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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返青的城市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冬山如睡,睡相是那样的安谧。凝冻的浓雾是于夜间无声垂落的。但也许是是从大地上悄然升腾的。浓雾停留在城市上空,显出泰然自若的样子。那只是雾,并没有霾。我的故里在岷山东段,秦岭西陲。高高乎,在上,天空还是较为干净的。连续的晴日随秋天的远游而远游
  冬山如睡,睡相是那样的安谧。凝冻的浓雾是于夜间无声垂落的。但也许是是从大地上悄然升腾的。浓雾停留在城市上空,显出泰然自若的样子。那只是雾,并没有霾。
  我的故里在岷山东段,秦岭西陲。高高乎,在上,天空还是较为干净的。连续的晴日随秋天的远游而远游了,留下大山在原地酣睡。浓浓水汽把大山围绕起来、包裹起来,仿佛给酣眠的大山盖上了厚厚的棉被。如果大山有梦,它们在梦里应该有湿润而清爽的呼吸。
  此情此景让我甚感欣慰。
  这些年来,那些大山终于重新长出可观的毛皮。早年间伐薪山中的人,如今都老了,即便未老,也都用上了电和煤气,灶膛、炕洞那些东西正从生活中销声匿迹,人们再也不用到山上去攫取柴火之类,大山的肌肤开始休养生息。大山在多年前就告别了被人剃去体毛的日子,如今体毛重新长出,同时复活的还有大山的汗腺。雨水与山气相濡,即便在寂寥的冬日,蒸腾的水汽昭示着大山勃发的活力。
  应该是“雨雪霏霏”的时候了,迷蒙的水汽仿佛就是那场盛大演出的序幕。恍惚之间,我感觉到浓浓水汽带回了走失多年的清新的旷野气息。那样的旷野在出走以前曾也是很迷人的,春日里朗润,夏日里丰腴,秋日里华贵,冬日里安谧。大山出走的时候,它的躯体已经被人剥离到体态嶙峋的地步了,而靠山吃山的人依然是相当贫弱的。青山走了,人们并不清楚它们究竟去了哪里。贫弱与匮乏如两只贪婪的手,毫无仁厚之心亦无慈悲情怀,继续向大山攫取。那样的手也掏空了人的善良与忠厚,扭曲了人的正直与勤奋,幽闭了人的悲悯与虔敬,驱逐了人的自尊与自爱。忽略了羞耻,至高的神灵也被长时间亵渎。大山的体毛曾被人们一度剃光,但那些柴火并没有让人间烟火旺盛起来。旷日持久的匮乏和贫弱,不幸沦为贪婪与冷酷。
  我曾见过南山只戴一顶小小便帽的样子。确乎很小,从城里望去,那顶绿色的小帽随时都可能被雨打风吹去。大山的躯干,遍布伐薪留下的伤痕和垦荒留下的烟火色。那些山一定有过钻心的疼痛吧!时日既久,那种疼痛就往我的心里延伸,痛感明确、清晰,随时光的流淌向我的全身延伸,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黝黯记忆。
  一些浩劫总有结束的时候,一些离散终有回归的时候——不可见的天国在云端以上,可见的天国原本就隐藏在人的内心。高度进化的人毕竟不会再度茹毛饮血,日臻完美的口舌需要更加精细且精致的生活。野蛮与蒙昧退却了,从大山上退却,从人心里退却,一并退去的还有攫取的利爪和贪婪与冷酷。退回到平坦的河谷地段,退回到可以再次亲自体验的温饱里,退回到悲悯与仁厚里,退回到真正的正直与虔敬里。艰难的生活历程告诉人们,山林之于水土,山林之于天气,以及水土、天气与人的生存之间,有着种种玄妙的纠结。
  这个城市曾经不太像城市。它曾经有过晒粮食的街道和堆放牲畜粪便的角落,有过拉水的马车和拉柴的驴车,有过成堆的庄稼秸秆儿和横流的污水。它的街道两旁有过残垣颓圮,有过凌乱肮脏的院落,有过朴拙到粗陋的蓬门瓮牖,有过身不由己的柴烟和不受管束的冷风,有过凤毛麟角的楼房鹤立于广大的棚户区,有过倾斜而塌脊的瓦屋。但那确乎曾经是一座城市,是乡村里的城市,或者是尚未从乡村里完全脱胎的城市。那时候,四围高山,连匍地生长的灌木和荒草都被“城里人”挖取尽净充当了薪柴而付诸祝融。裸露的土石是大山焦渴的创伤。逐年流失的,除了本不丰足的水土,还有明确的四季,还有随四季变化而变化分明的天气,还有家园、田地,还有人丁、牲畜,还有飞禽走兽,当然还有春天的雨和冬天的雪。唯一离去很慢甚至不愿离去的是那样呆滞的时光以及缺少油水与滋味的日子。人与故土之间,隔着越来越重的衰败和持续的离散……
  终究离去,曾经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贫弱与衰落也便逝去如飞。
  当困顿与匮乏消解了人的上进心,困顿与匮乏对人的压榨也就是遥遥无期的;当日子终于变成鲜活灵动的样子,曾经的贫弱与匮乏也就是昨日之一瞬。
  当破旧的房屋终于改头换面,当狭窄的街道终于变得宽阔而平坦,当索取或攫取的双手终于摈弃了贪婪与冷酷,当人的内心再次召回仁厚与虔敬,当人的心智变得善感而澄明,当灵魂再度召回仁慈与悲悯,当流荡不息的心灵终于变得安谧而沉静,当生活流程变得顺畅而和悦,当幸福的欲望终于从低糜与苦难中直起身来,被困顿与匮乏双重压榨的生活就从麻木的哀伤中挣脱出来,人终于可以触摸到美好的当下,那是质感清晰且相当温暖的。
  那是因为终于脱离蒙昧的人心携着青山欣然归来,那样的青山与人的新生活、与新城市再度喜相逢,生活现场完成超时空穿越——终于过去了。终于醒了。站在新生活的门口,城市居民借助爽朗的阳光看到了更加广阔的生活空域。看到自己生命价值和生活的意义的同时,也看到和颜悦色的命运之神正在缓步走来。苦难的离去宛若长梦难醒,幸福的来临恰似云散天晴。重新品尝生活滋味的人,也有“悠然见南山”的美妙时候,那时候,他们看到的南山已经悄无声息地返青了。
  形容鄙陋的城市竟也这样焕发出勃勃的青春!
