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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扼守悬索的江上行者(原创首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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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事物都有保持本体的愿意,石头总希望自己永远是石头,河流也希望自己一直是河流。对于我们人,确乎是谁也不可能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可能认识同一条河流,可是单抓来到工地的河流,他只认一个死理:如果没有工地,我不知道会在哪里,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工地上强大的磁场,让他的声音在南锚的天坑里激荡。

          也许,一切决定性的东西都在逆境中诞生。比如从春节过后基准索艰难的定位,江南江北牵引主缆索的一群民工们,他们像江上的逆风之雀,在猫道上开始的长征之路。江上寒风吹得起劲,并没有影响行者的脚步。正月初三下半夜的大雪,接下来的冰冻和大风,让江上的第一根索在风雪中摇摇晃晃,无法安静。无论是江上的民工们,还是夜班测量组徐飞和一帮年轻人,他们在摇晃的猫道上来回奔跑,要跑到天明。大明码头江水边的第十七号测量柱,测量组的人要在这里蹲点,等待下半夜的风小些,再小些,他们才能测量到精确的数据。
       四号主塔旁边的集装箱房子里,监测组里的四个年轻人披着黄军大衣在等待。大明码头的电子门口有一团黑影,走近看才发现停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测量组两位年轻的测量员坐在车里看手机,车里的空调开得很高,车窗一开,热气扑面。他们说,如果不躲在车里面,这么冷的天,脚会冻伤。上夜班的时候,他们穿三双袜子,还是冷。他们在等待江上从猫道上的棱镜传来的消息。江上的五名工人打着手电在猫道的网片上奔跑,转动棱镜的方向。
     车前的大灯雪亮,照着漆黑的江面,两束强烈的光束,并没能射出多远,被江面上巨大的黑暗吞噬,卷起的江风吹着哨子,叩击着车窗,在玻璃上盘旋,似乎要将车里的人给旋出来,和它们一起共赴夜的盛宴。
当第二根索从北岸的放索区起步,拽拉器紧紧地抱住第二根主缆索,猫道上空,两条索缆像两条青龙游向江心,带着江水的愿望,游向江南岸的四号主塔主索鞍,沿着三百多米的边跨,从高处向下游的南锚散索鞍游去,六名工人在鞍上等待,当索游到南锚的散鞍部,众人齐心合力用一根布绳系住索,将六边形的索变成四边形,一层一层摆在指定的位置。
     二月初五这天,第79根从江北嫁到江南的主缆索破天荒创下了第七根的最高纪录。晚上在食堂吃饭,大杨总和小杨总端着饭碗,兴奋地谈这7根索一天中过江的事,两个人开心得像孩子,边吃边说,不停地用筷子比画着,饭都溜出嘴边。
    为了给大桥的主缆安家,到今天为止大桥人在江边守了1234个白天黑夜,现在每根索像出嫁的新娘,从一望无际的江北平原嫁到山清水秀的江南。这一路之上,江水吹着唢呐,猫道上的民工轿夫们抬起八抬大轿。索缆,这风华绝代的佳人,在江风的锣鼓声中嫁给南锚这位新郎,在轿夫们嘹亮的欢呼声中送入锚固系统的新房。
     每一次入鞍前,工人们用木榔头把索缆轻轻地敲打成型,轻轻地放进鞍部,用小木块锲紧。
     从南锚散索鞍的台阶下往锚坑里看,如果你是头一次站在散索鞍上往下望,胆再怎么大,心必定会抖。20多米的深坑,从散索鞍上部到锚坑底部的这段距离,直上直下笔陡的,没有坡度。我来的时候梯子还没有安装好,电焊工在锚体的壁墙上安装不锈钢梯子,焊接栏杆。主缆索如一根根擎天柱,驻扎在锚头上,每一根索都有一个家,民工们小心地为它们寻找到适合的锚垫板,然后把它们小心地固定住。352根索,在短短的几十天内,全部要安家落户,通过无数次的测量,翻转,调试,把六边形改成四边形入鞍锁定,先从南锚软着陆,与锚室里的锚头接上头。在江上行走的每一根索,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一名民工守护着,防止撞上侧网,被江风拉扯住,防止钢丝散乱偏离。这两千米长的索牵动着江上两岸人的心,要保证它们的线形的垂直度。它们一一在工人们的抚摸锤打下入鞍。
