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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脑梗的母亲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没有一声鸟鸣是多余的。没有一束阳光带来扰攘。今年麦黄的时候早过了,只是我又错过而已。曾经麦黄的地方,现在一定是稻秧苗碧绿,稻田上刮着蓊郁的风。赶早往稻田里放水的人,背对太阳的时候,会从缀满露珠的稻叶上,看到自己的身体映出的佛光——那是人生难

  没有一声鸟鸣是多余的。没有一束阳光带来扰攘。今年麦黄的时候早过了,只是我又错过而已。
  曾经麦黄的地方,现在一定是稻秧苗碧绿,稻田上刮着蓊郁的风。赶早往稻田里放水的人,背对太阳的时候,会从缀满露珠的稻叶上,看到自己的身体映出的佛光——那是人生难遇的美好情景,从那一刻起,懒散的肉身,被灵魂收紧,瞬间都与万物联通:世间所有的命,无所谓死,也无所谓活,不过是另一种阳光另一种风,另一种河流,另一种土壤;来去之间,只是样子变了。灵魂还是灵魂,世界还是世界。
  我还是我。母亲还是母亲。
  医院不会安静下来,反而因为常常有人离开世界而更不安静;好像真的过于吵闹,所以到处都在提示:肃静。
  在众人的喧哗里,我尽力打捞与我的心境安全相符的声音。但没有,母亲也在呻吟。但她还不忘与邻床的另一个女患者交谈当下的农事,她们言语的空隙被虚拟的收获所填充。我的焦虑和恐惧在填充长长的走廊,并指望淹没所有嘈杂的声音。我好像要借这种空想完成一种逃避,让母亲尽快逃脱病痛,让我尽快逃脱恐惧。毕竟,母亲年事已高,每一次突发疾病,她都有随时离开世界,离开我的可能。
  农事之谈好像有一些疗效,母亲减少了呻吟的次数,也降低了呻吟的强度。我的焦虑和恐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在增加,因为母亲还在病中。我无处躲藏,也无处发泄,死亡的恐惧给我的心理暗示正在改变我的正常理智,我竟然觉得,逃离死亡事件的最好办法是一同死亡或者比我所恐惧的死亡提前死亡——无法承受,毕竟是我的母亲,那个被家庭,被父亲,被土地,被土地之上无法看见的力量盘剥了一生的母亲,现在,她病倒了,是中度脑梗,神志和言语都已失常,嘴也歪斜,好像随时都要大声呐喊。她的喊声,不会萦绕在城市,而是将涌出医院楼道,漫过城市,顺着河流的方向,朝着故乡飞奔。
  脑梗发作让她突然对乡村的记忆清晰起来。当护士给她扎上点滴并迅速挪移到下一个床位之后,母亲竟叮嘱我:给稻子地里放水,不要忘了关闭水口。
  我连苦笑的心情都没有。我也没有做声。她还记着往稻子地里放水的事情,或者,她的记忆,竟没有完全离开稻子地,她不在农田里务作的这么多年,都被她弄丢了。我在城市里生活的几十年,她全然没有印象,对医院没有印象。但她还认得护士,她也没有忘记告诉护士,把点滴放慢一些,她怕疼。
  她的儿童心态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我本想告诉她,稻子地里的水放够了,水口也闭好了,但这种谎言惨白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了无乐趣。当我看到她疑惑的眼神的时候,我说出了真相。我说,稻子地早就租给别人去种了,不过别人也没有种水稻,而是种桃树。我想刺激她,这种时候,多动脑子,也许于她大有好处。
  “哦,春天里,那些桃树开过花的!”或者是她在胡言乱语,或者,她说的是真的,我只是觉得,一个脑梗病人的话已不足信。但当她反复说及今年那块秧田上盛开的桃花是她几十年未曾见过的,我只好对她的话语唯唯复诺诺。
  她隐约的笑容告诉我,一些美好的情景,她真的想起来了。笑过之后,她的脸上布上更重的疑云。看得出来,母亲已无法把几十年前放秧水的我和在医院里陪护她的我联系在一起。她也分不清医院和稻子地。
  在人的生命,医院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中转之后的去向,或者恢复健康,返回正常生活,或者沦为残疾,退缩到生活的边缘,或者,无法挽留地,朝着大地深处归去。我无法知道母亲是否也在想这些。她的神智恍惚之后,她生命历程中曾经出现过的许多情景开始一一闪现,开始折磨她。那应该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触碰方式。她触碰得很艰难,我的心里只有无声的酸楚。
  我们陷入长久的沉思,但我们的沉思无法连通。我猜,母亲应该在回忆她在土地上最刻骨铭心的事件,而我知道的,却不是太多。脑梗之疾一定打乱了或者切断了她的正常思考,现在,她应该是自己人生经历的懵懂的观众。所有的事件都不能与人物和时间很好地重合对应。或者说,我与她无法还原我们曾经熟悉的若干细节。我们都在时间里游移,母亲患过飞蚊症,现在她看到的应该是轻如飞烟细如游丝的若干情景,而我,只能看到母亲,展现着一脸呆滞的表情。
  这种痴呆很可怕,那分明是母亲年轻时候遭遇的赤贫与饥饿对她持续至今的凌辱——虽然她终于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了,但曾经的赤贫与饥饿让她的肉体和灵魂严重变形,做人的尊严被挤压到骨髓和血液里,变成疾病,并以疾病的样子窥视这个世界陌生的样子。在时间之河上,母亲遭遇了1960大险滩。当这个世界开始接纳我的记忆和认知能力的时候,我遇上的是1970大险滩。我随母亲无数次走过田间地头林坡沟梁,仿佛偌大世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因而,没有一声鸟鸣是多余的,没有一束阳光带来扰攘,那时候的母亲和我,都需要世界赠予我们更多的繁华;这世界给人最大的恩典不是过年,更不是有一个救苦救难的大救星,而是麦熟和稻黄!
