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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康村,嗨伊那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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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山环抱的新疆库车县阿格乡,就像被扔在一个破旧的大铁盆里,大盆边缘的铁青色山崖像巨大的锯齿。
    四面的山色,随着太阳不同时段的照射,改变着颜色,时而这边棕红,那边褐黄,时而这边青灰,那边墨黑。
   处在天山神秘大峡谷地带,雅丹地貌的山体,仿佛铁盆长出的斑斑锈迹,山体上没有一丝绿意。这一带山崖上,偶然有几片云影闪过,也不愿意多停留片刻,打个转就飞走,好不容易盼到几滴雨,瞬间就被地热蒸干。
   阿格乡最豪华的水景,是一百多公里外的大龙池、小龙池,还有乡里唯一一座水库:两座山脉聚拢来无缝相接,将库车河的水拦截在奇石巨峰的怀抱。
   山体上下和水库四周,草木不生,奇山与异水相拥,这一柔一刚强烈对比形成的耀眼景致,让人震惊,最初冲进视野时,甚至有点不真实。
   微观的水景九眼泉,躺在水库大坝之下的缓坡地带,瞪着九只水汪汪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
    阿格乡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贫困乡。维吾尔族人口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九,被称为新疆库车县的北大门,连接北疆的伊犁和巴州,天山神秘大峡谷、大龙池、小龙池,苏巴什古城,阿格丰富的自然人文景观、历史文化遗存,并没有给山乡经济带来明显的实惠。
   康,就是“矿”的维吾尔族发音。俄矿、和新煤矿等好几个大矿,都离康村不远。让人感觉这里的大坑小坑,看起来也像岁月遗留的矿坑。
   周围的矿区和部队,每年伸出援助之手,修桥铺路,送医援教,也没法将缺水少地的阿格乡,从自治区贫困乡的大坑里彻底拉出来。到了阿格乡,无论朝哪一条路走,你都感觉自己栽进了一个坑里。
    三年前的九月,宁波市的一位主要领导路过阿格乡,走进康村考察,走访贫困户。他发现“康”这个村名的汉字词义,跟看到的景象不符,视觉到心理都受到了冲撞,当场表示要扶起这个掉在贫困的大坑里的乡,让这个叫“康”的维吾尔村庄,名副其实。
   自此,“援疆”这个词,在康村这个陷在贫困深坑里的村庄,这个对于宁波沿海城市来说,简直是在“天尽头”的村庄,扎下了根。
   阿格乡乡长吾斯曼是个幽默而不乏智慧的维吾尔人,他说,宁波兄弟要来援助阿格,阿格乡听到消息就开锅了。他在句子里用的“开锅”,维吾尔发音是 “嗨伊那”,指的是水烧到开锅时的状态,翻译成汉语就是“沸腾”。
   在吾斯曼看来,援疆使他们的血液“沸腾”起来,这是当地人们对兄弟友好援助很自然的回应。他的话传递出来的感觉是,沸腾这个词,跟热血有关,是指血液温度上升了。来自宁波地区的热情援助,让阿格乡维吾尔族兄弟姐妹的血液“嗨伊那”起来,两个地域、两种民族的血液,热到了一起,且温度相当。

                                             一壶煮三省

   亚森江的妻子捧着碗,喝我煮的奶茶。我说:“一壶煮三省,浙江的农夫山泉,云南的红茶,新疆的牛奶。”
    她认真地抿了一口,咂着舌尖说,“一碗茶,能把三个省份的东西煮在一起,热斯亚克西(维吾尔语:真好)。”
   她开过十五年饭馆,给南来北往的人倒了十五年的茶,现在捧着这碗茶,她似乎第一次认真考虑我说的这个问题。
   她表情有点震惊,我知道她懂了,关于水、茶叶和奶的混合,不同地域的东西,放在了一个壶里,其实就是融合。
  亚森江笑笑,扬起眉毛,反过来幽了我一默:“我们家的新房,是宁波出一部分,村里支持一部分,我们自己拿出一部分,建房的办法好像也跟你的茶是一样的,建设得特别漂亮。”
  亚森江的妻子眯着眼睛哈哈大笑:“我想在新房子里请你吃一碗饭,菜是自己种的,分别长在三块菜地里,坡上的那块萝卜,坑里的那块青菜,院子里那块韭菜,我想混在一起炒,味道也会特别的好。”
   我知道,他们的新房,是宁波援疆指挥部,帮康村援建的新农村安居房项目,带浴室、厕所和抽水马桶。两百多户村民,每户村民都有一套,每个院落都有菜地和葡萄架。这样的富民安居房,宁波援疆指挥部在康村,已经在援建第二期了。
   房子建好半年了,他们夫妻住在的旧屋子里,每天开着四轮电瓶车去看看新房,越看越不相信,这套别墅一样的房子,只出了三万五千元,就归自己了。
   他们每天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种菜种花、搭葡萄架,几条破旧的被褥和毡子堆在屋子一角,从来没敢打开,在屋里睡上一晚上。一家五口人(两口子加大儿子、儿媳妇和孙子),住大大的六间房子,还真没想好怎么住。
   她怕一觉醒来,觉得自己睡在别人家了。想先在院子里干干活儿,等房子认识了主人,慢慢习惯了做主人的感觉,就搬进去住下来。

                                  水要先给不会说话的喝

   亚森江夫妻每天面对田地和牲畜的时间,比面对人的时间多。他们的勤劳,还是突破不了缺水少地带来的局限,起早贪黑,也没法使他们从贫困的大坑中走出来。
   早中晚,他们都在几处田地里刨挖,浇灌散落在村里各处的地,分不出他们到底是喜欢侍弄水,还是侍弄地,我想他们是喜欢绿,只要有绿的地方,他们就会停留,只要他们弯腰劳作的地方,三天五天,就会变出绿色来,向他们的劳作致意。
   
