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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孟澄海散文一组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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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澄海散文一组


                                  远在时光尽头的喀什噶尔
  
  很远。远在时光的尽头。
  我说的是喀什葛尔。
  早年读新疆史话,知道喀什葛尔是古突厥语,大意为玉石聚集之地。想象中,在远古时代,这里的玉石应该很多,遍布戈壁山谷,像星月一样灿烂。除此之外,这里应该还有西伯利亚虎、雪豹和野骆驼,它们的斑纹被昆仑玉的光辉照耀着,在黄昏或夜晚,闪现梦幻般的颜色。夐古苍茫的大地瀚海,孤独的天穹语星座,恍惚迷离的黄沙白草——透过千年岁月,我依稀看见喀什葛尔的背影:雪峰、冰川、胡杨、来往的驼队、繁华的城堡、热闹的街肆、肃穆的神庙……而这一切早已进入了古旧斑驳的羊皮书卷,进入了幽怨苍凉的十二木卡姆,被行吟诗人歌唱着,被盲人乐师弹奏着,成为流亡的隐语。
  终于走进了喀什葛尔。
  喀喇昆仑山的影子就在眼前。山上落满白雪,雪之上是苍老的云朵,飘浮不定,孤独决绝,犹若流浪的国王。再高处就是天空,冰蓝,幽深,浑沌,迷茫,灵魂一样笼罩着一切。离我最近的一个古堡遗址只存残垣断壁,伤痕累累的老墙百孔千疮,偶尔有乌鸦蹲踞于此,抖着翅膀,唱响地老天荒的挽歌。时间隐匿,古堡仿佛依旧在梦里,幻现一段曾经的风华盛世。我发现遗址周围散落着陶片和枯木、零星的砖头土坯、腐朽不堪的丝麻制品残片,间或还有锈迹斑斑箭镞和铁钉,它们都静静的依傍着大地,成为时光流逝的证据。一个骆驼的尸骸平躺于断壁之下,白骨森然,头颅上的眼窝空空荡荡。骆驼凝望时空的眼睛早被西风吹干,残泪飘零,不知去向。
  只有胡杨还活着。活着的不是一棵,而是成千上万棵。我来时,时令虽靠近晚秋,但胡杨并没有枯萎消沉。虬取倔强的枝桠横空出世,挑起灿烂的金黄。高远蓝天,橙黄秋叶,那种情景似乎是为了衬托一种博大的美学境界。或者说,喀什葛尔的胡杨不仅仅是一种植物,它的存在已经摆脱了严酷坏境里的死亡宿命,昭示着精神世界的崇高和悲美。
  我坐在胡杨树的阴影里,像一个年轮暗淡的树桩。这是喀什葛尔的正午,阳光从树冠上射下来,将金黄的光点涂满我的周身。风吹过来。大漠的秋风带着胡杨林的潮气,微凉而温润,恍若神的呼吸。我的头顶,偶尔有叶子飘落下来,姿态悠然,那是金色蝴蝶的亡灵,静悄悄寻找归宿。大地岑寂。万物静默。一片树叶的飘落,不见丝毫哀伤与幽怨,它的被秋霜浸润的经脉,它的曲折深沉的纹路,都在命运的光晕里闪亮,迷幻如梦。在四季轮回中,落叶最终走完属于自我的时光,在沙漠的怀抱里沉沦、寂灭。
  土曼河缓缓流过,波平浪静,过滤着人世的浮华与喧嚣。随着星斗的漂移,河床愈来愈窄,水面越来越低。水很清,也蓝,是那种童话境界的蓝,渗透灵魂的蓝。我来之前,曾不止一次地预想过如诗似画的场景:荒草披拂的岸,岸上有野马和火狐的影子,千万朵矢车菊把美丽的花瓣倒影于波纹之间……但我没有见到这一切,视野里尽是石头和干裂的岸壁,几只野鸟从远处飞来,盘桓片刻后,迅疾离去。鸟的飞翔弧线指向闪着幽蓝辉光的雪山,尔后翅膀消隐,被一片空阔的白色淹没。我想,一个人与一条河会面,也许就是宿命,错过了河流的暗示与引领,谁的梦也无法抵达精神家园。土曼河从我的面前流过,它的走向就是神的手势,它的冥冥中的低语,给我不停地指示回家的路。
  午后,我独自穿越喀什噶尔老城。我把随身携带的简单行囊寄存在宾馆,在一家简陋的摊点上吃了一块馕饼,喝了一碗酸奶,就慢悠悠地踏进了古巷。脚下少有尘土垃圾,小径上铺着方砖,那上面已经被人践踏得凹凸不平,偶尔有几株玫瑰或杏树,从人家的院落里探出头来,在阳光里投下斑斑点点的阴影。墙角边是昆虫的乐园,它们不管人事,或挥舞翅膀飞行,或趴在阴影里酣睡,消磨无边无际的光阴。我知道,我走过的地方即是著名的阔孜其亚贝西巷,这个古巷如果从喀喇汗王朝算起,已经逾越数千年。实际上著名并非阔孜其亚西巷本身,著名的是它辽远苍茫的历史,或者说,在古巷星移斗转的岁月里,它的记忆早跟历史纠缠、胶结在一起了。譬如一枚箭镞的鸣响,一缕狼烟的飘摇,一个头戴面纱的维族女子的身影,一位穆斯林诵经的声音,甚或一滴蓝色雨点,一片飘落的鸽子羽毛……所有这一切都会深深进入它的内心,然后化为一种甜蜜的惆怅,忧伤的记忆。
