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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之巢(外一)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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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之巢
    我的记忆里反复出现一种声音。婆婆说,那是一种古老的虫豸,它们在木头里发出的叫声。小山寨里的人都是在木房子里出生并长大的。那些因木而生的虫蠹,在我们的房子里永不停歇地啃噬着。晚上,尤其是秋夜里,它们在木头里做出各种动作,叫声像人的叹息一样轻微而凝重,整个房子顿时变得惆怅而清凉。似突然受到震动的湖面,于平静处产生裂纹,从最深的地方一层层撕开,越荡越远,阔大如一潭秋水,房子的平衡状态和安谧气息就此遭到破坏。月亮像是从水里面跳出来的水鸟,张开翅膀,湿漉漉地停留在我的蚊帐上,浑身不住地抖动,白色羽毛掉落一地,我的房子里顿时储满了沉甸甸的碎银子。这个时候,我总是从这种奇怪的声音里清醒过来。类似于“吱呀吱呀”,像人的骨头因为磨损而发出的痛苦呻吟,又像父亲在担着重物时,绳索勒进肩膀里,牵动着箩筐,左右晃荡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初听时感觉很费劲,总是怀疑自己的神经出了差错。

    婆婆笑眯眯地安慰我,人养土,土长木,木生虫,虫护人。这是命中注定的好事情,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一生无忧,有菩萨保护呢。小孩目聪耳明,心底无私干净;老人历经世事沧桑,心态回归清宁祥和,所以才能听到时间发出的各种声音。至于其他人,忙于生计,在尘世里呆得太久了,各种肮脏污秽的声音堵塞了耳朵,身体疲乏之极,夜晚来临,倒头便睡,哪里还有福气听到木头发出的声音呢?

    每及夜深,万物酣睡之际,婆婆就拿着一节枞树油膏做成的小火把,在房子的角落里四处照看,有时候甚至支起鼻子凑到板壁上用力闻着。那些木头在山林子里被人伐断,截去根系,搬回来变成家园,支撑一个屋场几十年上百年时间,兀自残留着做一棵树时的记忆,听从雨露和自然的吩咐,虽不能随心所欲地拔节生长,却仍在使劲地散发着松木的气味。起初,我还以为婆婆喜欢闻这种带有记忆的木头芳香,后来才知道,她在寻找虫声,木头里虫子爬行时啃噬和叫唤发出的声音。她高擎着火把,火光映红了那张包着黑头巾,织满了时光之网的脸,古老而沧桑,神秘而虔诚。随着她鼻子的不断靠近,那些厚而质地严密的木板壁,便纷纷扬扬地冒出一个个葵花籽样的凹斑。

    这是时光留下的秘密,婆婆其实是在寻找时光。一如木头里的虫蠹,任何坚硬坚强的东西都抵制不了时间的啃噬。一旦化为木屑,木质纹理便会紊乱,经络横断,骨骼支离,这种内部的塌陷除了留下那一个个葵花印痕外,恰似时间的阴谋,几乎难以察觉,但人已然老去,像婆婆。

    虫怕烟火熏染,一般灶房火房里罕见,而睡觉的地方最多。虫印越密集的地方表示房龄越大。它所经历的世事也就越丰富,每一个木质瘢痕都记载着家族的一段历史,一个故事或者一个传说,铭刻着每个人的悲喜优乐。如果一个虫印就是一截记忆,那么一栋木房子就是一个储存时间的巨大巢穴,可以用来承载世界的虚空。远离的人依附着这个巢穴,在各种往事和记忆里畅快呼吸,摄取自由的养分,行走于世的脚步没有隔断与土地与祖先的根系血脉,方能更加从容。一些人每天早上醒来都会下意识自我审阅一遍身份和来历:我是谁?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做什么?对于焦虑成瘾的现代人来说,木头房子里虫蠹亘古以来的啃噬像我们能听到感受到却无法掌控的时间。有人说这是一种怀旧症,佩索阿称之为生活神秘性所繁育的一种疾病,出于对时间飞驰的焦虑。这个时间,婆婆认为它一定是藏在了木头里,她夜夜寻找,期望从中得到祝福,获得某种启示。这种启示便是经由房子的记忆来重温往事,在年老回首的时候,能够看到这个世界最纯粹的一面。所以,她认为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是有福气的。