    多数时候,亚森江夫妻把供应给人的水关掉,供应给庄稼和菜地。院子里的几毗菜地,每天早晨都像尿得湿透的褥子,韭菜和葱像绿色针脚,西红柿和茄子的秧苗从薄膜里钻出来,贼头贼脑地偷饮露珠,跟他们住近邻的我,真嫉妒那些禾苗、菜苗、树苗。每次趁他们进屋吃饭,我会从院子的水管子里截流一桶水,洗几条毛巾、几只袜子,又觉得自己抢夺了嗷嗷待哺的小苗们的乳汁,有点内疚。
   他们似乎坚信这样一个循环,浇在地里的水,会变成菜和粮食,最终被人吸收,滋养生命;而浇在人喉咙里的水,不过是变成屎尿(自然也可以用作肥料)。水流不大时,他们优先浇灌麦苗、蔬菜、瓜果,而热衷卡住人的喉咙,以保证通向田地的塑料喉管里的水畅通。
   在这样的地方,你才会发觉自己是一个纯消费性动物,不比一只羊或一头牛有用,甚至比一只虫子渺小。恨不能三餐减到两餐,一泡尿憋两个时辰,好减少冲马桶的次数,尽管那水是洗脸、洗脚、洗衣服的水,也是无谓的消耗,牛羊多好,它们从来不用洗澡。
   春夏之交农忙季节,基本实现机械化耕作的农村里,动物的重要性已经排在了农作物和植物的后面,瓜果蔬菜是必不可少的,牛只用来挤奶,羊肉比起粮食,毕竟是副食。早上喂了牛羊,伺候完地里的庄稼、瓜果苗木和蔬菜,到了晚上回到家,再给牛羊吃草喝水。人吃饭喝水的时间,跟牛羊吃草、喝水的时间也基本一致。
   机械化时代,人和动物的序位似乎被重排。人最大限度地节约水,先满足地里的庄稼和圈里的牛羊,不然就没有粮食和羊肉吃、没有牛奶喝。有水的地方就会长草,长草的地方就可以放牧牛羊,有水的地方就可以种出庄稼,只要有水,就可以从地里变出这些人需要的东西,地里的东西和人是一体的,人和水是一体的。
   每周有两次,亚森江会格外开恩,打开他掌管的浇菜的水管子,让我灌满我的盆盆罐罐,我也甘愿排在那些西红柿、茄子、辣子和韭菜、大葱之后。因为有这样一段话,他对我说不止一遍:“水要先给不会说话的喝,人渴了会说话,动物和植物不会,会说话的,不能欺负不会说话的。春天人欺负了不会说话的,秋天他们会反过来欺负你,让你吃苦头。”

                                    不能拔沙枣树的头发

   我来到康村,除了参与设计了几块宣传展板,几乎没有带来什么看得见的益处。路边的几棵沙枣树,因我的到来,受到了侵害。为了掠夺沙枣花的香气,路旁矮矮壮壮开花的沙枣树,每天被我瘦身。
   我的做法让亚森江的妻子万分惊异,她像是第一次发现沙枣花还有香气似的:“沙枣树在路边开了多少次花,我没有一次想过折回来一两枝插在家里。”
   我能确定的是,她也喜欢这种香味。我不能确定的是,是什么原因,让她想不到去攀折那么诱人的花。我不断猜测她未说出的那些语言:她认定了沙枣花就该长在树上,开在野外,她没有习惯把它们纳入室内;她不想伤害树木,只为了春天的无用的香味,而减少沙枣树秋天的果实。或者她什么都没想,单单是意识惆然醒悟了:沙枣花还有充当免费香料的功用。
   她说:“秋天忙,不会想到去吃沙枣树上的果实,沙枣铺落地上。到了冬天,即使沙枣树枝被当作干柴烧火,也不会想到在夏天沙枣开花的时候,从一棵活着的树上,折一枝下来闻香,就像不忍心从一个熟悉的人头上拔头发。”
   我这个外来者,拔了沙枣树的头发,在闻香之后,这些树枝叶子干卷着,蜷缩在墙角的簸箕里。除了在沙枣花开的斜坡上,留下我盗花时的脚印,还有这几行心存内疚的文字之外,我对这个山村能留下什么?
    秋天,路边的那几棵沙枣树,会少结一些沙枣。想到这个,我就心怀歉疚。
   村庄像一个少女一样脆弱。一个人来过以后,能在这个山村里留下的,绝不比一只羊、一只鸡更多。除非拿起坎土曼(新疆一种挖土的农具)和铁锨,走向土地,走向田野。要不就是慷慨解囊,热心援助。不然,只要呆上一阵子,村庄里总有一些东西,就会被我这样的外来者无声地掠夺,即便是几滴水,或者几株无辜的沙枣花。