  时光在缓缓流逝,在时光的背后,阔孜其亚西巷依旧沉静如初,高古、淡泊、从容、安谧,恍如古旧的羊皮书卷,慢慢想向我展开。历史的本来面容,其实就是那些斑驳的老墙,是附着在墙壁上的泥皮、草屑,是漫漶于六角形地砖间的阳光与月影,是隐现闪烁的蝴蝶翅膀,是梦一样悠远的寂静。还有曲径通幽。幽深处不时传来姑娘们叽叽喳喳的笑声,或者突然闪出一个服饰艳丽、佩环叮当的袅娜身影,但转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过一个弯,里面会氤氲出更深的幽静或岑寂。偶然抬头,却见半墙的窗户都是洞开的,每个窗台上都摆放着花盆,米兰、绣球、文竹、金丝菊、三色堇、仙人球,花朵在微风里扶摇,有几个月亮般美好的脸庞,朝我漾出甜甜的笑……
  古巷里有摊点或铺面,但不是物质主义时代的市场,没有商贩声嘶力竭的叫卖,也不见顾客云集、熙攘纷扰的喧嚣与嘈杂。铜器铺、银器店、杂货小卖部,以及只在自家门前卖馕饼的、卖酸奶的、卖马鞍绳索的……店铺主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端坐在那里,表情淡然宁静,说话轻声细语。他们不像是做买卖,倒像是在打发光阴。太阳还挂在天上,有的是时间。其实,对古巷的居民而言,根本不需要与时间赛跑。一百年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他们一直就生活在一种慢节奏里,享受着安静与恬淡,让生命慢慢变老,然后消失,复归于大地。西风吹老了雪山,云朵消亡于山岫,但人的心却永远年轻,如同喀喇昆仑的蓝色涧水,潺湲、悠长,万古不竭。
  不知谁在弹奏乐器,声音缠绵悠长,略带淡淡的惆怅和忧伤。我走过去,看见一个白胡子老人,盘腿坐在门柱的荫凉下,怀抱一把都它尔,用手轻轻弹拨,嘴里还哼唱着什么古调,但周围没有人,一只银灰色小猫睡在他的脚前。没有听众,老人自弹自听,闭着眼,摇头晃脑,一幅陶醉的神情。他从不怕孤独寂寞,一个人有音乐就够了。音乐来自天堂,那是雨点抚摸沙粒的叹息,是蝴蝶亲吻花朵的吟唱。从都它尔流出来的音符,难道会化为天籁,轻轻掠过老人的灵魂?
  高台民居就在我的眼前。高台是土台子,黄土堆积而成,很平常,也很拙朴。奇妙的是那上面修建了一层层房子。木门。木窗。木柱。木檩。木椽。结构简单而使用,与内地马赛克贴面的钢筋水泥建筑绝不雷同。黄泥房子站立在黄土高台上,二者浑然一体,叫人感叹顺其自然的大美。民居依靠世间存在,成为人们的栖居之所,最后又倾圮坍塌,与大地相融合,变作新的黄土。时间喻示了所有事物的最终归宿,把一切都纳入轮回宿命。我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黄土高台,却孕育出了麻赫穆德•喀什葛尔,一个伟大的穆斯林学者。也许,人们并不熟知他写的《突厥大词典》,然而,那里的土曼河,那里的胡杨和玫瑰,那里的高天厚土永恒地收藏了他的名字。
  黄昏来临。天光逐渐暗淡,橘黄色的晚风吹过来,给古老的喀什葛尔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雪山和帕米尔高远退隐成黑色的背影,只有土曼河边的胡杨独立苍茫,在浩荡的秋风中瑟瑟作响,恍若弹奏地老天荒的琴弦。河岸上,烧陶的炉火熊熊燃烧,玫瑰色的火焰不停地跳跃、舞蹈,将红霞般的光芒倒映于水面。我走进制陶作坊,看见工匠们正在制作陶胚,都赤裸着上身,肩胛与胳膊汗水漫漶,酱紫发亮,像涂满了深色的瓷釉。制陶是喀什葛尔老城最著名的手工业,其技艺属于家传,代代相继,如今已逾千年。从窑口里走出的陶器,有碗、碟、瓮、瓶,也有各类花盆和动物塑像,淡雅拙朴,美观大方。泥与土,火与陶,熔铸了维吾尔人的血汗和信念,如同历史记忆,在岁月的洗涤陶冶中,获得了不朽和永生。
  一轮圆月挂在喀什葛尔的天空。
  穿过老城区,我来到艾提尕尔清真寺的广场。礼拜已经结束,三三两两的穆斯林信徒从身边走过,如同从不声张的落叶,跟随清风白云,静悄悄地融入苍茫暮色。目光所及,万物都隐匿于黑暗,只有寺院的宣礼塔面对苍冥,宝蓝色的大门在夜幕下发着神秘的幽光。寺院的大门已经关闭,但精神世界的大门向每一个人敞开。只要信仰在,灵魂就会找到通往天国的路……
  今夜,一个男人心怀月光,无词,静声。
  
  额济纳:一条河和千万棵胡杨的忧伤叙述
  
  我们沿着黑河的古岸缓缓前行。