    有一年暑假,我跟姐姐去亲戚家玩,大概住了半个月才回家。当两个孩子沿着山路循着时光的记忆,从去时的方向毫厘无差地进了自己的小山寨时,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错觉,我可能已经不是我了。这十五天里,事物不应该一成不变,我也不可能还是原来的自己,说不得已经长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路上,我暗自窃喜,怀揣着一种恶作剧般的神秘情感,神情端庄地穿过寨子和人群。我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我把自己当作这个寨子的外来者和陌生人。我想,那些看见我们的人,一定会对两个外人的贸然闯入表现出惊讶和好奇来。令我诧异的是,他们居然还认识我们,依然十分亲昵地嚷着我们的乳名。

    若从唯物辩证的角度来看,世界上当然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人也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今天的我一定不是昨天的我。经由十几天的时光流逝,我必定不是从前的自己。或许外型上没有任何两样,但由于时光在某种程度上的介入,致使我的思想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这种变化让我觉得离开山寨十几天的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对山寨来说很陌生的外来者。我迷恋这种关于时光的一连串有趣联系,小时候的这种奇特经历常常令我回味,我总是习惯从自身上来设想时光的神奇之处。我考虑到时光在我身上造成的影响,做出的改变,却从不愿意考虑时光也会给寨子带来一定的影响和变化。无论世事如何迁徙,我会永远记得我的故乡,但小山寨会不会同样记得我?离开家在外的日子里,我时常不安,担忧我会在时光的魔术中变幻不定,变得身影模糊完全陌生,离家越来越遥远,致使故乡不再认识我接纳我。对于故乡来说,我将会成为一个逐渐消失的人。

    我当然是婆婆口中那个有福气的人,多年来,我总是在暗夜里闭目凝听虫蠹发出的“吱呀”声,努力构建自己的时光之巢。为了解救将要消失的自己,我就像佩索阿一样,甚至感怀那些对我来说毫不相关的一些人事。其实,没有什么是毫不相关的,人一生,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是互相关联的。在我们真实生活中,时间有一种可怕的黏性,像蜘蛛一般,停留在人生的某个路口,织一张巨大的网,然后凭借记忆,四处截留往事,粘贴生活中零余下来的各种碎片,收集、拼接、组合,构建,造一个小小的时光之巢。人是需要这个巢的,尤其在受伤时,如孱弱的雏鸟,安静地躲在里面,一定会庆幸自己有一个独自打理羽毛的空间。



凝 固 的 时 间

    时间有时候如一个词,一句话,结成诗行,在每个人身上展示艺术美感和警醒力量;有时候变成云朵漂移的模样,把生命的预言像雨点一般洒落人间。但当它凝住的时候,它就像一丝风被还是孩童的我挽成一朵冰花挂在了飞扬的眉梢上,只轻轻展眸,时间的秘密就融化在我的眼底心上。
   
    当一个人说你笨拙如一块石头时,你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因为你用儿童的灵气和天性窥探了一些时间的秘密,其实就是你具备了掌控时间的本领,那就是发呆。我从小就具备这种特殊的成长手段,我常常在走着走着就站住了,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看着看着就静止不动了。发呆时,我的表情是凝固的,眼睛看向什么地方,思维停滞在什么地方,身体倾向于什么地方,别人猜疑不定,我也完全不知道。我忘记了一切,眼珠子忘记了转动,思维卡在了心门上,我甚至忘记了呼吸。我的意识遗忘在了一个未可知的地方,回不来,而我,也忘记了去寻找。这个时候的我,远远比不上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朵新鲜的花和一根柔韧的细草更有存在感。
  