                           虫子必须计划生育

   一直以来,阿格乡的虫子和人分享着树上的果实,自从宁波援疆指挥部送了一些药开始,情形有些改变了。
    阿格乡的树,被绑上一圈上面涂有“性诱剂”红塑料绳子,维吾尔村民很幽默,当地人称,是援疆指挥部为了阻止公的虫子和母的虫子同床,给树“上环戴套”,对虫子实施“计划生育”。
   果树越冬虫卵开春后从树根部或底部向树顶爬行,在树上绑扎的“性诱剂”,可以用气味引诱虫子,求偶的虫卵迷失在“性诱剂”的迷惑中,雌雄虫子兴冲冲闻着气味乱撞,却找不到彼此,交配不成,虫子数量就会锐减,这方法被维吾尔村民称作“上环”。
    阿格乡过去在果树上缠裹一段塑料纸,让虫子打滑,爬不上树。被维吾尔族村民很形象地叫做“戴套”。现在,在塑料纸上打滑和交锋的,恐怕不仅仅是虫子,还有古老的观念。
   康村村民亚森江最初对使用“性诱剂”心存异议:上天赐给人交欢的快感的同时,也赐给虫子交欢的权利,现在人剥夺了虫子的权利,这究竟是不是合情理。
   他说,说到底,人和虫子一样,从彼此的嘴巴里抢东西吃。上天偏爱人类,多给了人比虫子更多一点的脑子,人也该为虫子想想。如果真主给了虫子人的脑子,规矩由虫子定了,也许虫子也愿意为人想想。
   人不是虫子,是人,有这样那样的想法,都很正常。阿格村民担忧虫子的快乐,这跟生物伦理学并行并悖,看似原始的思维,与最前卫的生物学理念,在制高点上重合交叉。在这里,似乎不存在哪一种想法更聪明,哪一种想法傻。有时候,最傻的,也可能是最聪明的。
   乡长吾斯曼的说法很幽默:“虫子也有生存的权利。一只蚊子来了,一般咬你一下就走,不会咬第二下,它只是试试你对它不是有敌意。你轻轻拂开它,它会对下一个嗡嗡一句‘这个人很善良,他的血不要喝了。’如果你打死了一只蚊子,活着的蚊子会从被打死的同类身上闻出了敌意的味道,蚊子会号召越来越多的同类来攻击你。”
   吾斯曼乡长继续他对蚊子风趣的宏论:
  “人对蚊子恐惧时,会散发一种味道,蚊子进攻的正是这种凶残的味道。越是怕蚊子的人,蚊子越是追它。人的自我保护,对蚊子是威胁,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就没有恐惧导致的危险气息,蚊子闻到平和的味道,它感觉自己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就会放过你,虫子一样能闻出友好与敌意的味道,不信你试试。”
我问他:“既然虫子也有生存的权利,你们为啥同意给周围的树 ‘戴套’”?
   “那是一条分界线,就是告诉虫子:树的下半截留给你们吃,上半截留给我们吃,你们太过分了,我们同是平等的生命,你们超越了界限,我们也会不客气地还击。”
   宁波援疆指挥部给阿格乡分发“性诱剂”的专家,是这样的解释的:生物的多样性,是地球生物圈与人类本身延续的基础。当虫子成灾,严重威胁到人的生存,减损了上天所赐的粮食的时候,人为了取得粮食,必须让虫子的数量保持在生态平衡的范畴。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许多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许多规矩终究是人制定的,不是虫子制定的。这一点,虫子们不知道明不明白,反正阿格乡的人已经开始明白了。
                                             
                                   钱像果树一样种在地下

  “新疆人有钱用在明处,花在看得见的地方。宁波人把钱埋在了土里,等它发芽。”这是康村人的话。
   宁波在康村援建的富民安居房,做的是未来50年规划,超前设计,水电通讯网络设施的线路,光埋在地里的钱,就有几十万。康村人对此心有不甘。平时路上看到一根柴禾都要捡回去,看看能当什么用的村民,睡在安居房里还在心疼,做梦都想着地底下的钱能发芽、结果子。
  “有些设施近几年还用不到,提心吊胆,房屋改造一不小心把线路碰断了。现在也只好当种了果树下去,等几年再尝果子。”他们自我安慰。
   关于康村村委会的改造,宁波做了N个方案,研之多究之多,时间几乎与施工的期限相等。反正设计方案的反复都在冬季,春季土层解冻才能施工,孵化的过程被一再拉长。最后确定的一稿,精细到了每一块鹅卵石要多大,葡萄大棚的架子要选哪几种颜色。最后的效果确实靓丽,宁波人说是杭州湾跨海大桥上的彩虹七色,康村人说,是维吾尔女人的七彩阿黛莱斯,总之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浙江具现代感的跨海大桥和维吾尔族最传统的服饰的色彩不谋而合,这个让援建者和被援疆者双方都喜出望外。看来人们对欣赏美的标准,天南地北,无论是哪个民族都是相同的。
   康村葡萄大棚的围栏,被充分利用做了展板,模板是宁波援疆指挥部之前在库车县奇满镇的渭干村建的葡萄大棚,连以后要建设的康村文化礼堂,他们也打算以此为参照。恐怕以后康村模式,也会成为其他村参照的样版。显然宁波援疆指挥部意识到这一点,援建工程中特别注意起好头。
   援建者也考虑到康村这个少土地,缺人力的村,除了靠捐助,还期待着投资者,把资源优势转换成生产力。需要孵化的东西还很多,比如观念。
   为了与现代观念接轨,乡领导的办法是从办公的形式改变开始改变。康村的办公设施被换成了透明的格子间,这些做格子间材料,是乡里剩余的。旧的桌椅柜子,被分给了村里的贫困户。
   还是有人带着一丝怀旧的情绪,留下旧办公桌,代替弧形的电脑桌,遗留在满屋子现代感的格子办公间的那张掉了油漆的桌子,像一个没剪干净的尾巴,诉说着再也听不到的过去。
   办公室改装这一天,乡长特意沿着砂石路开车走了一遍,他说:“这是最后一遍了,这条宁波援建的公路,明天就要铺沥青了,过去走的路就看不见了。”
   这时候,他声音里的不舍与惜别似乎多于喜悦。这个正要辞旧迎新的人,眼睛里有深邃的东西驻留,也许那是别人看不见的康村的历史原貌。

