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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坍塌的墙 (王克楠)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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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面墙,一座城镇,一个国家,坍塌了又怎样?我差不过用了整整一个下午在回答这个问题。这个下午,对于我来说是不愉快的。我去火车站旁边一条旧居民街道考察房屋墙壁坍塌的声音,因为我的腿没有在墙壁的下面,考察起来就舒服一些,声音也动听了一些,是洛杉矶重金属乐队演奏的那种声音,嘭嚓嚓,嘭嚓嚓,稀里哗啦,......总之,象声词无法表达墙壁和房屋坍塌的声音,一面墙,又一面墙要塌了,站在制高点的拆迁工人用高音喇嘛喊“H城市的居民请注意了,墙壁要倒了,顺山倒啊——”我很纳闷,这是一座平原城市,从哪里来得山啊?一面墙,就像一棵树,躺倒了,又躺倒了。没有躺倒之前,墙壁是墙壁,躺倒了,墙壁是碎砖瓦砾,是废墟。嘘嘘嘘,提到废墟,我小时候还十分喜欢废墟的,喜欢看战争片,看那些高楼大厦被飞机炸弹轰炸为废墟,很有快感。我还有一副废墟扑克,是当工程师的父亲从赛那罗窝(萨那热窝,小时候咬字不清楚)带回来的。我不知那里的居民是不是也喜欢废墟。
  
  我的面前有一座石柱子,像是一座碑,也像是一座牌坊,因为恐惧,我把它看成一座石柱子,看成一棵石头树。姥姥说,这棵石头树是明朝种的,那时,河北一带万里无人烟,明朝的洪武大帝从山西往这里移民,这里才有了村庄和人烟,也有了这棵石头树。城市会倒塌,石头树也自身难保。挣扎了多日以后,在一面面墙壁倒塌之后,石头树也躺倒了,躺在我的脚下。它似是知道我是一个作家,会清晰地记录它躺倒的姿态。我迈过石头树,去为这座村庄的废墟拍照,留下最后的影像资料。走过一座曾经很清雅的院落的女儿房,看到一双青苗般的玉手,是不是苏小小的?我轻轻地走到跟前,想用真诚和忏悔的心绪抚摸她一下,可是它忽悠不见了……再回首,她又亭亭玉立在废墟中。“天人合一”,我想,如果房屋是天,大地是人,房屋倒下了,也就是天人合一了。天人合一,却没有心跳的香艳,苏小小在西泠桥等着我。我想着在荒草和瓦砾之间一定藏匿着一些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比如这座古城的建城历史,比如秦始皇的身世(到底是子楚的孩子,还是私生子?)比如曾经在这座城市挥刀弄枪的战争进行者......
  
  人死去了,就难于和活着的人对话了,一座村庄、一个城市倒下了,就难于和曾经在这里居住的居民对话了。我很无奈,只好打开自己的琴包,取出一把陈旧的琵琶(琵琶的琴柄上有清晰“出产于唐朝贞观年间”的字样),时光浮动,心事苍茫,废墟里跳跃着几只不知趣的麻雀,至于水鸟和孔雀已经杳无音讯。有一些人在安慰我,告诉我在这些老墙壁旁边,还会婴孩一般长出许多新墙壁,新的总是要代替旧的,现在的总是要代替过去的,这是不可逆转的规律。真的吗?我心怀质疑,我活动一下手指,开始弹琴,弹奏的是阮籍临刑前弹奏的《广陵散》,天也苍苍,地也茫茫,在我的琴曲里,朦胧间这座古老的村庄恢复了没有躺倒前的模样,小桥流水,莺语花香,灵魂可以在村庄自由地飞舞,清幽书院有我的同学,读书朗朗,这些同学身材不像北方男人通常的高大健壮,性格清秀、文雅、温和、书卷、内敛,有着莲花的芬芳。这是现实,还是梦?一辆推土机过来了,又一辆铲车过来了,使得我弹奏的行为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我只好收起琵琶,藏好阮籍临行前弹奏的《广陵散》曲谱,离开废墟现场,不带走一块废砖烂瓦,只带走了一个派出所曾经发给这里的蓝色的门牌“嶕峣街王家胡同8号”,因为我对8号有无法躲避的情结。
  
  我是喜欢月光的,超过喜欢阳光,虽然写过《巷子里的阳光》,但是巷子死了,阳光何存?我曾经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叫做河坡老街的村庄里的月光少年,每当月满西楼,我会走到老房子以北2公里的小树林,推铁环,享受挥之不去的温柔月光,可是,河坡老村去年消失了,我当时去了四川的一个山村居住,但是为了稻粱谋,毕竟没有辞职,在杜甫住过的山间草堂住了一段时间,还是回来了。妻子劝慰我,不要太为老村庄的消失而伤悲,凡是村庄总会老,总会消失的。一些人死了,一些人诞生了,一些国家消亡了,一些国家诞生了。一些主义消亡了,一些主义诞生了。老国家,老村庄,老墙壁,在这个夏天统统倒下了,我迈过倒下的老墙,往前走,希望遇到了许多“婴孩一般”的新墙壁,新墙壁是钢筋水泥的,在地面挖很深的槽,还要打眼灌浆,以求和大地的心率保持一致。这些有形的劳动并没有耽误我的恐慌,因为新墙无精打采地告诉我,不要盯着我看,我的未来也是废墟。一个人,没有出生就已经死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啊。
  