  街口路面上的斑马线是关于行走必须有序进行的提示,它提醒人们,生活节奏加快,但人的内心不必过于着急;街道中间的分隔线是关乎文明与野蛮的边界,它向人提示必要的自尊与自重。红绿灯,那是最具城市意义的鲜明符号,对人,那是关于生命相互怜恤、彼此敬重的提醒,对待红绿灯的态度代表着一个城市人对自己和他人生命的态度,也代表着一个城市的整体品位和一群人的高贵等级。红绿灯告诉人们:有些时候,有些地方,生活是需要怀着愉悦心情耐心等待的。
  诸如此类,曾经只属于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处别人的城市,那些城市总也带着种种美好的诱惑。转眼之间,那些美好就在小城里出现了!人们暗自惊喜,原来自己也有机会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那种品位与质感,让所有人对城市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亲和力。生活于城市中的人得到幸福感的同时,也获得了相当的自信与豪气。
  那是真正的城市的样子。当稳定与安乐从动荡与磨难中昂起头来,当富足与闲适从贫弱与困顿当中直起身来,人就从城市生活中感受到到自己被关爱、被尊重、被保护的美好氛围,就真正体验到有层次有品位的生活是人作为最高价值的极好确证。人也才有兴趣向头上至高的天空昂起头来。蓝天,或者星空,那是生命的来处和去处,那里蕴藏着生命的更高价值与更美诗意。
  人也开始带着虔敬的目光重新审视大山,并开始与大山亲密相待。大山,旷野,它们的体毛终于再次葱茏起来。青山,它们确乎曾经从一场漫长而柔孱弱的浩劫中站立起来。也像大病初愈,开始发热出汗,葱茏的体毛和充足的汗液,都在显示着大山再次勃发的强大生命力。人从自己的内心驱逐了被迫的冷酷和被迫的贪婪,也就是驱逐了内心的邪恶。在晴朗的冬日,或者在大雾弥漫的冬日,对城市变化和生活变化仔细留心的人从长夜中醒来,会从心底里发一声悄然的感叹:新的日子,让人的生命如此平安而自信,这种日子是需要抓牢的,而抓牢的方式也便是更好地生活、工作在城市里。大山还在沉睡,但它们把宁静与安详提前还给了这个世界。
  我不能不想到有一些人,我们是应该感谢他门的,他们是这个城市的中枢神经。他们在为城市的今天和明天劳心费神,他们也在为城市排忧解难,在为市民的当下和未来大开方便之门。他们也在尽最大努力为所有人争取更大的公平。他们是这个城市的灵魂。人们也许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城市的变化证明着他们的存在,也在显示着着他们的用心用意。看看那些身穿行业标志服戴着安全头盔的人们,或者是电力抢修,或者是供水维护,或者是市容治理,或者是治安巡查,或者是快递送达和安装维修,那些从业者的身影总给城市带来亮色和热度,让人们感受到在这里生活与工作具有极好的保障性和相当的关照度。他们的存在和他们的工作让整个城市和城市人得到生活意义和生命价值的深层确认。当日子变得富足、安乐,当生命变得安全、健康,城市周边的大山也唱和似的回应起来,变得青翠,变得面目可亲可爱,天空也晴明起来空气也干净起来——是的,我的故里尚没有声色俱厉的工业污染,没有深重的雾霾,也就没有失去和谐与人性关爱。我的头顶上方还有水汽弥漫的天空。水汽散尽以后,即便是阴天,天空也变得温厚可爱。
  城市和生活变得如此亲和,除了感谢为城市劳心费神的一些人,我觉得每个人也应该感谢自己,因为我们毕竟都是城市生活发生剧变的目击者、亲历者和参与者。今天,我们应该为城市的未来多一些诗意的积累,也给自己多一些选择生活于城市的更多的理由。
  冬山如睡,睡相安谧而纯真。
  水汽果然散尽,紧接着便是今天这个日子的日出时分。在日渐寒冷的冬日,丰沛的阳光照亮了整个城市润泽而爽朗的清晨。
  羽翼丰满的大山还在酣睡,我想我不必对它们有多余的打扰。关于城市,关于大山,一切令人赏心悦目的情景一定会在人的内心化成更大的创造力。
  以平静的心驻留在冬天吧。待至来年春天,我再选一座大山去登顶,届时,我希望在它初醒的微笑中变成一棵返青的野草或者一只刚刚出巢的小鸟,并以小草的目光审视遍野滋生的草木,以小鸟的目光观赏因为剧变而显得更加美丽的城市。那时候,大山,小城,生活在小城里的人,会和更加丰沛而氤氲的水汽再度相逢。一场春雨之后,小城和大山都将一沐而新。
  2016-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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