                               很想与汉族“要路达西”喧荒

   从县里来康村挂职的曼尼莎,花了一天时间,按照上级的要求,用汉语打了一个村民名单。第二天,又把汉语名单改为维吾尔语。
   她说汉语名单到了村里,没人认识自己的名字,村长、书记也不认识自己的村民了,她只好为村里重新做一份维吾尔语的名单。
   当天晚上,她把村民集会改为双语课,通知十六岁以上的村民必须参加,到了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几百村民中来了十来个妇女和一个做电工的男人。这唯一的男学员学汉文是为了读懂电器的说明书。各种电器的说明书,不是汉语的就是英文的。这位过去学过拉丁字母拼写的维吾尔文的中年人,对于外文字母的悟性帮了他,他读英语的说明书比汉语要容易得多。他想通过读懂说明书,让极其有限的对机器的认识,帮助他走进机器主导的世界。
   当天夜里来学汉语的人不够齐全,曼尼莎的汉语课没上成。十来个妇女学习汉语的热情很高,捧着孩子的双语课本,希望学一些汉语,好监督孩子做汉语作业,还可以跟村里来蹲点的汉族妇女喧荒。她们说,很想与汉族“要路达西(维吾尔语:同志)”喧荒。
   曼尼莎起初也纳闷,她们想喧些什么呢?除了援疆的一些宁波干部,村里的汉族“要路达西”也不多。喧荒就是聊天,聊天就是交流。后来她理解了,村里人很渴望与另一个民族交流。
   一位妇女拿着一份维吾尔语写的农家乐项目报告,要找曼尼莎翻译成汉语。另一些拿出手机,让她帮上汉语学校的儿子或女儿加一个微信平台,帮孩子学习汉语、查找考试资料。曼尼莎一边帮妇女们搜索微信平台,一边忙着翻译那份报告。
   这堂汉语课,像是对曼尼莎的汉语的一次考试,她在妇女们信任的目光里,任凭她们纠缠到深夜。她每周四又增加一堂汉语课,村里十六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村民几乎都参加了。
    康村的援建项目葡萄大棚落成后,村里准备在大棚两旁立两排宣传栏。先是由宣传干事与广告公司用汉语写好,再由曼尼莎一句句翻译成维吾尔文。宁波援疆指挥部的人一看宣传栏的内容,一个字母也不认识,他们担心汉族领导来参观,看不懂维吾尔文。最后商议结果只好折中,部分版面用双语,给村民看的就用维吾尔文。
   康村学校里,曼尼莎带着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过“六一”,儿子已经一口标准的汉语普通话,曼尼莎听着他用汉语唱《小苹果》和《我很不错》,目光里止不住流露出一种骄傲。
   曼尼莎说,在家里,他们夫妻俩刻意跟孩子说维吾尔语,担心他上了学,维吾尔语就不熟练了。说到这个,她不由自主表现出一副忧虑的神情。骄傲和忧虑这两种表情,来来回回在她脸上交替转换了好几次。
   一次在校园,曼尼莎看老师临时考亲戚家几个孩子,让他们用汉语“精神”和“热爱”分别造个句子,看每一个孩子会不会造出完整的句子。她顿时满脸愁容。她担心他们汉语学不好,以后没有出路,她连哄带吓,鼓动他们晚上来夜校,好补习补习汉语。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乡里,曼尼莎都是在两种语言和文字间折腾来折腾去。她这辈子的工作,恐怕离不开跟这两种语言和文字打滚,她打定了主意,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折腾它一辈子。
     曼尼莎说,由于语言不同产生的误区,有时候也很难调和。
    有个维吾尔族干部,对自己汉族领导的行事方式大惑不解, “他为什么在我说了对一件事情的见解后,总是说,我知道,我知道。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他明摆着不知道,还要装作啥都知道。这样的事情让我很恼火。”
   这也许是一种强势者企图掩盖无知,维持自尊(一般在处于弱势和地位低下的人面前)的一种方式。如果处于劣势者,没有过度敏感和心理阴影的话,也许还可以理解为一句无关紧要的口头语。
或者这句“我知道”,是一个领导对智慧的下属,另一种方式的阻止和告饶也说不定。抛开文化的问题和民族的问题,让这位维吾尔干部不舒服的这句“我知道、我知道”,恐怕都是以灭一方的自尊,来助自己的威风的语汇。
   在食堂他遭遇一位汉族同事的问话:“你今天的事干完了吗?”这是一句极其平常的问候。
    他的回答很有些不耐烦:“你不是我的领导,去吃你自己的饭吧,小心凉了。”他反应过度,觉得自己受了不该受的监督。
   他说他不是不认同管理,他只认同跟自己工作相对应的、有效的领导层的管理。而他把另一个民族很平常的一句问候方式,误解为不太友好的约束。这也许是一个语言与问候习惯导致的误会。
   比如,在维吾尔族地区,汉族人总是不知道,见面该问维吾尔族什么好,除非是采用维吾尔式的问候,要不然恐怕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
   就像汉族人即使在厕所迎面相遇,也要问那一句永远不会错的“吃饭了吗?”维吾尔族人自然奇怪:“上厕所时,干嘛问吃饭的事情。”
康村里的维吾尔族居民已经领悟到,很多时候,迟疑的不仅是自己品尝食物的舌头,还有他们深入介入现代生活的语言的舌头。一直以来他们只认为食物是进入人体循环,进而参与血液运转和秉性养成的东西,孰知语言的舌头,更是人们参与主体社会生活的情感搅拌机和精神融合剂,长期以来,他们的舌头对于汉语的迟钝和滞后,已经使得他们在许多方面滞后于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                     
  