  这是秋天的一个黄昏,西风瑟瑟,没有霜花,也没有细雨,天地空阔,万籁岑寂。能看见远处的祁连山,看见山顶皑皑的积雪和幽深迷离的云岫。大朵大朵的白云安睡于苍崖之上,恬静、安谧、悠闲、自在,仿佛是神秘而孤独的国王。从我们行走的荒漠上望过去,那些锯齿般嵯峨的峰峦,正好挡住了遥远的地平线,残阳顺着山脊流淌,将一片荒寒的血色,倾倒在冰川两侧,清冷而灼烈的光焰,瞬时照亮无边无际的苍凉。
  眼前的水波平浪静。河之湄,零星的芦苇挑着白色的穗子,静默无语,而茂密的红柳则伸长脖颈,向远方眺望,那纤细瘦弱的枝条,微微倾斜,朝着太阳沉落的地方摇曳,宛若一个地老天荒的手势。黑河无声无息。黑河的梦在水鸟和天鹅的翅膀下延伸,一直延伸到茫茫戈壁。或者说,黑河流经的方向总是指向决绝的悲凉和夐古,比苍天还要寂寥的水域,在消逝之前或消逝之后,没有谁知道,它会留下什么谶言和神话。站在那凹凸不平的河岸上,我发现水流经过的地方,有许多灰白的盐碱,如泪痕,如苍白的暗疾,里面包蕴了千年的惆怅与忧伤。
  黑河就是古弱水,她的名字在煌煌史册中徜徉了数千个春秋。从史诗到传说,从童谣到民歌,音韵和文字的花朵,一直带着潮湿的气息,向前飘摇。弱水的那一脉澄澈的流水,还有她遗留在戈壁的童话般圣洁的海子,以梦幻似的语言,给枯燥冰冷的历史带去了叙述的生机与活力。我从黑河的上游走来,我的身边沉睡着古堡、废墟、烽燧、长城、墓地、荒原,同时也不断闪现着火车和汽车的身影,还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酒店商场。一条河的两岸,历史的沉积于现实的喧嚣热闹同时交替呈现,使漫漶的时光更显得恍惚而诡谲。河在流动,岁月亦在流动,我感觉到的是,水里的倒影不停地摇荡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伤感,那些渺幻的涟漪,那些灵动的水草,那些蝌蚪,那些鱼,在黄昏的天光下迷乱而茫然,好像在等待那个梦幻般的宿命。
  太阳落山,祁连山的阴影渐次扩大,如陶罐中不断倾倒的黑色汁液,由远及近,漫漶浸润着辽阔的大地。大漠沉静如古远的世界。石头和蓬蒿,水鸟与天鹅,古河岸以及摇曳白色花穗的芦苇,还有无边无际的沙砾、尘土,所有的静物都慢慢被黑暗吞噬。黑河依然在向西流淌,潮湿的水汽氤氲而上,秋风呼啸着掠过河面,冰冷、寒凉,似乎是带着黑河的魂灵,飕飕地侵入人的骨头与心灵。天空开始落霜了,霜花打湿了我的面颊。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秋霜的覆盖和笼罩中,成为一个鬼魅般的影像,与沉默的河流纠结在一起,渐行渐远。
  我的身后是黑夜和星空。星星犹如一颗颗硕大的泪珠,沿着我的额头沉落。我看到了一弯月牙,悄无声息地悬挂于前方的荒山之巅。淡蓝朦胧的月华,从沙枣树指头洒下来,映照着黑河的波光水影。一只乌鸦从荒丘间飞了起来,消逝于荒漠之中,留下几声挽歌般的鸣叫,给寥廓的戈壁荒野平添了几分神秘和恐怖。我突然想起了那个黑水古国,数千年之前,也可能是某个秋天的黄昏,黑水国的祭司和巫神就坐在那巍峨的城垣上,一边作法,一边倾听乌鸦的谶歌,几乎在同一时刻,黑水古国的王子和公主就被盗马贼杀害于深宫,紧接着那些壮美豪华的建筑也在刀光剑影中化为一堆黄土。城池废圮,霜冷长河,谁也猜不到那些落拓的王宫大臣,那些命若琴弦的宫妃去向了何处。
  黑河向天穹打开记忆,在她渺如云烟的内心深处,依然闪现着云影和鸟影,依然漂泊着古老的神话与歌谣。我想,一条河的命运跟一个人的命运一样,总会在冥冥中找到归宿,或者说,在不断迷失或救赎的过程中,能凭借某种神力,重新回忆自己的前世今生。河流不会消亡,即使剩下最后一滴水,她也要照亮苍茫的星空与大地。
  沿着黑河指示的方向,我们终于走进了额济纳。
  又是新的一天,我跟几个朋友第一次踏上了属于蒙古高原的土地。黎明已经来临,在浩荡的秋风吹拂下,我们又站在了黑河岸边。眺望,四野皆是戈壁。黑色的荒山,黑色的石砾,黑色的雾岚,黑色的沙丘。太阳就从那黑色的世界中慢慢升起,成为一颗紫红的火球,不断向高处攀援、腾跃,最后吐出千万条灿烂的火舌。当太阳挣脱那些黑色梦魇的时候,整个天地完全被一种神秘的光彩所笼罩。阔大、苍茫、悲壮、恢弘、寂寥、安静、神秘、空洞,甚至是惨烈与雄壮、崇高与凄美。额济纳的日出,不由使我想起了成吉思汗,想起了英雄沉没时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浩叹。
  黑河依然在我们的面前静静地流淌。
