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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雾霭中的明天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灰暗的雾霭,仿佛麦秸燃烧冒出的浓烟从田野上升腾起来;浓烟又把田野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麦收时节,正在上涨的河水不再像冬日里那样低声呜咽,它已在无边的悲情中愤怒地嚎叫,那叫声仿佛空肠空肚发出的空响,轰隆隆的,鼓动着饥饿的气息,鼓荡着无处安放的怨……
  灰暗的雾霭,仿佛麦秸燃烧冒出的浓烟从田野上升腾起来;浓烟又把田野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
  麦收时节,正在上涨的河水不再像冬日里那样低声呜咽,它已在无边的悲情中愤怒地嚎叫,那叫声仿佛空肠空肚发出的空响,轰隆隆的,鼓动着饥饿的气息,鼓荡着无处安放的怨气。那些气息,与麦收时候的河水是一样冰冷的。
  很远了,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还是想留在现在,虽然现在并不比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更让人心安一些。漂流到城市,羁留在城市,这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的还有百无聊赖的时候总会看窗外的单调和萧瑟。有时候,会一直看到城市沉入灰暗的雾霭。
  冬天了,城市和时光总这样一同发呆。总觉得好像丢了什么。那种失落感觉总会有一种含糊的指向,仿佛远游的人还没有回来,我在等待。时间之外,空间的拉伸或延展也是心灵的净化剂或镇静剂,在不死的爱心里,凄惶被安抚,焦虑被敉平,整个世界就安静下来。终于发现更加孤独的自己,终于发现自己的孤独完全配得上城市的发呆。没想到,被人拉开的空间距离真是抚慰心灵之痛的一剂良药;斯人不在,恍然一别如隔三秋;如若永远不回来,时光会不会就此静止成永恒呢?那个遥远的未来,能不能走得过去?那个遥远的未来会不会像一张未着点墨的白纸,空洞得让人想在那里长眠起来?也许,我应该想到,远游的人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其实我也没有丢失什么,时光中的一切还保持着先前的浓度和透明度,很纯净,甚至没有一只鸟从那里飞过去。只有一种情景依然清晰:麦收季节,有人在焚烧麦秸,极其广阔的原野上,一根根灰黑的烟柱升腾起来,烟雾在天空扩散,连成片,严严实实地遮挡了日光,遮蔽了割过的麦田,少年的眼睛看不到边的一大片麦田,不远处,大河奔腾,流淌着冬天。
  还能在城市里见到那样的雾霭,像麦秸燃烧冒起的浓烟一样的雾霭。而烟雾和雾霭,好像命运给中老者灵魂的应许之地,无论行走多久,都无法彻底离开。
  中老,是一起严重的事件,这个事件本身剥夺了中老者享受云雨之趣的权利,中老者的灵魂就像遭受干旱的土地一样裂开曲曲折折的口子。那些口子真像吃惊得合不拢的嘴,真的对着虚假的光阴目瞪口呆。中老者忽然感到坠落于无边的焦灼和伤怀,想到一个男人的生命突然不能怀抱一个女人,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裂开。曾经交了那么多朋友,原来也不再有多少意义,至多至多,所谓朋友,不过是称心如意的时候用以相互消磨灵魂的粗粝之物,唯有未谋其面而神交已久者,才真正配得上朋友的本义,大家彼此才会活得好好的,世界过于芜杂,灵魂交割才会带来并无负担的快乐——情爱尚在这种日子的遮掩之下,而肌肤之亲怎么这样快就成了昨天那一页日历!命力之火尚未熄灭,尚有火光,怎么就变成了照亮别人的灯,灯光下,是别人在亲亲爱爱!