                                       观念的孵出

   乡长吾斯曼觉得,孵化一个村子不难,难的是孵化人的观念。他最不希望的是,现代化的屋子里,人们继续的是古老的生活,他觉得宁波的援助除了资金,最主要的是带来了观念的冲击。对于宁波人的观念,处在现代化转折点上的这个村庄,是在不知不觉的中吸收的。
   吾斯曼三年前来阿格乡当乡长,他第一次到康村家访时,发现村民不到上午十点不下地。乡长问:“能不能像内地的汉族人一样,趁着早上凉快去地里,太阳晒了再回来。”
   “维吾尔族种的庄稼,我们什么时候起来,庄稼也什么时候醒来。起早了,怕把庄稼吵醒了,庄稼睡不够,不长谷子,尽长秕子。”乡长被幽了一默,摇摇头苦笑。  
   吾斯曼乡长还发现附近矿区的鸡鸭羊肉,都是从库车购买,阿格人不喜欢吃菜,也不善于种菜,村民连西红柿、茄子、辣子都是从库车去购买,更不要说自己种了供应给附近的矿区。
吾斯曼乡长说:“我动过脑筋想让阿格乡提供这些,可是这里人没有树立市场化、产业化理念,担心食材一时供应不上,断了人家的伙食。有时候梦想不大,要实现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个村的村民半农半牧,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山沟里放牧。起初乡长来到这个村,地里庄稼和草一样多,人住的房子和牲口棚圈并排,苍蝇蚊子乱飞,垃圾炭灰到处堆。乡长来到村里,连个向他打招呼的人都不见。即使遇见人迎面走来,也转过身子躲过去,背过身子不理睬。乡长看到这情形,难过得几乎要哭了。
   曾经在沙湾县挂职两年的乡长迷惑不解,这里的农民跟北疆的为啥那么不同,明明是自己的事情,为什么都要干部强制才肯干,你来拉他还躺着扶不起来,恨不得村里把什么都给他做好了。当干部要西瓜芝麻一把抓,真是很费力。沙湾人在水没到来之前就赶着先挖渠,只要有地宁可抢着贷款也要开垦,能种的地方绝不留空白,庄稼地里看不到杂草。不像这里的农民,大事小事都要干部催,推一把动一下。
   乡长在村民大会上苦口婆心,从维吾尔族的风俗礼仪开始劝导村民:“我们维吾尔族热情好客,待人礼貌,祖祖辈辈都是爱清洁,有礼节,早上起来洒扫院落,见了人,男人行礼问好,女人贴面问候,我们怎么能放羊放得连自己的礼节、风俗习惯都放没了,这样的倒退,损失太大了。”
   外人看到建设一新的康村,羡慕之余也有一丝担心,援建会不会让康村人越援助越懒。乡长了解康村人的心理,他觉得康村自身条件太差,能力太弱,本来是趴着起不来的一个原始村庄,扶一把,铺条路,送上路,人们一旦上路,看到发展前景,就不会甘心再落人之后。
   宁波援疆指挥部为了完善阿格的造血功能,援建的综合服务区竣工,为来往旅客服务,让长途司机休息吃饭,还打算开网吧、饭馆、宾馆、理发店,但商业带来的污染让乡长担忧。他考虑还是杜绝洗脚屋、歌舞厅等娱乐场所,保持淳朴的民风,减少商业化带来的对毫无抵抗能力的山村的侵害。
   变化已经足够迅速,迅速到人们缓不过神来。康村这个贫困村,几乎在几年之间,就完成了从原始到现代的跨越。
   一直以来,从来没有走出深山,去看外面的世界的阿格人,手里攥着宝贝,自己没有知觉。今年,在地区最美乡镇评选中,阿格乡竟然一不小心,成了阿克苏地区最美乡镇之一。
    阿格乡的旅游资源没人敢小觑,一个乡能拿出号称“南天池”的大龙池、小龙池,雅丹地貌的天山神秘大峡谷,还能贡献天山飞鸡、阿格乳鸽、小山羊,山兔,这些都是农牧民民致富的法宝。
   现在坐下来闲聊时,康村人自嘲地模仿自己过去光着泥脚丫上炕,坐在老房子的土炕上,一边吃饭,一边挠痒痒的样子。幽默的调侃里,有着一份让人心酸的东西。
   康村过去破旧的老房子,牛棚羊圈挨着住房,牛虱子、跳蚤从羊身上爬到人身上,大人孩子整天挠痒痒。康村人原来在山里放羊放牛牧骆驼,还有一些放牧野兔子的,终年不见人,几乎成了半野人。
   宁波为了援建富民安居房,推平了接近山体旁的小土包,扩展出足够的平地来,牛圈、羊圈放在屋子后面,用棚架、砖墙完全与住房隔离开,屋子里沐浴、卫生设施齐全,康村村民的习惯也变了,泥脚丫和挠痒痒成了历史镜头,只在人们的记忆和模仿中存在。
   本来宁波援建计划是,将村里所有的牲畜集中到一处圈养,与居民区彻底分开。村里的观念还是跟不上,他们与牲畜的感情接近自己喂养的孩子,根本不愿意分离。人与动物之间的那种自然的感情,让援建者动容,考虑到尊重他们的感受,感动之下,也只好让羊圈建在屋后,让主人能看到自己的羊,听见羊叫声,满足他们心理上那份的安全感。
   阿格乡政府北面的217国道线,前后五百公里没有厕所。即使服务区有厕所,也是门户紧闭,不向路人开放。旅客内急,一律在路两旁分男左女右。用宁波援疆指挥部副指挥费小琛指挥的说法,宁波人是把公厕作为服务区的“核心竞争力”来打造。
   靠海的民族精明是内敛的,像岛屿一样若隐若现,断不会隐没。在这雅丹地貌两山之间的公路上的综合服务区,宁波人有意无意间,把它看作一座岛屿,在山穷水尽之时给路人一线希望,吸引人们去停靠。
    汽车加水和旅客 “放水”之后,就会发现这里类似现代“龙门客栈”,特色餐饮、宾馆小超、汽车修理铺排列在路边,就像鱼饵一样诱人。
   尤其是厕所这个方便问题,成了当下还停留在只重视“进”,暂时还顾不上“出”的阿格人,最不方便解决的事情,宁波人觉得,暂时的为难,是为了永久的方便。厕所方案做了五个,还做过各种调查,比如每个季节风从哪边来,门朝那边开。如果风吹屁股冷飕飕,会影响旅客上厕所的兴致。还有风向会让苍蝇、蚊子往哪个方向飞,风吹厕所的气味,会不会影响旅客用餐的胃口,援建者都仔细考量了一遍。
   宁波人思维的线放得很长,很隐蔽,免费厕所十分曲折地暴露了海洋文化若隐若现的威力,阿格乡这些千百年来半牧半农的山民,就像翻越天山神秘大峡谷那么七拐八弯 ,也没绕过这个弯子。偶或有几个绕过这个弯子的,也只有咂舌。
   土生土长的乡长,似乎体会到了精细的宁波思维:“商业竞争竟是这样费尽心机,连别人的屁眼里的钱都要算计。沿海人的思维,要满脑子沙子的阿格人来学,还要用大龙池的水,好好洗洗脑子,把脑子里里面堆积的石头沙子清出来,才能泡出一副海洋脑瓜子。”
   他忽略了维吾尔语里,几乎找不到与“方便”完全对应的词语,与它相近的,只有“容易”这个词。维吾尔族是一个十分简单、随性,怎么来得容易,就怎么来的民族。
         