  在额济纳,在土尔扈特人的家园,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胡杨林。晚秋,漠北的寒霜不期而至,那些漫天飞舞的霜花,在某个夜晚或凌晨,悄然落上了胡杨的枝头,就是那么一次不经意的轻轻皴染,胡杨的叶子就变了颜色,由青翠转向淡红,由淡红演变成金黄。一棵树,两棵树,三棵树,十棵树……百棵树,千万棵树,在秋风的吹拂下,发出萧萧瑟瑟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弹拨地老天荒的琴弦。而有的胡杨却静止不动,古怪狰狞的枝杈伸向天空,借助早晨的阳光,将绚烂的金黄一直铺展于辽阔的空冥。胡杨的叶子不停地往下飘摇、旋转、降落,宛若一群香消玉殒的精灵,在寻找生命归宿的时候,把悲情壮美的舞蹈哀歌再次呈现于人间……就在那一片片胡杨林中,我还发现了死去的胡杨,它们早没了繁茂的树冠和枝叶,有的仅仅是衰朽不堪的躯体和憔悴破败的容颜,犹如战死在沙场的士卒,横七竖八地斜卧在沙丘之间,苍凉、决绝、惊悚、悲怆,那震撼灵魂的姿势,那超脱生死的精神,让卑微世俗的我,不由得内心痛楚,泪流满面。
  坐在黑河岸边,我点燃了一根烟,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前方就是居延海,能隐约望见随风飘舞的芦苇,还有水鸟,舒展着翅膀,在那片清澈的海子边自由自在地飞翔。到处是前来观赏胡杨的游客,摩托、汽车穿梭在隔壁荒漠中,腾起漫天的黄沙烟霾,喧嚣、热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的一位朋友说,每年十月,额济纳就成了一个人和机器的海洋,等胡杨的叶子落去,这里便又成了风沙的世界。
  我在思考一些问题:额济纳究竟是什么?是一处风光特异的旅游胜地,还是一个承载了历史文化的地理符号?如果没有了匈奴人、党项人以及成吉思汗的足迹,没有了土尔扈特民族的繁衍生息,额济纳该以何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从黑河的源头开始行走,一直走到了她的尽头,除了漫漫戈壁和茫茫黄沙之外,没有看到蒙古包上袅袅升腾的炊烟,没有发现祭祀苍天大地的敖包,也没有听到那宏厚忧郁的蒙古长调。我想到的是,在这千里之外的额济纳,孤独者一定是流浪的骆驼,是无声无息的黑河,是土尔扈特人忧悒的眼神。
  就连那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胡杨,在西风流云、黄沙黑石间,也会述说一种绝世的寂寞和孤独啊!
  
  
  楼兰谶语
  
  我走进了楼兰王国的黄昏。这是西风瑟瑟的深秋,天上的霜霰、云朵和尘埃,地下的落叶、沙粒,还有冰冷的石头,都被空旷的宁静笼罩。我的身边横卧着一具骨架,由于时代久远,已经分不清它是死去的骆驼还是野马。亘古的沙漠戈壁死寂空旷,犹如孕育了月球的子宫,看不见任何生命的踪迹。独自置身于此,感觉灵魂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高高托举起来,悬浮如云,不知要飘向何方。狰狞恐惧的雅丹地貌,不断从我面前闪过,鬼魅般的影子纠缠着我的步履。风吹过去,像古老的陶埙吹奏地老天荒的祭歌,而那种声音一旦消逝,剩下的又是巨大的空寂和沉默。我坐下来,身子依靠着一棵枯死的胡杨,那样子恍如一个蜥蜴,把干渴的肉身托付给树木清凉的阴影,等待最后的叶子运走我的梦幻和思想。但那棵胡杨早没了叶子,它的虬曲坚硬的枝干一律指向天穹,指向楼兰王国的遥远背影,呈现出一种旷世的绝望与孤独。其实,于我而言,几千年之前的楼兰王国,就是沉沦于西地平线上的一颗太阳,或者说,那是一个迷乱神奇的星云黑洞。我来到二十一世纪的这个黄昏,面对的是太阳消失后的一片死亡之地,也许,自己的那种空茫的凝望,看到的仅仅是被风沙掩埋的废墟、残垣以及鬼魂般弥散的古远气息。在浩瀚的罗布泊荒原,任何生命都会随时在酷烈的阳光下消亡,然后留下一堆白骨或骷髅。橙黄如金的沙漠,黝黑沉寂的戈壁,不会存储诗意和浪漫,与死亡对峙,带来的后果就是肉体的烟消云散。然而,我还是走进了这片中亚最空旷最荒寒的土地。我坐在那里,用孤独的心灵与胡杨作近距离的交流或低语,始终以卑微的目光打量着它遗世独立的傲岸与壮美,宛若一个孩子,把胡杨苍凉的命运收藏与清纯的眼瞳,进而与它的灵魂融为一体。在想象中,我确信胡杨的手势就指向楼兰,它的年轮,它的记忆,它的梦幻,以及它生死顷刻,都留下了那个古老王国的印记。是的,胡杨不会忘记那个遥远的年代,那时候,它一定就站在罗布泊的岸边,身前是浩瀚无垠的水,那水泊着鸟影花影鱼影帆影,那水湛蓝如天,将周围的城垣、角楼、佛塔一一倒影在里面,如梦如幻,恍若童话。伫立于此,胡杨看到的是一个王国的繁华与兴盛:店铺、酒肆、客栈、佛寺、商人、歌妓、波斯人、安息人、天竺人、僧侣和诗人,商贾和舞女,还有肩扛猎鹰的土著,头顶陶罐的村女,来来往往的马帮驮队,吹奏羌笛弹拨琵琶的戍边武士……胡杨活着一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如果它在这个世界上真能存在三千年,那么,三千年之前的某个时光片段,或许,楼兰王国就用通天巫的密语谶言,给它传递了吊诡的宿命音信与消息,让它在轰然落地前的那一刻,能够再次回眸楼兰家园的前世今生。