     我是晚上项目部在开会的时候向现场出发的。翻过S形山坡往天梯走,在天梯上遇到白班下班的几个民工。现场技术员在等待夜班的工人全部到位, 8点半左右才能到达现场。测量小组的四个年轻人,两人为一组,已分散到江边不同的测量点,开始夜间的工作。
     在南锚散索鞍上,搭了一个简易的帆布篷子,是用来躲雨用的,狭长的篷子下面放着小型机械和各种工具,上面寒气重,项目部给工人们准备了电水壶和桶装纯净水,让他们有一口热茶喝,暖暖身子。
    我就是在篷子下面遇到单薄的单抓的,怎么看都觉得他最多二十岁,甚至不到二十岁。细脖子支撑着他的戴着黄安全帽的小脑袋,我从他的工作职责范围才知道:他在南锚牵引主缆索施工中的重要性,作为主缆索第一线的负责人,他要一会儿奔跑在江上的猫道上,一会儿在散索区和工人们一起让每根索入鞍为安,一会儿要从逼陡的扶梯上到锚坑里看情况。他一百斤不到的小身板,像个移动的逗号,跳来跳去,跟在风后面飞。我真怕江上突然来一阵大风,把他给刮跑了。
     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早已习惯了江上的生活,摸透了风的脾性,面对各种不确定性的危险,在瞬间他凭着高超的直觉能够避开,爬高下低,比山里的猴子还要灵巧几倍。他小小的身体在散索鞍上串下跃,跟玩似的。他站在散索鞍上面,对着下面20多米深的锚坑大喊,而他不用对讲机和锚坑里的人联系,因为坑里的人忙得没空拿对讲机。他双手放在嘴巴上做成喇叭状,向着锚坑里的人发出安装调索的各种指令,报送只有在他们心里滚瓜烂熟的不同数据,那些数据都是经过测量员一遍遍测量精确到0.1毫米的数据,不允许有半丝的大意。
    单抓略带沙哑的声音撞击着锚坑的四壁,声音在锚固区回荡。单抓与锚坑里的人的呼应声,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这样的呼喊从他上小学四年级起不自觉中练出来的。那年,父亲出车祸亡故,一年后母亲离家出走永远失联,到唯一的弟弟二十岁那年肠癌离世,这么多年以来,他习惯了用肺腑里的力量在大得没有边际的工地现场呼喊。那一嗓子,把他自懂事起到三十八岁所经历过的哀伤,疼痛,无奈荡涤干净。他的声音长了脚,跟随着他在不同的工地上游走,而且他在的工地都是造大桥的工地现场,不是在大山里,就是在江上,喊,让他找回了自己,证明自己还活着。
     今天中跨调索,风太大了就不能调,只能理索。
    “我没父母。我是孤儿。我妈妈是陕西人,不识字,爸爸车祸死了,办完爸爸的丧事,妈妈整天哭哭啼啼。没有多久,有一天晚上,妈妈突然从家中消失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留给在家的奶奶。在我五年级时妈妈回来过一次,后来再也没回来。我记不得妈妈样子。我跟着奶奶长大。”
单抓把六个“我”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摸了一下口袋,我知道他在寻找一根烟,但工地现场是不允许抽烟的,严防火灾。他终是没有把烟给掏出来。
     他对我说起父母、弟弟、姑姑、奶奶时,表情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好像觉得他生来便就应该是这样的命。说完这些,他长久地沉默,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头一低再低,背弓着,与刚才对着锚坑里朗声呼喊的那个单抓判若两人。
      小时候家里没钱,弟弟的病开始并不重,脱肛,做过小手术就能好,可是弟弟的病从小一直就没钱治,拖到十几岁,给拖成了癌。弟弟临死前还撑着在工地上打工,尽管挣的钱不够治病。他不知道说过多少回:“哥啊,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女朋友。”单抓说:“弟,你幸亏没有女朋友,要真是有,不把人家肠子哭断了。”
“像我和弟弟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有女人,不能有,不能有,一个人再好不过。再说了,哪个女人肯跟我们这样的人?”