                                  原始村落的“现代病”

   机械化在阿格刚起步,而对康村的人来说,似乎是来势汹汹。这也是他们盼望已久的,对机器,他们怀有一肚子的好奇。他们几乎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就迫不及待地拥抱了机器时代。机器对他们生活的震荡也是空前的。
   康村的村民的现代化意识,基本上是从电视画面上看来的。从乡长到村民,都喜欢神奇变幻的显示屏字幕。
    在康村村委会村委会大院的改造工程中,首先就想到,要像城里那样,在大门口,做一个有灯光变幻效果,维、汉两种文字 “康村”的电子显示屏,这样似乎康村就跟上了现代化的脚步。
      显示屏做好了以后,红色的字幕还真有一点现代化效果,只是单一的红色,总让人联想到那字幕像是警匪片上的红字,或者像是城市马路上永远亮着红灯,那一成不变是红色字幕,视觉上还是给人不伦不类的怪异感,但康村人很满意。
    最原始的村落,最容易染上时髦病。这是在库车干了十几年广告设计者的看法。
    康村人迷恋灯箱广告那种带着城市味道的光感。村里本来打算在康村村委会大院的葡萄大棚下,做两排共十几块特大的展板,就是采用那种城市里的灯箱广告,被宁波援疆指挥部否决了,觉得劳民伤财,因为那种灯箱式的展板维修费用很高,一根灯管坏了,就会像美女瞎了眼睛一样难看。
   宁波援疆指挥部罗绍东副总指挥长说,自己在库车想设计印刷一张一万元的支票图样,都要跑到阿克苏市,结果捐赠款只好找来一张红纸,写上“10000”。后来宁波捐赠款的支票图样,他都干脆嘱咐来人,在宁波印刷好了带过来,何况灯箱广告这种奢侈品,耗电又多,他还是阻止了原来的那个方案,最后改用最简易、可随时更换内容的纸质展板。
   宁波人心里很清楚,当康村的人们,为城市这头钢筋水泥混凝土的巨兽着魔的时候,内地沿海发达地区的人们,正在寻找普遍失落的乡愁。
   康村的村委会的招牌,焊接的铁架子上的电子显示屏,汉文和维吾尔文的红色字母一闪一闪,怎么看都想小车站或者旅店的彩灯招牌。他们在竭力模仿城市感中迷失,似乎没想过就地取材,用木料或者石料立一个富有淳朴的乡村特色的温馨的村名招牌。
    城市在竭力追求天然的时候,天山下的牧区小村落,在用最现代化的手段打扮自己,就像一个村姑穿上了晚礼服。
   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世界被分割成两极,一头在怀念乡村野趣,一头在追赶城市文明,这颠倒的两极有一天如果相遇,就像在陌生的街口与初恋情人狭路相逢,早年各自的容颜,已经成为历史过往,看着异化的情人,恐怕失落多于欣喜。

                                         无奈和焦虑

   宁波援建的富民安居房,都严格保留当地民族建筑的特色,连葡萄棚架都没有省略。敏感的宁波人发现,这里人心更加向往现代化和城市感。在设施的现代化和外观的自然特色这个交叉点上,两边的观念居然完全错位。
   康村的渠道里要建台阶形小瀑布,渠道两岸建休闲公园。这条穿村而过的河,倒映出了康村的变化,也倒映着阿格人焦灼的影子。他们汇聚在河边,渴望加入到河流的改造中,河边的景象意味深长。
   “六一”儿童节前夕,康村学校里的孩子们为前来捐助的部队官兵演出。河边部队医院的医生免费送医送药,为村民诊断病情。
   那天,挖掘机开始清除多年来山洪留下的淤沙,人们打算在河道里砌出美观的鹅卵石河床。建造漂亮瀑布的任务,落在了村民头上,那些精细的工程和高标准的要求,让这些一手坎土曼,一手牧羊鞭的村民望而却步。坎土曼赶不上挖掘机快速,凭借他们的技术,做不出经久耐用的鹅卵石河床,他们不想因为自己粗糙的手,影响工程的牢固耐用度,坏了村里的百年大计。
   村民每人情愿拿出自己种地、放羊得来的血汗钱,把这些活儿转包给施工队。自己的手,已经干不了自己水渠的活儿,他们的脸上浮现出焦急与无奈。
   村民只好放下水渠的事,来找部队的医疗点上看病。他们指着自己的头说头晕心慌,拍着自己的胳膊腿脖子说关节疼、颈椎痛,失眠、盗汗、胸闷、浑身无力、四肢发凉,听着这些症状,总觉得这个集体得了某种类似在焦虑症与心脏病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医生也很难诊断。
   过去他们赶着毛驴车,在天上飞机、地上汽车的上下夹逼下,心焦肺躁、气喘吁吁,突突突地开着四轮电瓶车,奔突在沙石路上,掀起一股冲天的黄尘。
   现在,他们换掉了毛驴车,有的人家有了汽车,住上了宁波援建的现代化富民安居房,在生活上小康了,可在技能上,他们发现,自己还是被抛在了现代生活后面一大截。
   对于康村里的维吾尔族居民,最初现代化就是以象征工业文明的机器的模样展现出来,飞机、坦克、装甲车、拖拉机。现代化时代的钢铁之物,似乎更合乎他们坚固的胃,他们消化机械和自动化的能力,似乎要强大得多。
   许多维吾尔族人家,仍喜欢用煤炉烧水。他们总担心电茶壶太迅速,怕水烧不开,却要买一个回来,宝贝一样珍藏在家里。他们对电器怀有盲目的崇拜,觉得不拥有几件,就代表没有跟上电器化。他们迷恋塑料衣柜、拉链、冰箱、洗衣机、拉杆箱之类的电器和物件,似乎这些工业电器和工业产品里,隐藏着无限的奥秘,似乎这些东西,能标志他们的身价、地位和他们身处的时代。
   他们憧憬现代化,却追赶不上现代化的脚步。在现代化这场战役里,他们又输了一局。那场面,他们就像在竞技场上输了一样,掏出了血汗钱,甘愿受罚认输。
   面朝黄土背朝天,羊鞭坎土曼打天下的康村人,在精细的现代化工程面前,他们只好承认 “我们做不好。”
   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一个民族的无奈,都显现在他们弯曲变形的脊椎上,几乎一个民族的焦虑。都压在他们的心头,几乎一个民族的担忧,都挂在他们的脸上。
      
