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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站台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这是一个小小的站台。一枚长方形的铁牌竖在路边,标示出本路公交的终点,这个唯一不可篡改的事实。至于沿途经过的街道,纷纷的车马、商铺和嘈杂,那些马不停蹄的事件、静默如流的时间,都是可以忽略不计可有可无的遇见。哪个在站牌下等车的人,不是一心赶往目的地?我们都是目的明确的人,要在最短的时间和路径里,到达最终的站点。
  这座小城里,这样的公交站点比比皆是。很多年里,我只守住这一个站点,站在同一个站牌下,等待同一路公交在同一条长街的尽头出现,摇摇晃晃地驶过来,开门、关门,顺理成章地,又一次将我带走。
  冬天的早晨,我准时出现在这块站牌旁。我的头顶上方,是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它原本规规矩矩站在绿化带里,二三年下来,树冠如盖,半空中横迤而去,拼了命挣到人行道上,春夏时分,枝叶撩拂往来过客,寂寞又多事。到了冬天,叶片落尽,裸裎的树冠袒露苍黑的枝桠,或粗或细的枝节,只管横生开去,没有了向上追逐的野心,日子也陡然安静下来,像一个有风骨的人,有味而耐看。背靠着它,空落熬人的等待仿佛有所凭依。在这个站点,一棵树才是我日日相见的熟人。我的左脚边,竖着一块斑驳的站牌,它的终点指向小城西郊一个叫做“XX庄”的地方——我要在那里度过将近一整天的时光。与之相关的细节,是一堵围墙、几排平房、二十几名心思各异的同事、一群野马般难驯的乡村学生,还有一名长年微醺的校长,浮肿着眼皮,辗转于办公桌和没完没了的酒桌之间,他被酒精浸泡也被酒精灌溉。
  在我身后,展开着小城里最为开阔的广场,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在广场深处一东一南,毗邻而居。肩扛手提的众人,拖拽大小行李,三五成群或者孤身一人,熙熙攘攘走出广场,拉杆行李箱的滑轮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你不妨把它想象成小小的欢呼或者低低的呜咽,无论如何,空天阔地间一段陌生而新奇的旅程是值得庆幸和满足的。一拨去往异地的人则沿着清晨的街道,高高低低游鱼般陆续赶来,去往广场的深处,迎面走来刚刚下了火车的人,两厢擦肩而过,广场上大大小小的脚印纵横交错,一个人的讯息就这样在人群里消融无迹。这是一群被我深深羡慕的人,一段新鲜旅途在乏味日常中催生出神秘之花:昂扬的身影、喜悦的脸孔、仆仆风尘,小小隐忧,寒风中隐隐传递的兴奋,那一股陌生的味道,有着神秘而广阔的诗意。
  广场深处,是梦想开始的地方。幼年的我,就已知晓。只不过,那时候的广场尚未开发,只有一座破旧的绿房子,锃亮的铁轨就在房子后面闪着亮光蜿蜒而去,逶迤而来。去往远方的人们,临时聚集在这间邋遢而喧哗的房间里。几排油漆剥落的长条座椅,分散在并不宽敞的房间里,瓜果皮扔了遍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微甜的腐烂的气息,呛人的蓝烟从男人的口腔中喷吐而出,眼前立刻升腾起一片渺茫的烟雾。那些沿着铁路线即将被抛洒向陌生城镇的旅人,栖栖皇皇夹杂在众人间,手里捏着一枚小小的长方形票据,或坐或站,竖起的耳朵,只待一声鸣响,冒着白烟的火车呼哧呼哧进站,那是一个美妙的开端。
  远方,多年后想起,仍一个令人生出无限期待的美好语词。尖锐的气笛在耳膜里震荡不已,回旋之间似乎已经捉住了远方的手臂。大幅的车次表高高悬挂在墙壁上,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名让一个小孩子在接连跳跃中生发出模糊的向往和轻微的眩晕,以及不可避免的小小担忧。这时节,除了紧紧牵住母亲的衣襟,她还什么都不能抓牢,什么都无法把握,正因如此,她比那些成竹在胸的成年人掌有更多。
  “生活在别处。”兰波的这句话像一片羽毛,隔着久远的时光,以无比的耐心慢慢坠落在我的人生体验里。曦光初现的早上,我背靠一棵逐年生长逐年老去的树木,眼前的街道河流般缓缓打开。越来越亮的天色中,越来越多的行人出现在街头。现在,一个注定要在无限向往中远远投给火车一瞥的成年人,试图通过衣装和神情寻找到通往不同人生路口的秘密途径。大多时候,他们只留给我一副无动于衷的面孔和一个下落不明的背影。街道对面那家理发店宽大的落地窗里,晃动着几个年轻的身影,他们都有漂亮的头发,俊美的轮廓。偶尔有人推开门,向外张望一阵,再悄悄退回去。玻璃窗上,美发名目堆了一叠:离子烫、陶瓷烫、玉米烫……都是些匪夷所思的名字。还有短发接长,那些接上去的头发,价格不菲。一个喜欢把头发变来变去的人,一定有闲又有情。她爱自己,爱目下妥帖的人生,于我,这是一种多么稀缺的品质。美发,是我整个冬天里一直忘记去做的事情。
  我独自伫立在站牌下,像一枚孤独的标签。我不习惯和不认识的人站在一起,人际间生硬的衔接让我产生微微的抵触。在这条长街的十字路口处,有一家小小的报刊亭。五花八门的期刊杂志将那间小小的铁皮屋充盈起来,那些雪片儿般来自全国各地的刊物和报纸,让我的内心充满陌生的幸福感。文字像一条河流,在我的血脉里,汩汩流动,发出悦耳的乐音。在这一天的初始,在我即将向世俗生活进发的最后时光,这些新鲜又陌生的读物在我的脑海里,闪耀微微的光芒。它们让我内心既温柔又犀利——在高于世俗的地方,总有一些事物,神谕般引领着我们的内心,开启一种高蹈纯粹的精神生活。许多年过去,人世里的风仍流来流去,它吹折许多脆弱的翅膀,也漉得尘俗难掩的黄金。譬如办公桌后咯血的卡夫卡,他千疮百孔的肺叶,匹配着一颗大马力的灵魂。文字赋予他轻盈的翅膀,生活赐予他沉重的肉身。最终,他通过腐朽的肺叶挣脱了生活之重,在寓言式的写作中,获得永恒的飞翔。渐亮的曙光里,有那么片刻,我沉浸一小片虚幻的投影里,恍惚得难以自拔。
肩头上那只黑色的背包里,装有一只满满的便当。它跟我站在冬天的站牌下,连同内心的热望,在焦灼的等待中渐渐凉下去。  到了中午,它被再次拿出来,重新热上一次,在大口大口的咀嚼中,被慢慢吃掉。这些年里,我吃过多少顿没有滋味的午餐,它像极了我的生活,冷淡、乏味,最终成为被消耗的垃圾。很多年里,我期待着一只足够沉重的旅行箱,它一端连接此处,一端通往无限开阔之地,轻巧而灵活的轮子伴着隆隆的回声,豪情万丈地辗压过站前广场坚硬的水泥地面,不由分说将我从无望的窒息中带走。这是我很久以前就开始了的梦境,直到这个被风吹过的早晨,它仍未结束。
  现在,我越来越清楚,这仅仅是一场梦境。就像我身后那棵逐年繁盛亦将逐年衰朽的树木,年复一年,它越来越深地扎根于此,不管所处之境是一滩烂泥还是一块巨岩,一棵树比一个人更懂得“认命”。“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彻悟若此,一个人远远比一棵树耗去了更多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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