    风把0号块与直线段那边的人声,机械声,铁锤敲钢板的声音刮进我们的耳膜。
    他喊我姐姐时有些羞涩,因为他没有姐姐。他说,姐姐,命这东西,你有时候不得不信,但也不可能尽信命。从入工地这一行,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事。
     爸爸的离世,妈妈的出走,小时候他是奶奶照顾大的,姑姑一家伸出了援助之手,在他中专毕业后,姑姑正好认识他现在的老板,就介绍他跟着老板到了工地。老板知道他的身世,一个没爹娘疼的孩子,自然要比别人家的孩子苦得多。在生活上,老板很照顾他这样的苦孩子,在学技术上,只要肯学,老板都培养他们这些年轻人。老板对他比一般人要严格,希望他学好技术,以后能闯出一条路来。
     因为父母的不幸,弟弟的英年早逝,单抓的心寒到极点,17岁进了工地,摸爬滚打不少年,天南海北,到哪都无牵无挂。后来,单抓的师傅说,你不结婚,以后就别回老家了。单抓想想也是,父亲这一脉就兄妹两个,弟弟走了后,到他这一脉就他一个人,如果他不为这个家传宗接代,他们家这一脉就断了。师傅说,现在年纪轻,在外面还能苦得动,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饱,等以后老了在工地上苦不动了,没有家太可怜了。
在单抓心里,早把师傅当成了父亲,师命就是父命。师傅做的媒,帮他成了个家,尽管是晚婚。与工地上的同龄年相比,人家的孩子都读初中了。
     为遵师命,单抓就在安徽蚌埠老家找了个女人结婚,这年他三十岁,孩子今年才八岁,上一年级。
幸亏师傅苦口婆心劝他成个家,人到中年的单抓现在才有个家可回,有了个喊爸爸的女儿,从工地上回到家,有顿热饭吃。他感谢姑姑把他介绍到工地,感恩在工地上那么多关心他的人。在工地上男人们在一起,开着七荤八素的玩笑,爆粗口成为每天生活中的日常现象,这种粗粝的生活并不影响工友们之间的感情,单抓觉得一天都离不开工友们——这些和他每天在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
      在工地现场,极少见到女的,尤其是黑漆漆的晚上。镝灯发出耀眼的强光,把人的脸照得像戏台上的那样。单抓看到我爬上70米高的南锚,以为是技术人员来检查现场安全的,向我详细介绍索股入锚头时各种不同规格的垫板,厚度与宽度不同,因为索股的安装位置与长度都不同,线形也不同,所以垫板不一样。单抓说:“四川正华作业队的郭队长总是说垫平,垫平,因为目测看上去不平,其实不是人为的,而是垫片的规格不同,锚坑的位置不同。我们都在尽力调整到最佳位置,尽量把误差降低到最低,但还是太难了。”今天上游四公司在拉索第三根的时候,卷扬机突然坏了,不得不停工检修。单抓在下游的锚固区,四公司的卷扬机一坏,下游为了与上游保持拉索根数相同,也不得不停工等待。
     单抓把身子趴在散索鞍的临边栏杆上,身子往锚坑里探过去,我真怕他会飞下去。他站在临边亮起嗓子向下喊:“阿木,阿木,把58号索股亮一下。阿木你看一下58号,先出两分的板垫上。两分五毫米的有没有,今天最起码要调好七根索。”阿木的声音从锚坑底传上来,感觉像隔了一个世纪,里面掺杂着金属的铁性味道。
      “垫板厚度四分,抽一块两分或一分的下来。”昨天晚上没风,可以施工。今天中跨在理索。
     说起现在的家,妻子在家开了个小店,攒点生活费,带孩子为主。因为对婚姻的恐惧,单抓成年后不想结婚,师傅说,不结婚你别在工地上呆了,你走吧。工地上的人本来就苦,不成个家没有盼头,到老了一身的病,没有家,哪天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
     单抓每个月有八九千的收入,工资都放在老板那,年底结账。家里如果需要用钱,只要跟老板说一声就行。“现在国家的《劳动法》放在那,没有任何人敢拖民工的工资。关键是业主要拨钱给项目部,项目才能拨钱给老板发工资。”