                                      沙漠的胃不认识海洋生物
   
      吾斯曼乡长和宁波援建者在矿区吃了一餐饭,席间臭咸鱼炖蛋、蚕宝宝、蝉蛹,用维吾尔人的眼光看,这些菜真有点奇奇怪怪。乡长担心自己不动筷子,会影响他人吃饭的兴致,勉强吃了素菜、花生米外加三个水煮鸡蛋,而乡里的维吾尔族司机,则只吃了花生米和鸡蛋。酒是一滴都不沾的,名义是刚出院,这是让招待方和援建方安心的一个很得体的托词。
  宁波的客人来阿格,乡里在食堂腾出雅座,端上大盘羊肉和大盘土鸡,结果宁波客人还是让司机到车上拿出余姚榨菜和干菜,伴着米饭吃。
    宁波援疆指挥部的费伟华指挥长,是个素食主义者,到了乡食堂吃饭,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也做出一副大口吃肉的架势。其实,阿格人都明白,指挥长是为了和大家保持一致。幽默的维吾尔人,暗地里模仿指挥长拿着烤羊肉串,一副受难者的表情,内心对这些生活不习惯的宁波人,充满另一种感动。
   去年,宁波援疆指挥部组织这里最基层的手工业者,到宁波考察手工产业。走在街上,来自新疆山村的维吾尔人客人敏感地察觉,过去喜欢小花帽、艾黛莱斯裙、小辫子的内地人,隐隐地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心里似乎也明白这是为什么,又怀着委屈与不甘。但他们性格中的隐忍让他们体会到,这不一样之中,宁波这个城市带给他们的感觉,仍然是宽容和温和的。
   最让宁波人慨叹的,就是在宁波的一个星期,这批维吾尔族人的胃似乎是铁打的,吃不惯南方饮食的他们,一周的江南之行的制胜法宝,就是库车大馕。
    其实,喜欢吃烧饼的宁波人,也个个喜欢新疆的馕。只要喜欢馕,在新疆生活和做客,就不会饿肚子,每家每户每顿饭都会放一些馕在席间。尤其是库车的馕,大如车轮,送礼、求婚,都用这个做礼物,“库车大馕像太阳,吃到哪里哪里香”,馕是维吾尔族对客人至高的礼遇,即使在维吾尔族的麦西热普上,你也会看到弹唱的艺人们面前,摆着小山小塔一样的馕,歌舞艺术和果腹之物能量级别是相当的。
   宁波援疆指挥部,在宁波市委党校的清真饭厅,招待来自阿格的维吾尔族客人,但他们根本无法相信这散发着海洋气息的清真餐。
   清真饭厅回族厨师讲了一个故事:相传圣人的一把宝剑沉入海里,自此海洋里的鱼类,宝剑的影子掠过海水,就等同圣人用宝剑宰过了。这样的故事,还是不足以为他们清真的胃压惊,消除沙漠民族对海洋生物的恐惧感。
     宁波援疆指挥部产业合作组副组长章礼斌旁边,坐了一位康村维吾尔族女士,为了表示主人的热情,他趁其不备将一直煮熟的螃蟹,夹到女士的盘子里。这位女士回头看到有只奇形怪状的东西,不知啥时候爬进了自己的盘子,吓得大喊大叫,举座皆惊。吃惯了牛羊肉的人,对于奇形怪状的小鱼小虾,如临大敌般的惶恐,让宁波人哑然,始料未及的 章礼斌更是尴尬不已。
   饮食文化各异,一张饭桌上吃饭,尊重彼此的饮食习惯最要紧,热情的宁波人也只有作罢,无奈地慨叹,沙漠的胃,不认识海洋的生物。浙江库车两地农民画展上,那些浙江画家的海洋生物画,让维吾尔翻译费尽脑筋,从未见过大海和海生物的翻译,怎么也无法破解那些画作上的海洋生物,在维吾尔语里叫什么名字。
   沿海人的适应性似乎不错,许多宁波的援疆人员到了库车,羊肉照样吃得很香。人真的是舌头先行、胃先觉的动物,对于另一个民族的生活,在还没有触摸到时,他们是试着用舌头品尝和熟悉的,手抓饭、拉条子、凉皮子、烤包子、烤羊肉,宁波人的胃,似乎也像他们的观念和脚步那样灵敏。
   对于维吾尔民族,馕在沙漠旅行中,连续吃上三个月,也是自然的事。他们把这些来学习内地纺织刺绣技术的维吾尔人,与历史上穿越沙漠,在丝绸之路上的驼队联系在一起,事情因而变得有点耐人寻味。
    已经援疆两年的章礼斌,对于这个维吾尔族,这个骆驼一样的隐忍,牛一样的有耐受力的民族深怀敬意,他觉得,只有通过亲密无间的相融,才能真实地触摸到他们血液的温度。
         
