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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寻找的痛[原创]

2020-12-14抒情散文小烟

妈死的那年,槐花开满了院子,幽幽的香。爸坐在槐树下抽烟,一根接一根的从他手里扔掉,那些燃到他手指的烟头,在地上闪着挣扎的光。爸叫弟弟给牛再加些饲料,明天要耕地,牛要喂好。弟弟拖着鞋子走进了牛屋。我是从来不去喂那头牛的,因为我怕那座牛屋。牛
妈死的那年,槐花开满了院子,幽幽的香。
爸坐在槐树下抽烟,一根接一根的从他手里扔掉,那些燃到他手指的烟头,在地上闪着挣扎的光。爸叫弟弟给牛再加些饲料,明天要耕地,牛要喂好。弟弟拖着鞋子走进了牛屋。
我是从来不去喂那头牛的,因为我怕那座牛屋。牛屋是妈自杀的地方,那天晚上,牛叫了一夜,眼睛流出血。我走近它的时候,总感觉它在等我过去像爸一样摸摸它的头,给它加一把饲料,然后说,吃吧,牛。可是我不敢这么做,自从妈妈死后,我看见它就会神经性的颤抖。
爸说你抖什么,他斜着眼睛看我。我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睛,转身进了房间。
爸是妈的第二个丈夫,他没有结过婚。漂亮的妈嫁给爸的原因是图爸老实。妈带我来这里的时候,我九岁。她把我从背后拉出来,指着一个黑瘦的男人说,以后要叫他爸。那个男人伸出手要抱我,我吓得又躲在了***身后。村里很多像我一样大的女孩,都会在父亲的怀抱里撒娇什么的,我一直都不。我很怕这个爸爸。怕他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藏了多少痛与苦啊,还有我说不出的怨。
妈妈来这里二年了,可是她从没进过爸的房间。晚上她搂着我和弟弟,在我们睡着的时候,偷偷的哭。妈说我的亲爸爸去了新疆,新疆在哪儿,我不知道。但是妈妈说亲爸爸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一晃六年过去,妈才改嫁。
爸只有四间瓦房,他住在西边那一间,我和妈和弟弟在东间。村里有人打趣问爸怎么现在还没自己的娃,爸只是笑,却不敢看妈。我们一家吃饭的时候,爸端着饭碗远远的蹲在槐树下。这么久了,我没有看到他主动向妈说过一句话,相反,妈对他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连话都讲不完整,有的时候,还会脸红。他不让妈干重一点的活,每年的秋收粮食卖下来的钱,他都会一一的交给妈。有一次,妈说,你拿一点钱吧,出门要喝个茶什么的,他不接,笑笑就走开了。
爸养了一头牛,那头牛好像很老了,我看着他在院子里一卧就是一天,院子里的槐花开了,满满的香,牛把头抵到落在地上的花里,打着悠呼。到了晚上的时候,爸就会把它牵到靠近爸房间的一间小房子里,它在那儿吃和睡。可是当我看到爸和牛说话的时候,我就吓住了,我问妈牛能和人说话吗,妈正在洗头发,水珠从她的长长的头发上滑下来,滴在水盆里,清晰的声音。妈的肩膀在抖,我说妈,你咋哭了,妈不回答我,头半仰着,我看不清她脸上的是泪或是水。
就是那天晚上,月亮光秃秃的白得瘮人。我晚上出来找水喝,看见妈进了爸的房间,就是那天晚上,妈自杀了。
我和弟弟哭得又累又饿,叫着妈妈。爸抱着妈的尸体一动不动,村里人说埋了吧,做副薄棺材。村里的规矩,年轻的人死了,都会简简单单的埋掉。爸给妈穿上了新衣服,他一下一下的给妈梳头发,神情专心注得让人害怕。棺材打好了,送过来的时候,牛叫了一夜,我们已经两天没喂它了。爸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妈死后没多久,爸就搬到了牛屋,他支了一张床在后墙窗户下,没有玻璃的窗户里刮出来的风是牛腥味。爸的话越来越少,除了干活,就是坐在槐树下抽烟,抽得脸腊黄腊黄的,眼睛里黄黄的满是我看不清的东西。农忙的时候,爸在地里割麦子,晚上就睡在田里。我和弟弟给他送饭,弟弟越来越调皮了,时常和别人打架,他被别人打伤以后不敢回家,他怕爸会打他。他已经十岁了,学习从来都是班里的倒数第二名。爸拎着一条皮带站在家门口等弟弟回来,他喜欢上了喝酒,喝酒之后,他会打弟弟,用皮带抽,一声一声的响,他骂弟弟是杂种。我忽然觉得那头牛和爸一样,苍老起来,看我们的眼神也呆滞了。村里有人劝爸再给我们找一个妈妈,他才三十出头,爸没同意,渐渐的,这事就搁下了。
而我已经十四岁,上初二。我可以做饭,洗我们一家人的衣服,还可以帮爸做田里的活。他忙完田里的活,就会找别的工作来做。那年冬天,他和村里的一些人去了二百多里的地方,做建筑工地的民工,那个冬天,弟弟就闯了祸。他和同学在楼上玩的时候,失手把一位同学推到了楼下,那个人当场死亡。我那十三岁的弟弟就失踪了。
爸赶回来,是他走了一个星期的时候。他的脸苍老得可怕,身上满是雪,我发现他的头上一半的头发都白了。他到处找人借钱,死者的家属要求爸爸赔偿三万元,他们的理由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三万元,爸每天晚上坐在门槛上抽烟,火光在寂静的黑夜里一闪一闪,眉头皱得厉害。牛越来越老了,它好像挨不过这个冬天。我开始试着去喂那头牛,我看见它眼睛里明晃晃的,它什么都不吃,夜里不停的叫。