  阿尔金山沉默无语。那是距离楼兰王国最近的一座雪山,苍茫、冷酷、博大、深沉,犹如绝世独立的哲人。从我所在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楚地看见山巅之上的白雪、悬崖、幽深的云岫、嶙峋的怪石以及飘忽不定的云朵。黄昏时刻,一轮月亮悬挂在山腰,被积雪和雾岚映衬着,发着一种幽蓝的光芒,仿佛就是从时间深处破尘而出的一朵波斯雏菊。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说,他曾在阿尔金山的冰川上发现了新疆虎,它的眼神忧郁而苍凉,好像在洞穿某种宿命的迷雾。据说,楼兰王建立自己国家的时候,就以新疆虎为图腾,把虎皮上的黄褐色斑纹当作自己部族的神秘徽号,每年四月,他都要带领部落首领,来到阿尔金山脚下,举行庄严肃穆的祭祀活动。数千年岁月随风而逝,当楼兰王国从罗布泊宽阔的岸上消亡之后,新疆虎的踪影也被漫漫的西风流沙湮没。我突然想起海明威,他在小说《乞立马扎罗的雪》中,描写了一只豹子,那只流浪在非洲草原的王者,不知何故却殒命于高山之巅,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留下了一个骨架,将死亡裸呈给苍茫的世界。作者笔下的那个意向,突兀而又诡异,似乎给喧嚣的世间暗示着什么。它隐喻了人生的悲剧和迷茫,还是传递了某个民族、国家、乃至人类的最后归宿与命运?所有这些都被海明威芜杂的思想遮蔽或掩盖,留下了一个无解的谜团。我抬起头来,把目光再次投向眼前的阿尔金山,那里的雪依旧银白闪亮,那里的月依旧清冷洁净,那里的荒草和岩石依旧静默死寂,唯有月色中呈现出淡蓝或靛青的雾岚,从山谷向山巅升腾,缠绵、缭绕,飘忽不定。我问自己:在嵯峨神奇的阿尔金山顶上,千年的白雪是否也埋葬了一只新疆虎的骨架?
  没有谁知道楼兰人的祖先来自何方,尽管史学家做了大量的调查研究,但最终还是未能抵达那个民族血缘和生命的上游。史学家推断,楼兰人的故乡很可能在欧洲,因为后来的考古史料证明,生活在罗布泊的楼兰人使用的是一种叫佉卢文的文字,而这种文字属于印欧语系。民间传说,在遥远的年代,雅利安人远征欧洲,在爱琴海边跟一个土著部落进行了惨烈的战争,由于力量悬殊,土著部落败北,最后就踏上了漫漫的东迁路程,他们被一群白天鹅带领着,穿越了茫茫的荒原和沼泽、翻过了无数座长满原始森林的高山,经过小亚细亚、黑海、里海以及君士坦丁,最后来到了罗布泊,面对那片碧蓝辽阔如苍天般的湖泊,白天鹅缓缓落了下去,跟飘荡如雪的芦苇花一起落到了水汽氤氲的岸边,而雅利安人也在那里停了下来,逐水而居,繁衍生息,就在公元二世纪左右,建立了强大的楼兰王国。其实楼兰人也就是罗布泊人的祖先。我曾在孔雀河边的一个绿洲村庄里探访过罗布泊人的后代,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男人,鹰钩鼻,微微发蓝的眼睛,胡须长及胸膛,走路迈着很大的步幅,精神矍铄,身板硬朗,只是头发已经雪白,被风吹起来,零乱地飘摇着,宛若历经沧桑的荒草。他会汉话,跟我交谈起来语速极快,滔滔不绝,且思路清楚,没有任何含糊的地方。老人跌宕起伏、充满深情的诉述,使那个民族的英雄史诗,还有它的传奇历程,渐渐在我的脑海中明晰起来,犹如黑白默片,带着遥远岁月的风声雪影,从我的眼前一一闪过:森林、雪原、大河、海子、冰川、雪山、天狼星、西亚虎、如飞的鸣镝、闪亮的刀光、吊在马鞍上的人头、玫瑰般在夕阳里飞溅的血花、祭天的神秘咒语、写在羊皮经卷里的佛经、刻入竹简的佉卢文与栗特文、靠隐秘手段传播的土火罗文与巴利文、唱诗的梵文及犍陀罗文、熟读经文深谙星历的法师、手捧月氏王骷髅饮酒的国王、长袖飘然跳胡旋舞的脱脱女、汉朝的神秘刺客傅介子……所有这些惊天动地的章节,不断在的内心中纠结、碰撞、缠绕、翻涌,仿佛是老人的述说为我打开了时光隧道,我的灵魂被一团神秘的星云牵引着,飘飘荡荡地向那个古老渺幻的楼兰王国飞去……