  火尚未灭,我不过是老了一些;我还在想念一个远游的人,我在等她回来。我相信她会回来,就像下一个春天会在明年之初正常回来。还有春天吗?远游的人顺着冬天的方向已经走出很远了,而春天,就在冬天的尽头。她回来的时候一定在年关了,一定带着她的初恋,或者带着她的又一次恋爱。她的脸会像她家门前那一盏大红灯笼,富有光彩。我这样的想象,与她年关时候的荣归,应该隔着这个冬天这一堵墙壁。我将在哪里?会不会有一个女人,出于同情,为我张开情人的心怀,让这个漫长的冬天过得平缓一些,让我顺利地赶上下一个春天,顺利地开出花来。
  都是未知的,都沉重得昏昏欲睡。
  天空仿佛在呼唤逝去的夏天,天空就延请明艳的阳光围坐在冬天的院子里。尽其所能,冬日阳光喷洒着暖意。明艳与温暖又把令我心颤的中秋遮蔽起来。那时候,远游的人尚未启程,她曾亲手做一束绢花,抑或是一束纸花,给我看。我只是对着她和那些花微笑。我看到世间还有并不徒劳的游戏,仿如天真可爱的童稚之举,让看到的人顿时感到人生原本是很轻松的,而童稚之心,确能够治愈中老者的心灵顽疾,能消除中老者心中的种种恐惧。
  爱我吧,我是爱你的。我常这样呼叫,但不对哪一个人,总是对着天空的。
  那个被遮蔽起来的秋天曾以这样的呼叫开头,进而窃窃私语。语尤在耳,但人已远游。冬天又以艳阳高照的愿心把秋日天气呼唤回来。远游的人像中秋时节的一片树叶,但她比灿黄的树叶更娇艳一些;那是一种稚嫩的灿黄,仿佛灿黄而稚嫩的春芽的心。如此稚嫩,却终于不免在冬日里还要四处流荡,就像一片树叶随风而去,风很大,叶子很难落地;叶子飘走了,留得大树枝柯在日渐悄寂的原野上沉思默想。那棵大树,在原野上,常常幻化出我的模样。
  太阳像烧得白热的火心,让人不敢直视。在炫目的阳光里,远游的人回来了,真的更加艳丽,如一片因为稚嫩而灿黄的树叶。灿黄与秋天无关,或者与节令无关,灿黄只昭示她的明亮和热烈——在一些人,或者在一些灵魂,那种明亮和热烈与生俱来。
  此行颇有收获。虽然我不知道她所去究有多远,但她的兴奋告诉我,她把所到最远处的快乐带回来了。她的忘乎所以,把我的存在变成了她的快乐篇什中最平凡的一页。这让我有些失意,一个人追求的快乐,为什么一定要是最新鲜的。时光的无情超乎我的想象,我总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中败下阵来,总会披一身莫名其妙的感伤,冬天的冷峻也在瞬间向冰凌一样生长出来。
  没有什么能够像靠得很近的两张书桌那样安静下来。我未出行,但我的耳际已有严厉的风声。风声里有一个陈旧的世界,灿如秋叶的人,把一串脚印留在那里,把一股陌生的风留在那里。风声带来一个遥远的世界,那个世界很新颖,独我依然陈旧,依然是火尚未灭的中老者。
  我就想起去过的丽江和大理。也是在秋天。一路上,到处可见灿黄的树叶,但我从未想起一个人会像那些树叶,会飘落到我的生活里;我只是被丽江和大理的风光深深迷惑。而这个中秋时节,真有一个人飘来,她不来自丽江或大理,她来自我多年前去过的一座城市。她的全身带着丽江和大理才有的容色和气息。我的伤感之情又被勾起来,不相关的人和景区就这样混合起来,让我无法判断,我在为斯人不在的丽江和大理而高兴,还是为飘到秋天的人而伤怀。飘来之后,又借一次远游翩然而去。回来之后,她是崭新的,而我去过的丽江和大理更加空阔,仿佛所有的树木都落尽了叶子。
  一个人会带走另一个人所有的怀恋,陌生的世界更加陌生,就像沉入雾霭的小城,眼看着就演变成曾经的麦田,眼看着麦田上就升腾起焚烧麦秸的浓烟,眼看冬天就包住了夏天。麦田附近总有一条河,水声嘈杂,带着悲愤与幽怨。
  那种陌生太像新结出的冰,白亮的冰坐实了冬天。灿如秋叶的人飞过冰面,就像一只追赶阳光追赶温暖的大雁。我想看见她的翅膀上抖落的风尘,我想让那风尘变作笼罩小城的雾霭,我想让那个人不必是一只大雁而是先前那样的一片树叶,灿黄,稚嫩,再现中秋时节温暖的笑容。我的想象总会像梦一样清清楚楚地连接白天——醒来,忧郁还是从前的。远游归来的人已经安下心来,坐在我的旁边。