那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坐在院子里,树枝光秃秃的伸着,我多想妈妈啊。弟弟还没有一点消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甚至没有人看见他。爸为了钱的事,已经变卖了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我不去上学了,在邻村的一些地方,问一些人,你们见过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吗,他长着一双挺大的眼睛,白白的,瘦瘦的,额头左边有一条伤疤,很多人摇着头,漠然的从我身边走过。
这个冬天的雪来得特别早,下得特别大,我走在回去的路上,雪已经覆盖了来时的路。
爸没有借来三万元,把牛卖了吧,邻居说可以帮我们找一个买主。牛是很老了,几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它大大的眼睛里有一股透心的冷,和这个冬天一样。我坐在牛屋的门口,天已经很黑了,爸还没有回来。我把干草加了一点水,放到牛的嘴边,它摇着脑袋看我,然后别过头,卧下去。我听见门响了,爸领着一个中年人进了牛屋,我站在门口,看那个人牵走了牛。牛的眼睛里有两道清清的水柱,它别过头朝院子里嗷嗷的叫。
就在春节临近的几天,死者的家属终于收下了爸借来的二万三,表示这件事已经结束。爸躺在床上两天了,他突然会问我弟弟什么时候回来,他瘦得可怕,每天吃很少很少的饭。我是后来才知道,爸为了钱去卖血,我跑到妈的坟墓上,哭到天黑。爸站在我身后,说,回去吧,明天我去找你弟弟。
我跟在爸的后面,在黑黑的路上走。他开了口,他说你知道你妈为什么死了,你们不是我的孩子,你的亲生父亲他没有死,她嫁给我的原因是因为你们都小,其实你妈一直都在等着他。二年来,我没有动过她一下,我看着她哭,我心疼,我看着她想那个男人,恨不得那个男人死了。你妈死的前一天,有人带消息回来,说你的亲生父亲已经在新疆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你妈有多绝望,她在我的房子里哭了一整夜,她不停的说对不起我,可是……,她却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她说要我好好的照顾你们,把你们当亲生孩子,但你们当我是父亲吗,他哽咽了,站在那里不动了,这个一直我怕着的爸,我一直不敢走近的爸,他在苦难里爱着并不爱他的女人,包括她的孩子。他的爱和牛一样的沉默,深沉。我觉得很冷,除了冷,我颤抖得厉害。我朝他站的地方走,走近他,拉着他的袖子,我叫他,爸,爸。我看见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从爸和我的眼睛里。
爸去找弟弟去了,还有四天就是春节。我们的家四面光光的,除了几张椅子,我们吃的东西都是村里人给的。爸走的时候说,你一个人,晚上锁好门,春节之前我会带你弟弟回来的。我拉着爸的手,说,爸,我等你们回来过年。爸的眼睛里晃着泪花。
房子的外面,到处响着过年的鞭炮声。我把房子收拾了一下,还找出了弟弟冬天穿的衣服,一件一件摆在他的床头,等他回来穿。
春节前的一天,傍晚下了很大的雪,我已经一天没吃饭了,蜷在床上,用被子包住自己,贴着窗户看外面飘着的雪花,一朵一朵的,我一直看到深夜,看到雪覆盖了地面和房子,我看着睡着了,梦见爸站在门外,他的身后是弟弟。
我醒来的时候,春节已经过了,原来我发了高烧,原来是村里人把我送到了医院里,我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问爸和弟弟回来了吗?他们看着我,先是沉默,继而流出眼泪。我看着他们,先是不解,然后流出眼泪。我的爸爸,我的弟弟,他们没有回来。
我想可能是爸爸还没有找到弟弟,或者是他们现在正在路上,我坐在门槛上,每天看着天黑,等着我的爸爸和弟弟回来。
找到我的是同学的姐姐,她从南方回来过春节,她说我带你去南方吧?或许你能找到你的爸爸和弟弟。我说真的吗,我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希望。
南方的楼很高,南方的人也很多,每天黄昏,我问那些赶路的人,你们见过一个中年男子吗,他很瘦,很高,如果没有,你们还见过一个男孩子吗,他长着一双挺大的眼睛,白白的,瘦瘦的,额头左边有一条伤疤,你见过吗?
我看着那些人漠然的从我身边走过,走远。
城市的天,很快就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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