  孔雀河静静地流淌着,岸阔沙净,波澜不惊,夹河的胡杨漠然肃立,虬枝横空,在瑟瑟的西风中,橙黄的树叶不停地飘旋、翻转,坠入淡蓝色的黄昏。我的肩上、头顶也落了许多叶子,它们宛如时光哀婉的断片,覆盖或笼罩着我思古之幽情,将我如梦似幻的感觉带入一片苍茫虚空。我坐下来,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抽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喷吐在风中,待袅袅的青烟消散之后,我清亮的目光雪花般飘进了死气沉沉的罗布泊——前面是连绵不断的沙丘,在暗淡的天光下,犹如隔世的坟冢,呈现出一种决绝的孤独。再远处能隐约看到破败倾圮的残垣断壁,上面蹲踞着几只乌鸦,没有啼叫,也不会哀鸣,完全像穿着玄衣黑裤的巫师。那里还有一座佛塔,周遭伤痕累累,仿佛是一个遗失在荒原的一根断指,想靠神的旨意,把前世的繁华与衰败、恩怨和情仇全部点化成迷蒙的历史云烟。想象,再现;再现,想象,置身与这个场景,我不由记起了传说中的楼兰千棺山,据当地土著人讲,在罗布泊深处,有一处神秘的石山,那里埋葬着数以千计的楼兰先民尸骸,每座墓周围都用石头和胡杨木做围栏,摆设成太阳的形状,每到夜幕降临,睡在棺材里的人们就走出来,登上山岗,对着月亮和星星唱歌跳舞,而到了黎明,他们又纷纷走进坟墓。鬼魂出没,亡灵舞蹈,这很可能是人们的幻觉或臆想,不值得信服,不过,上世纪初,有一支外国探险队,确实在沙漠深处挖出了一具楼兰干尸,经研究考证,墓主人是一个女子,她躺在阴暗的墓穴里已经有二千多年的时间了。我在新疆博物馆见到过那具干尸,她平卧于玻璃橱柜之中,有一张瘦削的脸庞,尖尖的鼻子,深凹的眼眶、褐色的头发披肩。她身上裹一块羊皮,毛织的毯子,胸前毯边用削尖的树枝别住,下身裹一块羊皮,脚上穿一双翻皮毛制的鞋子,头上戴毡帽,帽上还插了两枝雁翎。那日,外面阳光灿烂,而展馆内却显得有点昏暗,几盏电灯迷离闪烁,光线透过玻璃,照在她那干瘪枯黄的皮囊上,给周身涂抹了一层淡蓝色的光晕,仿佛连皮下的骨骼都呈现出莹莹的暗蓝,恍如临冬的葡萄藤,虽然失去了水分,但依然保留着那一份柔韧和遒劲。二千年前,她是一个少妇,还是一个姑娘?是贫民女子,还是贵族王妃?还有她的生命,是死于疾病瘟疫,还是陨落于战争杀戮?这一切都已成了千古之谜。不过,看着楼兰女尸,给我更多的是一种地老天荒的、旷古不变的眺望和遐思。我想,在她生命即将结束的那一天,她也许会躺在一张胡杨木做成的大床上,透过窗棂,凝视着美丽的楼兰世界——那临窗之地,博斯腾湖铺展着无边的碧波,湖水清澈,微风鼓漾,芦苇挑着璎珞似的穗子在风中摇曳,白天鹅从罗布泊的东岸飞向西安;忍冬草和波斯菊在岸边静静地开放,花瓣上的露珠闪耀着珍珠般的光芒;白蝴蝶黄蝴蝶在阳光下绕着花朵,展开优雅的翅膀;罗布泊附近,高耸的佛塔上栖息着几朵白云,梵呗从寂静的寺院里缓缓飘升……她就这样把对楼兰的最后印象,一点点地收敛进瞳孔,然后闭上了眼睛,而眼角的那一滴泪水却流了下来,一直滴落于时间深处,打湿了两千年后的每个晨昏,结晶了一个个有关楼兰美女的传说……
  那个夜晚,我踏上若羌县城的土地。盘桓、逗留,不停地东张西望,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萦绕在胸:一边是高楼、酒店、汽车、熙攘的人流、热闹的巴扎、迷离闪烁的霓虹灯、穿着时尚的青年男女,一边是骡马、毛驴车、古旧的民房、戴着面纱的维族女子、高亢苍凉的诵经声、神秘玄奥的十二木卡姆……恍惚时光轮回,古代于现代交汇于某个节点,展现出别样的异域风情。繁华与骚动触目可及,荒凉和寂寞也并不遥远,我在感受这个城市现代化的同时,脚下就踩着古楼兰人的骨骸和坟墓,甚至觉得那吹来的瑟瑟西风,也带着楼兰人亡魂的气息。时间其实就是一种宿命,它可以把美轮美奂的楼宇变成一片废墟,又接着将废墟转化为灯红酒绿的繁盛与辉煌,一切都在时间的笼罩和覆盖中变幻,一切都在岁月的洪流里沉沦、积淀、漂浮、升腾,或沧海桑田,或白云苍狗。
  我抬起头来,穹庐似的天空深蓝如墨,浩瀚如苍茫大海,突然想起了楼兰人留下的一句谶语:我们在洁白的天鹅翅膀下唱歌,我们在悲恸的星星下流泪……
  
  被孤独照亮的旅程
  
  只有一个人。
  在路上。坐车或步行。没有确定的目的,也许有,但此时被疲惫和无聊所代替,内心剩下空茫茫的念头,像一个梦,从开始时就附着了悲凉的雾岚。这一路,设计好的终点是遥远的西域,也就是说,从河西走廊出发,最后抵达新疆。然而刚启程,感觉就有深深的迷茫袭来:去楼兰,还是去高昌?寻觅罗布泊,还是探访洋海人的墓地?抑或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一直走到昆仑山下,坐在那万古不变的雪峰上,凝视西地平线的落日?我知道,那些令我梦牵魂绕的古城、佛寺、驿站、经书、文字,还有斑驳的羊皮书卷、迷一样深沉的褐色面孔以及冥魂般神秘的白银黄金配饰、让人致幻窒息的香料,早已被时光的烟尘掩埋。所有的繁华喧嚣,所有的恩爱情仇和悲歌欢笑,都在历史的西风流云中消失,留给我的只不过是谶言似的戈壁荒沙,苍茫如天空的虚无与渺茫。
