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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父亲与老树根

2020-09-17叙事散文房子
父亲与老树根他老了,的确老了。皱纹密密麻麻布满了脸,但他从不说老,不像母亲60岁后常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在母亲说起人老不中用、黄土埋到头顶时,他在一边沉默不语。也许在他看来,一辈子干的活,从没停止过,他比一般人更不介意盘踞在身体上的沟壑。他

   父亲与老树根 他老了,的确老了。
皱纹密密麻麻布满了脸,但他从不说老,不像母亲60岁后常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在母亲说起人老不中用、黄土埋到头顶时,他在一边沉默不语。
也许在他看来,一辈子干的活,从没停止过,他比一般人更不介意盘踞在身体上的沟壑。他面色像这块平原上褐色的土。这里的泥土是粘性的,雨水过多时,小路会泥泞不堪,而稍微干燥些日子,泥土就会板结而干硬,长时间不下雨,这里的土就简直铁板一块。
现在,他在我心里,像一根露出地面的老树根,在田野里经受那么多年的风雨吹拂,在搬不动麻袋,上不了房屋,开始轻微轻微叹息,而他总是有些不甘心。他大概没有意识到身体里一些重要的东西被时间偷走了。
小时候跟他身后,到田野里劳作,他总训斥我动作迟缓,对田地里的活心不在焉,我默然无语。我素来体弱,对无休止的劳动,身体充斥了抵触感,并蔓延到消极的情绪和行为之中。
我做了村庄的逃兵。现在,回到这儿,听家里人讲述他这次死里逃生。
不久前,他到田野溜达,四月,麦苗长势喜人,风很清爽。他走在那条土路上,发现土路边一个大树根,那是被风刮倒,主人锯走树身留下的。回到家,肩抗铁铣,手拎镐头,他就来到地点,开挖那树根。
他用了近乎一中午的时间,把那一根老柳树根带回来了。
对于巨型树根而言,他是胜利者。我想象到他操作那把铁铣,一下一下将树根处坚硬土层挖开,用镐头刨出根系间密实的土,定然是吃力的。但我又无法想象,他把这个树根带回来,到底付出了怎么的辛劳。我知道,以他的心劲,他又非得这样做不可。
对于他而言,这堆树疙瘩被遗弃在这儿,太可惜了。树根在过去生活里,是一堆难得寻觅到的取暖之柴,也许还可以有别的用途,比如打造成个木墩什么的。多年前,他在这块平原土地上,捡拾一些树枝败叶,供家里生火做饭。这样的大树根必然像一件宝贝。
  那天上午,我看到家院地面上沾着湿泥土的树根,无数根爪朝天,像一个影视作品幻化出的变异怪物,裸露在阳光下。它被从泥土里捉出来,仿佛俘虏了一个对手。
  当天夜里,母亲听到他的呻吟声,拉开灯,摸到他的额头,受到惊吓的母亲说去叫大哥。看了墙上的钟表,凌晨两点多了。他说等等,等天明吧。母亲扶他仰坐着,他气喘吁吁,身子滚烫。母亲就穿好衣服,急慌出了门。
  赶到大哥家,母亲喊醒大哥,又叫醒相隔不远的弟弟,一起来到村西小院。进的房间,那会儿,父亲已不能站立,他们架起来他,放进弟弟开来的面包车里,连夜赶往县城医院。
  进入急诊室,医生简单做了检查,督促他们离开去上一级医院,他们又赶往地级市人民医院……
  我赶到时,已是次日下午。他躺在白色被子包裹的床上,仿佛床上只有一床被子似的。
  大哥说是血栓。考虑到年龄太大,血管薄脆,对于放置支架,有多大的风险,谁也说不好。大哥不敢做主,等到拍片出来之后,医生放弃了支架,做了微创手术。一天一夜之后,危险过去了。
  大哥说,这都是他去刨树根的结果。他还没觉得老,还想着什么都能干。这一次,大概让他实在觉得,一切真的不同了,他八十多岁了,一生从未停止过劳动,一辈子种地,各种体力话。他没觉得抗不了时间对身体磨损和消耗。
  这一盘乱象丛生的树根,吸走了他体内有限的力量。这种耗损,是他始料不及的,他不能不在一根树根前认输,而过去那个轻松就可以伐倒一棵树的青壮年男人,彻底离开他了。
  平缓下来之后,我到医院外边抽烟去了。想到临来之前,母亲坐在沙发上,给我说话:要是一个人先走,这个地方确实不能呆下去。……我也不知道能活哪天。村里的X就埋到那儿了。那儿阳光挺好的,敞亮,我也到那儿去。
  弟弟在一边发出戚戚之声:“你想那些事干吗!”
  “你在老院里,就说这样的话,那时还不到六十吧,算算这话说了二十多年了。你说过去过了那么多苦日子,现在都好了,你就该享享福,现在日子多好过了呢。”我说。
  “过去再苦再穷有奔头,盼着你们一天天长大,现在没什么盼头了,就觉得活的没意思了。”
  “父亲就从不这样想,他就过得很好着。”
  母亲看我们这么说她,倒有些轻松起来了。她说:“你是不知道,你父亲那天发火,说让他出院,是不是盼着他早点死。现在他知道,自己不对了。你们哪有不孝顺的。”
  父亲身体的确跟不上心劲了。他得过肺病,做过手术。背上一个圆月弯刀的疤痕。我小时看他背,记得那凸起的图案,像上帝在他皮肤上绘制的图画。我记得他肉身上变形的美,用手摸过。这一次,在医院病床上,给他翻身,看到它,依然如故,只是没有年轻时,觉得那么有耀眼的光辉了。
  几个月后,父亲离开了轮椅,他可以自行走路了。对于一个八十多岁的人来说,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站在院子里的大哥,看着父亲,说:这个树根值大钱了。父亲不解地看他。大哥说:你看病花了好几万,就是这个树根的价钱了。
  我们几个兄弟,站在那个小院里偷笑。空置的轮椅在他身边,他褐色的面色上,松弛着,仿佛闪着一层光泽。那个下午,风从墙头上吹过来一些树叶,那里隐藏了时间的暗语,但我并不介意,毕竟这空气里,多了明媚和暖色。
              2019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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