    小时候我是个机灵的孩子,我自认为我的思维要比我妈的思维快速很多倍。于是在我因为犯错被她说教的时候,我会不停地跟她分辨,她说一句我要返回去十句;她跟我讲道理,我则显得比她更有道理。我的狡辩让她十分生气,于是最初的教育演变成后面的雷霆怒火。但相比于我的反抗,她最怕的是我发呆,她宁愿我对抗她让她生气,也不愿看到我发呆的样子,这让她深恶痛绝。我一发呆,只要被她看到,她就会扔下拿在手里的锅铲或者别的东西,扑上前来推搡我呵斥我:“你像块石头似的干什么?去跟他们玩去,不要木头样戳在我跟前。”我脸上凝固住的表情,我僵硬的手指,在她看来就像是被某些鬼神攫住了灵魂,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恐惧不安。
   
    有一次,我正跟她争辩呢,我突然就发起呆来,不管她如何说我,我就是没反应,我把我的身体遗忘的很久很彻底。我妈惊慌了,她摔掉了手中切肉的菜刀,双手油腻抱住我唤我名字没反应,左右摇晃我也没反应,她大哭起来,抱着我就往医院跑。幸好我在半路上说话了,这次虚惊之后,我妈就很怕我发呆,跟我说话甚至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虽然我吃饭玩乐看起来跟别的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但她就像从此知道我的身体里隐藏了一个隐患一个炸弹一般,时刻警觉着防备着,深怕什么怪物将我掳了去。对我察言观色,在一旁悄悄注视我,半夜起床拿着手电筒查看熟睡的我。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就会受到惊吓。我是她女儿,我的一切都是她熟知并能掌控的,但是发呆超过她了的想象理解和预知。或许这个样子让我看起来与这个世界隔绝,甚至站在了世界之外,其实我是在站在了时间之外,这让她这个习惯了被时间掌控的人不安并感到恐惧忧虑。因此她不能忍受我发呆。
  
    发呆是一件多么享受的事情又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跟人述说这种妙趣时,仍然惹人哂笑。其实他们跟我妈一样从来不知道我的乐趣,作为一个为家庭负累和奔忙操劳的母亲和成年人,她没享受过这种乐趣,她从来不敢发呆,她也不会发呆,偶尔的走神也会及时刹车回来。尽管她停下手中的事情,尽管她闭眼凝神,那也不是发呆,她的脑子里不停运转着不停思考着想着权衡着。如何让几个孩子活得更好,这也许是她永远也学不会发呆享受不了这种乐趣的主要原因,发呆对她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现在我也常常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在做的事情而走神,但我能够触摸到思想的脉搏,它们天马行空奔腾不息,像长了翅膀的飞鸟,去任何它想去或不想去的地方。例如,我现在就从我手中源源不断敲出来的字上突然想起某个久远的下午,我站在我家院坝里被一只突然跳出来的大公鸡差点啄瞎了眼珠子。这是我一生中遭遇的第一次危机,那只大公鸡在寨子里是出名的恶徒,不光欺压同类鸡鸭,还常常袭击生人和小孩,某些地方甚至代替了狗的功能。那时候,我正站在那里发呆,我的眼珠子也是凝固的,这让它误会成什么发光的玻璃珠之类的,对它产生了诱惑。我对它的到来丝毫不能觉察,挑水的奶奶看到这惊险的一幕,惊得肩上的桶掉到了地上。大公鸡要不是因此受到干扰失去了准头,也许我现在就失明了,它啄在我眼皮上面一点点的地方,血淋淋一片,那个伤疤好几年才慢慢淡化掉。
   
    这次事故让我的家人惊魂未定,对我发呆的事情就更加痛恨了。这件事我现在想起来也不禁冒出冷汗,心有余悸。但同时也觉得遗憾,因为我现在不会发呆了,我失去了发呆的能力。所以我没有了安乐平和的精神,回忆这件事带给我的威胁不安后怕远远甚于我当时亲历时的感受。思考冥想思维走神等等一系列词汇都不是发呆,因为它们即使不会让我真正处在那些危险当中,但回想起来也是煎熬和考验,让我感到悸动和焦灼,我的灵魂已经被这些词汇和行为打扰到了。如果是发呆呢,我的灵魂是安然无恙的,是不会受到任何惊吓和波动的,这让我更加怀念发呆的感觉。
   