  第一次与祁连山相对。那是一个黎明,我从小旅馆里走出来,站在一处高地向远方眺望,我真切地看到了祁连山:雪峰洁白,云岫深暗,冰川如梦境般高悬于山崖,一弯月牙在峰峦间漂浮,沉静而苍凉,而隐约闪现的雾岚蓝缎般地从谷底飘向山巅。我明白,一个人的目光永远无法触及雪峰的内心,就像尘世的风,无论如何也吹不到海子般深邃的天心。面对千年如斯的祁连白雪,我只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屑或尘埃,随时都会被滚滚的时光淹没。我久久地伫立在那里,身上落满了细碎的霜花,还有裹挟着冰雹的寒流,不停地撕扯着衣裳,冷风刀子般刺入骨头,让人有一种痛心彻肺的寒凉。不大工夫,我的眉毛、胡子乃至眼睑上都凝结了一层霜霰,我感到自己就是一只随西风流浪的雪豹,在一生的奔跑中,偶尔抬起头来,与祁连山相对望,那种片刻的凝视,充满了地老天荒的决绝与孤独。
  其实,在西行的路上,祁连山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背景符号,或者说,那些雪峰、峭壁、悬崖、幽谷,以及漂泊无定的鸟群和云朵,仅仅给我提供了一种更加悲凉、壮美的精神氛围。从我离开故乡,踏上那条冷寂荒凉的古道时,祁连山就远远地等候在前方。仿佛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圣者,在我迷途之时,总会在远方给我一个微笑或手势,用它那睿智、神秘的眼神,为我指示方向。前路漫漫,每走几步,我都要停下来,反复仰望雪山之上的景物,那锯齿般的石崖,那恍若梦幻般的山岚,那闪现着玫瑰紫的霞光,还有沉默无语永生向着太阳奔跑的岩羊和雪狐,都会在我的视线中成为灵魂的旗语。
  我的前面是一条河。内陆河。当地人把它称作弱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说的是一种禅境。而我,将会从另一视角窥探一条河里中隐藏的秘密:鸟影与花影,狼烟和烽火,琵琶的呜咽,羌笛的哀鸣,以及在苍茫岁月中坍塌的王城、古堡、驿站,游弋穿行于丝绸之路上的马帮、驼队,还有流亡的诗人、囚犯、歌姬,所有的人和事,所有的传奇与史诗,都被流水记录,成为历史深沉的记忆。透过那些闪动跳跃、诡异迷蒙的水露和波纹,我可以看清沉淀在河床的一切倒影,包括时间的雪片,如何在水中酣眠,覆盖千古悲歌与惆怅,笼罩一个人、一个朝代的前世今生。
  沿着长满梭梭草和骆驼蓬的河岸前行,我看见了许多烽燧和古城遗址。风从不远的雪山幽谷中吹来,席卷着荒沙白草,使那些倾圮坍缩的老墙古垒有了一种迷离虚幻的动感,好像它们也耐不住寂寞,随时要跟着风飞离荒漠,隐身于空旷苍茫的天际。遗址上,只有一些无名的野花,挑着满身的尘灰,不停地晃动摇曳,偶尔,还可以发现几只颜色灰暗的蝴蝶,围绕着花丛,毫无戒备地飞来飞去,扇形的翅膀上斑点闪耀,如沉静苍古的思想。我知道,在我迟滞的脚步下,曾经酣睡着一个十分神秘的王朝——黑水国,三千年前,这里站立着巍峨的宫殿、高大的城墙,王城中央,有林立的商号和酒肆,佛塔梵宇上的风铃,时刻警醒着红尘边缘的欲望和梦想,而国王和臣民目光里总含着雪色,是那种雪山般的宁静和安详……
  我曾经翻阅过许多地方史志,那些卷帙浩繁、纸页发黄的书籍,没有一种能对黑水国的来龙去脉作任何钩沉考稽,语焉不详的说明中,留下的是更多的谜团和疑惑。倒是有一则民间传说,在各种版本的文献里,都有详尽的描述。故事说的是,在遥远的年代,有个老人在戈壁滩上放羊,他的一只牧羊犬每天一到黑水国遗址就不知去向,牧羊人觉得非常奇怪,想弄个明白。有一天,他悄悄跟随牧羊犬到了残破的城垣下,只见牧羊犬钻进了一个水洞,他也随着钻进去,原来洞里像一个宫殿,每一道门里都堆满了金银财宝,一直走到第九道门,也是最后一道门,见正中方桌上摆着一个金月亮,牧羊人欣喜若狂,想把金月亮带回家,可是,当他刚一拿起,室内顿时一团漆黑,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他只好放下,室内又恢复了光亮。牧羊人出洞后,做梦都想取回金月亮,但一夜之间,风沙埋没了一切,他再也找不到进口……但凡民间故事都少不了警戒和劝慰的意义,告诉人们远离财富与女色,守住最后的道德底线,可我从这个传说中,想到的却是另一种含义——任何美好的事物最终都会消失于苍茫,在时间纷扬的雪片中,王国灭亡,宫殿坍塌,美人凋零,雕梁画栋变为尘埃,金月亮隐入深深的黑暗。当时光流逝之后,后来者便开始不停地寻找,考古者探寻遗址,文人寻觅幽情,商人梦想宝藏,牧羊人渴求金月亮,然而所有的寻找又没有任何线索和踪迹,最后只能是走进更大的虚无,面临更荒寒的绝望。时间走过的路,一片迷茫。