                                 这家伙真牛逼呀

   庞大的机器轰鸣着,康村村委会的水泥地面,在挖掘机的链轨下颤抖着被切开。挖掘机的巨钻钻进水泥地,开凿出一条可以放置粗大水管的笔直渠沟。“这家伙真牛逼呀!”有人学着外面人说的话。村民们伸长脖子,围住挖掘机观看,表情里带着惊奇和不安。
   那根巨钻缩小的影子,像一根钢针,插入他们的眼球里,他们惊诧得甚至忘了眨眼。
   挖掘机就在村卫生室前,女人和孩子都被这庞然大物吓跑了,只剩下卫生室的医生勇敢地盯着挖掘机的钻头,他说出了自己联想到的,“这个钻缩小了,就像一根做骨髓穿刺的针,威力太大了。”
   他也许不知道,现代医疗技术已经发达到用射线切割人体组织了。他想比较的或许是一种疼痛值,或者,在他眼里人用机器切割水泥,与医生用冷冰冰的医疗器械修理人体,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坐在高高的挖掘机驾驶座上的,是附近煤矿的维吾尔族工人,他开着挖掘机的样子,像科幻大片里机器人战队的化身,凶残和勇敢兼而有之。人们用看待暴力枪战片主角的那种眼神,畏惧地仰望他,似乎看着他,可以为释放内心被压抑的恐惧感,找到一种通道。
   要架设管道,就得先开挖水泥。找一个开挖掘机的人,在康村还是找不到。
   开挖掘机的男人,利用煤矿休假,出来帮村里干点活。他说,现在机器代替了人,即便是在农村,人能用双手做的事情,已经很少了。
   挖掘机停下来,观看挖掘机的人们,伸出闲置了半晌的双手,他们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比起机器,真是太渺小了,人只能干一些机器遗留的边边角角的事情。人的活被机器抢了,不知道,是该感谢机器,还是对它心怀恐惧。
   开挖掘机的男人说,援建也进入了一个不是用人力和双手,而是靠机器援助的时代,就像支援打仗,不再是援助多少兵力,更多的是作战物资的援助,比如先进的兵器和足量的弹药。我们再累,也不能被机器时代抛得太远。会用先进的机器设备,才能把仗打赢。
   他重新坐上高高的驾驶座,抛下满院子的人,挖掘机突突突地开走了。在每个人的瞳孔上,碾出两道又宽又深的辙。
         
                               迫不及待地追赶城市文明

   阿格乡基本上没有人骑自行车和赶毛驴车。连一天三餐啃干馕的人家,都有一辆小四轮电瓶车已经不足为奇,似乎不开着小四轮电瓶车、摩托车、汽车就追不上现代化。
   村里的电影放映员觉得,电影这样文明的宝贝,如果用寒酸的小四轮电瓶车承载电影放映的设备,简直是对文明的亵渎,而且会损害电影这文明玩意儿对人们的吸引力,他贷款将小四轮电瓶车换成了小轿车,这样下村放映才威风有面子,似乎文明的东西,就要用文明的方式供奉,这样电影才显得有身份。
   机械的快速,反衬出人们的焦虑。也许机器时代到来得太快了,他们才从驴背、马背、骆驼背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放下他们的干馕褡裢,脱下他们的皮袄、套鞋、袷袢,就用骑毛驴的姿势骑上摩托,用赶毛驴车的架势开小四轮电瓶车,刹不住车的时候,他们仍然习惯性地用让毛驴停下的嘘声来号令小四轮电瓶车。他们实际上不过是把这些机器,看成了一群铁牛、铁驴、铁骆驼,把城市当成了另一种牧场。
   他们举着隐形的鞭子,还是赶不上城市这个庞然大物,他们不知道,天边的城市已经遍布地铁、高铁、磁悬浮列车。他们的坎土曼、牧羊鞭甚至征服不了眼前的城市,但是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上路了。
   他们明显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被时代的车轮抛开,他们急切地想追赶飞速的城市文明。所有的焦虑从尘土飞扬的路上,进而凝聚到他们布满皱纹和晒斑的脸上,成为一种标志性的对速度的焦虑,对障碍物的焦虑,对支撑自己行走的双腿的焦虑。他们中一些人不停地换车,并把这个叫做换胳膊、换腿。他们试图用机器武装自己,让自己变得不那么畏惧快速的冲撞和颠簸。他们恨不得用机器代替头脑和手脚,这场已经到来的机器时代的变革中,他们不甘心做失败者。
   阿格乡人们相信机器的力量,因为机器以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地展示着征服一切的威力。很多时候,他们不是时代这架庞大机器的驾驭者,他们只能自愧弗如。
   援疆加速了康村迈向现代化的脚步。宁波雪中送的炭,让阿格地热涌动,让康村处于沸腾状态。一辆接一辆的毛驴车,从柏油路上隐退遁迹之后,康村过于缓慢的速度被机器时代终结,这个村庄的过去已经匿迹,现在康村的村道上,维吾尔的村民们正列队驾驶着电瓶四轮车,很拉风地奔向他们难以预知的未来。

作者注解:
(嗨伊那:维吾尔语,沸腾。本文题目意思为:沸腾的康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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