  我的眼前是整齐划一的新街区,并没发生废墟的迹象,但只要用心看,在崭新的大厦的后面分明站立着废墟的阴影。我去过宁夏的银川,大街上分明行走着党项族的开国皇帝李元昊,这个强壮的男人可以和不可一世的成吉思汗抗衡,脑袋被蒙古军队砍掉了,房屋被毁灭了,连同文字和宗教一并被没收了,但是灵魂还在,贺兰山上依然萦回党项族的歌声。现在的孩子,将来的老人;现在的建筑,将来的废墟,无论是人为,还是自然形成,这个世界最终会成为一片废墟。时间前行,废墟的价值在哪里?我在思索这个问题,和我一起思索的,还有那些已经躺倒的老村庄,老城镇,当然还有这些暴发户一般的新墙壁、新村庄。已经死亡的并未死亡,已经诞生的战战兢兢,这就是我眼前所看到的场景。诗人说,“一些以诗为乐的人儿/成为它的外焰。燃烧/使山谷的秋天春意融融”,我以什么为乐呢?以废墟的见证者为乐吧,虽然这样的见证有点心酸。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有一只罕见的鹰在城市的上空飞。我不知鹰在天空会俯瞰到什么,能不能看到我背着一把唐朝的老琵琶在街头巷尾游走,这形象像不像楚国的那位三闾大夫,为了救楚国,可怜的三闾大夫被迫游走于湘沅大地,我呢?在古赵大地上发现了什么?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矿藏即将被掏空了吗?是孔子遗留给我们的道德文化被扔到硫酸水里洗泡吗?是诗人不再作诗,是房屋不再唱歌吗?鹰啊,你在这座新兴起的钢筋城市上盘旋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暗藏在楼顶建筑物里的人,已经把枪口对准了你吗?
  
  人类是悲哀的,当人类从洞窟里钻了出来了以后,有了房子,有了被称为“家”的建筑,可是房子就是家吗?如果房子是家的话,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从高层楼上像是燕子一般跳楼自尽呢?难道人们害怕家吗?家,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该有,还是不该有呢?很可能不该有吧,于是铲车来了,推土机来了,还有坦克飞机大炮也来了,一座座城市成为了废墟,人成了没有树林的孤鸟。这时候,我尤其渴望成为蚂蚁,蚂蚁有严格的劳动分工,能够合作捕食、建造巢穴、哺育后代,甚至懂得种植蘑菇之类的真菌,还能养殖可为它们产蜜的蚜虫。它们的房屋井井有条,安全适用,有街道,四通八达。一位叫吉姆·罗恩的美国学者曾倡导蚂蚁精神,让青年学习蚂蚁永不放弃的精神,学习蚂蚁未雨绸缪考虑周全。学习蚂蚁的期待情怀;学习蚂蚁竭尽全力做好一件事情的踏实肯干。我真的不行,学会了蚂蚁的形,也学不了蚂蚁的神,因为我好高骛远,我极度贪婪,企图在有生之年享受几生的财富和物欲,我喜欢短期行为,追求外表的轰轰烈烈,我这山望着那山高,从来不喜欢认真干好一件事情。我相信像我这样的人渣滓,占据世界的大多数。多了,就是真理的占有者,一个人偷东西,会有人骂你是贼;十个人,一百人,忽悠成千上万的人去偷,就不是贼了,而是英雄创举。
  
  我伤心地看到,老墙边长起新墙的时候,这些新的墙壁还不太会感知四季的熏染,一年四季都是灰秃秃的,它们表现自我最为拙劣的办法是用霓虹灯迷幻出虚假的诗意。新的墙壁下,没有诗人,没有歌声,没有对月光的想象,房屋上没有玻璃和令人喜爱的窗纸,房屋前后没有桃树和桃花的灼灼,只有一些虚假的塑料花和塑料树。如果王羲之老师再搞什么兰亭诗会,定然不会在地面上找到清净的去处,比较静幽的地方,不是官宦的别墅,就是无所事事的宠物狗。我失望地回到自己的住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冬秋?不管又不行,我在轴承厂的工友要带我去拍照老厂房,我的“母厂”——一个曾经很有名气很辉煌过的国有企业,在推土机的巨大轰鸣声中寿终正寝,让我这个曾经在厂房里贡献青春和汗水的老工人,不由泪流满面。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哭?我不知道该不该学学蚂蚁,只顾低头忙碌而不仰头看看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一个旧世界的消失是令人心酸的,当我从资料上看到俄国的沙皇以及孩子们被绞刑,是心酸的。一个新世界由新而旧,即将消失也是心酸的,就像我眼前的这个老厂房,红色的砖,敞亮的玻璃,四通八达的厂路,这里生产的轴承曾经跑遍大地,而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青春岁月被推土机野蛮地碾碎,成为废墟,废墟不是开始,而是结局。
  
  世界是动的,也是静的,风在耳边吹,麻雀在废墟上跳跃,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还在火车站前的即将坍塌的墙壁前伫立着,一切的行为是发生在我的潜意识里的。
  
  一面老墙坍塌了,另一面新墙已经诞生,将来,新的还会变成老的.........生生不息,无限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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