  每天都能发现破败苍凉的烽燧、古堡、鸟粪斑驳的老墙,还有横七竖八的胡杨尸骸、骆驼的头骨,以及狰狞恐怖、死气沉沉的雅丹地貌。一些零星的骆驼蓬和黑刺在期间摇曳,被风吹起,又落下,鬼魂般飘摇不定。我有时穿越河滩慢慢游荡,有时跟着鸟兽的足迹往荒漠深处行走,有时则躺在沙丘上,仰望空空荡荡的天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有自己孤独的影子,在身前身后飘悠,如变幻的蝴蝶亡灵。偶尔,我也能够与蹲踞在坡地上乌鸦对视,看着它们巫师般的身影,悄然从眼前消失。乌鸦的目光漆黑荒凉,刀锋般逼近我的内心,如果没有生命,它们会不会把我望成史前的一块石头?
  走进酒泉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抬头远望,阿尔金山雪峰银亮,浑然若玉。一弯上弦月挂在山巅,仿佛是一瓣金橘。风依然很大,从远处飘来的云朵快速飞过,去向不明。城市里华灯璀璨,人声鼎沸,就连路边的白杨树也耐不住寂寞,将枝柯伸向路边,让商场的霓虹灯晕染出几分妖媚。酒泉公园,霍去病留下的那一眼泉还在汩汩地喷涌着清水,可惜已照不到汉代的烽火狼烟。我发现,在清澈的泉底沉积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硬币,与水波涟漪相映衬,恍如隔世的眼瞳。不明白,游人为何将兜里的钢镚儿投进泉水,难道是为了给那些西征河西的将领做灵魂远游的盘缠?抑或仅仅是另一种世俗的凭吊和祭奠?两千年过去,霍去病的名字变成了史书中的一个符号,所有的人,包括我,早就无法感觉那位号称骠骑将军的鲜活气息,不可能在情感上与他产生真正的共鸣。大概只有那一泓清泉,还能贮藏那一个王朝的气象,缅怀那个人,还有他的传奇历史。
  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转悠,那样子就像古时的行脚僧人,但心不能淡定,置身城市,往往有一种陷落沙漠的感觉。路边的人不停地吆喝着,有的在拉旅客住店,有的在叫卖仿古制品,还有的行迹诡异,似乎为一桩皮肉生意讨价还价。我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慢慢地品咂几口小酒,待微醺之后再出城爬一段汉长城,或者躺在芦苇荡边,让西风把心事吹成漫天洁白的芦花。然而转了一圈,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安顿心情的酒馆,到了许多灯火辉煌的酒楼前,服务生热情得叫人脸红心跳,可我还是望而怯步了——黄泥小屋。火盆或土灶。炭火闪着淡蓝的焰苗。有人弹奏琵琶。有人吹响羌笛。波斯美姬迷人的笑容。楼兰客商如水的蓝色眼瞳……这一切都曾是我梦中出现的场景。我还有地老天荒的想象:一个身着胡服的少女,从门外袅袅娜娜地走进来,端着夜光杯不断给旅人敬酒,那是西域特有的葡萄酒,浓香的液体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琥珀色的光芒……但我知道,这是几千年后的又一个黄昏,时光将那种古拙简朴的酒肆饭馆早已改造成了高耸如云的宾馆酒楼,剩下的唯有热闹和喧嚣,唯有酒桌上营造的各种各样的陷阱和阴谋。
  只有一个人。
  我还在走。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意乘车,步行,离开车辆穿梭的公路,靠近荒僻的河谷与村庄。我的身边不断出现胡杨、红柳、蓬草,以及挑着尘埃和霜霰的芦苇,永远眺望太阳的向日葵。寒鸦成群结队地散落在沙地上,咿咿呀呀地鸣叫,仿佛为我唱着送葬的挽歌。阳关过去了,玉门关也过去了,前面的路,依旧铺展着灰色或黑色的雾岚,苍天般一样空阔、辽远、迷茫。我想,我的前身也许就是一只雪狐,在旅途上不停地飘泊流浪,被孤独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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