  这回她老实了,向我诉说她的苦闷和愤怒,一种怒火烧红了她的脸,让我看到一个发怒的女人格外美丽的一面。
  她说,她所求学的那个妖魔化的学院,是她自己坠入的一个可怕的梦。学院的管理者们,像清扫地上的落叶一样频繁地从他们身上收取各种不明来由的费用,那些费用的名目大可比作牛毛的。她说她有一个悲惨的同窗,每天的午饭只是一个馒头,外加从学院食堂要来的一碗面汤。她说他们在外见习的整整半年时间,学院照收他们的住宿费。他们被强制买了保险,但又被要求签署协议,离校期间的人生安全要他们自己负责。她说学员们的怨言和申诉也是有的,但学院管理者们一直听而不闻视而不见。还有,一些签了劳务合同的见习生,莫名其妙的,就被强行托管于来历不明的中介……
  发怒完毕,灿如秋叶的人看上去不再灿黄,而是与阳光悄然逃逸的天空一样黯淡下来。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一个个冠冕堂皇的学院,转眼间就被这个小城上空狼烟一样灰暗的雾霭严严实实地遮蔽起来。莘莘学子们被那样的雾霭网罗进去,他们听着阳光发出的哔剥之声,忍受着直切灵魂的真实的寒夜。就像抱团结伙,躲在地下洞穴,等待春天的蚂蚁。
  与我三十多年前求学的经历大异其趣。那时候,我们是被当人看的,远不像现在这些学子,怀着美丽的梦想,走进堂皇的学院,却糊里糊涂地,被组装进一台超级点钞机里。与他们当初满怀豪情地走进那个理想国的情景相比,现在的他们,也许,做梦都想逃离那个美丽的苦海。
  又能逃到哪里去!倘若有幸逃离这一场劫难,等待他们的,又何尝不是蹲踞着一只只猛兽的条条险途;若想过去,成为孜碌族中的新贵,靠的是运气。更多跌落原地而无所适从的寒士,仿如醒来的蚂蚁,又逢春了,但终将被融雪之潮巻挟到四面八方,在坚硬且冰冷的生活原地上,像野草一样重新生长。他们的祖辈,如果还有兴趣,会讲给他们一些传奇:若干年前,祖辈们也曾这样被赶回到“广阔天地”!
  说到“广阔天地”,我又想起,那时候,割过的麦田,总要焚烧麦秸的。灰黑的烟雾就像古时的狼烟一样四处升腾起来,升起来的烟雾在天空聚拢,又把空旷如空空肚皮的田地遮蔽起来——多年以后,在我敏感的心里,那种烟雾生生地变成了笼罩城市的雾霭,遮蔽了冬日的城市,也遮蔽了城市的冬日,烟雾很浓,仿佛终于逃离校园的学子们,在收割过的城市里烧起麦秸来。紧邻城市,有一条河,河水还在仓皇的奔流中呜咽;河水俨然永不衰老的见证者与讲述者,它应该知道,这条河流与这座城市并不显赫也并不平凡的家底。
  时间的确是一剂良药,它保全了我的记忆力。转眼之间,一样的青春少年,从无学可上无书可读,就演变为一朝学成而十年家贫,乃至,学而无业。此番景况,我无法不想到,麦收之后的田野上,焚烧麦秸冒起的烟雾,把空荡荡的田野遮蔽起来,而使麦收之夏,复来冷意。
  我也无法告慰灿如秋叶的人,到底应该拼尽全力挤进丛莽中去,让自己消失,还是应该独自生长,从平庸的土地上长到挺拔,成就一个率性的自己。
  偶然出了夕照,笼罩城市的雾霭,仿佛野火在烧。燃烧产生的浓烟,升上天空,成为蛮横的遮蔽,把符号一样的太阳,隔离到更远处去。
  冬日漫长,如此情状终究流于平常,而明天,远在雾霭之上,或仍在雾霭之中。我只能在心里祝福灿如秋叶的人,也祝福更多惶惶的学子,度过这个冬天之后,能够幸运地赶上不被收割的季节,大地之上,也不再焚烧麦秸;祝愿他们人生的春天,比我和他们的想象来得更早一些。
  2018-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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