  没想到,在母亲熟悉不过的土地上,母亲也有无能为力的一天。这一天也许要全面到来,从她身上,心上,永难脱去的,是赤贫,苦累和饥饿的清晰记忆。在她与这个世界相守的最后日子里,那些记忆牢牢依附于她的灵魂,以便到另一个世界去获得解救。我每月给她的钱,买来的是药品,衣服和食物,但买不来健康和快乐,她很糟的健康状况源于半生所受的苦累和饥饿给予的折磨和屈辱。这个世界没有给她提供得到宽慰的足够机会,却给她过多的忧伤和惶恐,以致,脑梗之疾都无法让那些忧伤和惶恐断绝!在土地上无能为力之后,她对城市又无所适从。她忘记了年轻时候对城市生活的憧憬;当她来到城市,城市收容了她的病弱之躯。为了生存,儿女们四下飘零,她像一棵枯树,佝偻着,构成城乡公路上一道平凡的风景。
  她的生命最高效的时段,被一个谎言时代无情消磨。当旧的说谎者摇身一变而成新的说谎者,她老了,无力享用严重毒化的世界。是的,母亲不必再辛苦,尤其不必担心交公粮的事。无需担心子女们的辘辘饥肠和四季衣裳,无需担心湿柴点不燃灶火。这个世界已经在新的忧虑中开始摇晃,好在她得了脑梗,对新的灾情概然不知,她可以继续回忆人生,并让最美好好的情景,停留在1990。
  万般无赖的人生,最好的自我拯救办法大概就是怀旧。只可惜,母亲所怀恋的旧日时光,苍白的时候太多,受冷的时间太久,因而,没有一声鸟鸣是多余的,没有一束阳光带来扰攘;她需要鸟鸣一样轻松的抚慰,需要阳光一样全面的关护。如今,在她无法控制的思绪引导下,这一切应该如愿以偿了。
  用药几天,她终于不再无休止地自言自语。仿佛前几日里莫名的昂奋让她飞翔得太高太远而相当疲累,终于落地,并且看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她开始为自己找到了大睡一场的理由。她终于安稳地睡着了。但在梦中,她一生的忧虑又像硝芒一样从风干的记忆上析出,她发出喃喃梦语:昨晚上吹大风下大雨了,快去把倒伏的麦子扶起来;交完公粮,剩下的麦子,只够吃到稻子扬花的时候;给稻子地放好水,不要忘记了闭上水口……
  现在轮到我朝着长长的走廊排放悲哀了。这悲哀溢出楼道,涌出城市,冲向乡村,呼唤返荒的土地,呼唤远走的人们,呼唤冤死的饿殍,呼唤病死的孩子,呼唤所有被蒙骗被凌辱被践踏被盘剥的恐惧而喑哑的人们。回来吧,复活吧,站起来吧,笑一笑吧,这土地上的一切都是你们自己的,你们有权掌握你们的命运。你们不要太软弱,不要太怯懦,不要假装不认识原本属于你们自己的!尤其是,你们不要对欺凌你们的,过于忠诚!
  她醒来,专心沉默。她已不关心寂寞,她只在心里给自己寻找退路。
  我们总会分别的,却不单单分别在城市和乡村。我们将分别在怪谲世界紊乱的时光。那种怪谲和紊乱,母亲永远不懂,而我,还将继续奋争。
  2019-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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