    单抓不喝酒,酒精过敏,全身发红,所以他在工地几乎以有开销,钱全存着。
    单抓在的上一个工地在杨四港,因为今年九月份要通车,十月份要开全运会,要从杨四港这座桥上过。从他去的时候就一直在赶工期,
    “妈妈也许不是不想回来,她可能忘记我家了,一个大山里的人,出了门就不认识路了。”
    后来听表叔讲,妈妈曾收养了一个闺女,那时候她还请人帮着写过信给表叔,表叔去世后再也联系不上了。
    “小时候我很顽皮,村里人说,一个没爹缺娘的孩子,长期缺少管教,长大了肯定是蹲牢房的多。”
奶奶把单抓搂进怀里:“小抓儿,你可别给村里人说中,咱们家再苦再穷,哪怕到拄棍儿要饭的地步,都别偷别抢。”
    单抓听奶奶和姑姑的话,不仅没蹲牢,在姑姑的帮助下进了工地。好像天生就与工地有缘分,他肯吃苦勤学习,在工地上还当上了小领班。
    单抓和我告别,要去锚坑看看,让我再上来的时候找件黄大衣穿上,上面太冷了,非冻出病来不可。事实上,后来我真的冻出一场病。
     单抓的名字是姑姑取的,同样没有文化的姑姑为什么给他取个这样的名字呢?我无端地猜想单抓这些年过的日子,这位被生命扼住喉管的孩子,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瘦削的双手是如何捧着父亲和弟弟的骨灰盒,走向苍凉的大地去安葬自己的亲人。然后,姑姑这位家族中的血亲,冥冥之中主宰了他的命运,把他送进工地场,永远跟着流动着的工地,虽苦,却收留了他的身心,成为他最终的归宿。很幸运的是,他还跟了一位好师傅,在师傅的引导下成家立业,工地上的家和安徽蚌埠的这两个家,是他有了活下去,活得更好的唯一理由,如果不是走进工地,他又会到哪里安身去,或许如村里人预测的那样,他会在社会上成了一个罪犯,被抓进大牢里,甚至被枪毙,那么他们单家的命脉就从他身上断掉。
     单抓对我说:“姐,说实话,我感谢工地,我在工地上找到自己,每天上班,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相信他说的话,单从他对着锚坑里呼喊同伴的声音,撞击着锚坑的四壁,那刚烈的声音在锚坑中回旋,如古代战场上吹响的号角声,催人奋进。
     从上面望锚坑,352根H型排列有序的锚杆像我们身上的骨头生长在锚体的肉缝里,排成一个纵横六边形的阵。从第1根到第352根,纵向11排,中心第六根索为基准索,左右各五排分布两侧,22根基准索成全了南锚的脊柱,分布两侧的是它的肋骨。基准索第11根脊柱骨缝里,横向又是一排10个,中间的那一根成为交汇点,组成了一道黄金“十”字形的基准格局,护佑着320根的索入鞍。南锚主缆入锚布置图制成一块展板,分别放在4号主塔主索鞍与南锚散索鞍的面前,一根索从北岸牵引到南岸,如果顺利的话60分钟左右,不顺利的话得100分钟,根据工程进度的需要,每天至少完成4根的任务量才能保底,逢风雨天,索在江上摆动过猛,将无法施工。
五四青年节这天,单抓发来微信和我说话,说索股还有9根就结束了,坚持到现在,每一天都铆足了劲干,瞎子磨刀,终于看到亮了。他很快就要离开五峰山的工地,下面到哪里还不知道。单抓的微信名叫:混沌天尊。在他自己认为,也许上辈子的他就是一位尊者,这辈子被老天罚下凡间来受苦受难,等受尽磨难了,才能再成为天尊。工地上的人说单抓脑袋瓜真的灵光。他在工地上一门心思学技术,别看年纪小,师傅一说就会,一点就通。在南锚散索鞍这边,单抓是负责人,凡是与技术有关的,他头头是道,从每块锚板数据的计算,到各类技术参数,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如果不是家庭如此,单抓肯定会成为大学里的高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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