化的民间画家。有朝一日,有可能让绘画绘他, 真正达到人天人画人景合一。
     后来,“文革”开始后,画家被生产队押了回来。队长训他,到处在抓流窜,你乱跑啥呀不务正业。然而,画家没有地里干几天活儿,队长便递给他一杆烟枪翡翠嘴儿锅锅说:快,吸一口可香哩,画家问队长,啥事有求于我?队长闭口不谈,只催着让他快吸一口,并且,摆好阵势,劝他一口气饮了十八碗红薯酒。第二天,队长指着分散而居的农户说,老汪,每家大门口照碑上写一忠字,门洞下与几行最高指示,我给你记工分分粮和菜。画家为了糊口,再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照令行事,提着一个颜料小桶和一把刷子,机械地写着红字。千篇一律的忠,千篇一律的最高指示。
    《哈扎尔辞典》中说,既然他从爬到的高度下降到现实的归途,他一定犯有过失,为此,他付出代价。汪画家所犯的过失,就是他不该有一次喝了几杯红薯酒后,乱发脾气,一脚踢翻红颜料的小桶,那颜料溅成红雨,铺天盖地地倾洒,万里山河一片红。倾洒中,他变成《哈扎尔辞典》里的人物,喃喃的自语:颜料把他迷住了,他废寝忘食地到处画画。于是,他疯疯癫癫举着刷子,在村子每个家户大门上都胡乱画上几笔,并且,嘴里不该嚷着,避邪,真的可以避邪。城里,突然间来了一群红卫兵,把汪画家两只胳膊按成一架土飞机,踩村子的批斗游街。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就是画笔的笔锋,被泼上红颜料,凡墙都是门,他不顾一切地往上撞,边撞边喊,让我画,让我画,让我画。
     终于,他醒过神来,为什么师傅要出家,出家后虽丢了艺术,却修练成世外一位高人。
     再后来,汪画家自由了。他又可以当流浪家了,落着遮耳长发,背着绿布画架,两条瘦长如竹杆似的腿儿,不停地跃动着,这个村住几宵,那个村住几天,只要有艺术与他同行,他不会被饿死。那些年,他几乎跑遍大半个中国。除过大沙漠大雪山大戈壁滩没有进入,很多风土人情迥异的乡村都留下他的足迹。不吃饭时,一张速写收五角钱,到吃饭时,换一块馍馍一根葱或一碗面一盘米。搞艺术的吃穿住都不太讲究,老百姓把他当自己人,一般和他亲亲热热一块吃。晚上睡觉,谁家都免费提供床铺。
     其实,村里人家家户户吃也不在乎多他一张嘴。但是,他坚持先画后吃。几年后,他和新疆一位大眼睛的维族姑娘结了婚。
     快五十岁时,汪画家携妻带子回到家乡。第一件事,汪画家先去山上给那位高人师傅扫墓,他让妻子和儿子陪自己一起烧纸磕头。蓦然间,那口神秘的瓮出现了, 从云层里徐徐落下,里面盛满着清澈的河水。他想,那应该是师傅所说的这村子人难舍难分的泥土所做的瓮,不会干枯的瓮,不会破碎的瓮,不会倒下的瓮。是的,一个叫乡魂的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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