    发呆其实没有任何感觉,这个世上一切物质都处在发呆状态中。相对于我这个人来说,我的水杯、锅台、衣物,我的书桌、电脑,包括我停留在键盘上的双手,它们都在发呆。我相信它们都有生命,它们的生命安静而博大,永无止境,浩瀚无穷。发呆让它们打通了时间那扇永恒的门,生命因此得以长存。但具备主观性的人不同,人认为自己的生命太短暂了,舍不得让自己空闲一下,总是充分利用一切时间去想去做去玩,总是匆匆忙忙,就像后面有一只凶猛的动物在不停追赶似的。匆匆忙忙奔向前面未可知的世界,人对时间的占有欲太强烈了,所以舍不得浪费一点时间,就是停留下来休息的时候,我们的身体暂时停止运动了,但我们的大脑还在高速运转活动着。我们焦虑的情绪丝毫没有改变,就连睡梦中我们也总是在做噩梦,我们的思想里充满了危机感,总是害怕这个诡秘莫测的世界抛弃我们、遗忘我们、伤害我们。于是我们拼命参与到别人的故事中去,拼命耗损自己的身体,就是在睡梦中也在忧虑衣食住行也在考虑人际关系也在顾虑种种还未发生的不良事件。我们不敢发呆,这样说也不对,其实是我们还没学会发呆。
   
    发呆就是什么也不干,就是让时间凝滞起来,就是让时间忘了行走,让世间一切都在你的心里冰封起来。人对时间的贪婪使我们学不会发呆,当我们一停留下来我们就感到焦灼,就觉得是对时间的浪费,非要拼命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存在。这些其实才真正失去了对时间的理解和宽容。在从前的某些早晨,我常常会被某些让我母亲害怕的那种隐秘潜藏的东西攫住神经,以至于忘记了思想的活动,而是把自己的整个意识送进了辽远未知的空间。在这个世间我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忘记了我的床我的睡眠,我的身体我的亲人,忘记了一切。我猜想,时间在这一刻一定是凝固住的,因为我也忘记了床头那不停行走的钟表上的秒针,时间对我来说,已经全无意义,我把自己和这整个世界一起放进了一个真空地带。
  
    在这上面,我相信我获取了某些关于时间的秘密,我曾一度无限接近过它,跟它靠得很紧密。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自已也越来越不敢发呆了。不,是越来越不会发呆了,遗忘发呆了。我的身体和思维跟物性跟那些我曾经类似过的东西脱离的越来越远。我越来越像一个人,像一个掌握了生存技巧和手段的社会人,充满了心计和奸诈,成了一个对时间耍心眼弄手段的现代人。我母亲经常骂我像一块石头那一句话慢慢听不见了,再也没有人觉得我像一块石头了,因为我越来越不像一块石头了,我跟它离得越来越远了。这让我感到悲哀,不会发呆就意味着你不能跟这个世界撒娇了,跟伟大的时间撒娇了,你得老老实实的服从它的命令,用自己全身的气力去追赶时间去被时间追赶,在这过程中渐渐失去了掌控时间的本领,从而变成了时间的俘虏。石头懂得发呆,所以它永远是一块石头,不会丢失自己的本性,而我,却渐渐不能保持一块石头的本性了,因为我越来越像一个正儿八经的人了。  

    也许人只有学会了发呆,时间才会永恒。城堡中的公主受到巫灵的诅咒却备受时间的青睐,所以她能保持一百年新鲜不变的爱情,等待某个王子前来拯救。这是童话,真实的世界里,人在吃饭时,夹一筷子菜,在送往嘴边的途中时间突然凝固了,于是手就在半空中突兀地停住了,但这个停滞只是一瞬间,因为人很快会回过神来,人是多么害怕自己的那一筷子菜会因此失去热气和美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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