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鸡（外一篇）

（一）砂锅鸡
　　人们印象里她似乎从不吃鸡肉。其实，她对食物没有特别的挑剔，只是，某些食物对某些人来说，是一道横亘在记忆冰河上的纹，脆脆的，轻易不敢触碰。

　　她的这道冰纹和他有关。刚结婚时她不擅厨务，而他似乎应了男人是天生的厨师这句话，对烹煮有着奇特的灵气，也有着超常的热情，自然多半是他主厨，她打下手。两人挤在狭窄的老式厨房里，头碰着头研究各色菜蔬的煎炒组合，间或调笑对方几句，烟熏火燎得厉害，他赶她出去，她总是不一会又挤了进来伸手从盘子里拈片菜吃。回头瞥见她赖皮的样子，他一边骂她馋猫，一边伸过油津津的手捏一下她的鼻子，她便娇叫着跳开……那时，大概所谓活色生香不过如此吧。

　　一次，亲戚送给他们一只洗剥好的生鸡。他把那只鸡斩了块，用高压锅压了。热腾腾地端上桌，伸筷撕下一条腿搁入她的碗里，她也夹起一只腿放入他碗里，他摇了摇头说我不吃，又夹回她碗里。一片香气氤氲中，她很快啃完两只鸡腿。看她吃完了，他笑着问她“好吃吗？”她老老实实地回答好吃。忽然想起什么，在他们这代人，小时候普遍是这样的，一只鸡炖了，腿是最精华的部分，留给长者吃，或者最小的或最得宠的孩子吃。它不仅意味着美味，也意味着一份地位。她问他“你小时候，家里吃鸡，腿给谁吃呀？”他回答“我吃。”“那还有一只腿是谁的？”“也是我的。”他在家里是老幺，上面还有着两个哥哥。听了他的回答，她楞了楞，“那现在你怎么不吃？”“给你吃呀！”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他没注意到，听了他的这句话，她的眼睛有些湿润。

　　日子长了久了，她的厨艺也大有长进。一天她在同事那学了一招，急不可待地回家给他显摆。她依着方子，在锅里略倒点油，放几粒茴香桂皮大料、两只干辣椒，煎出香味来，把鸡块倒下锅煸炒几下，待鸡肉变色了，再折回砂锅里，倒满水，滴几滴老抽，一勺红糖，盖上盖小火炖煮。过了一个小时，满屋飘散着炖鸡妙不可言的奇香，引得他抛下电脑游戏跑过来问她煮的什么。开饭时，那只砂锅鸡果然不负她的重望，不仅被他吃得干干净净，还多添了一碗饭。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开心极了。真的，他做的菜总比她做的好吃，能有一道菜让他吮手指多好啊。

　　时光像磨眼里的浆，一点一点地淌去。她越来越满足这样温暖平静的小日子。而爱情，什么时候悄悄从她身边溜走，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最后的记忆依旧是和一只鸡有关的。单位安排她和几个同事下乡做份调查，预计要一个星期结束，没想到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仅五天就跑完了辖下全部乡镇，统计完了全部数据。回家时她特地到农户家买了只黄脚的芦花鸡。现在，城里能吃上只原汁原味的农家土鸡可真不容易了。一路上，她那时尚的衣着和精致的面容，和着手里拎着的嘎嘎叫的母鸡，成为长途车上人们眼中的一景，令她尴尬不已。若不是想着他吃光她做的砂锅鸡的样儿，大概她早撒手把这只爱叫的鸡丢得老远了。

　　路上，车坏了两次，直到天黑才到家。远远地看见家里卧室里亮着橙黄的灯光，她不觉加快了脚步。到了家门口，她砰砰地敲门，里面奇怪地寂静；再喊，屋里没人应声；她掏出钥匙开门，门被反锁了。

　　她突然激灵了一下，悟到了什么，不再敲门喊门开锁。她慢慢地走下楼来，抬头望家里窗户望去，漆黑一片，不知什么时候，灯灭了。 　　她坐在小区的花坛沿子上，傻傻地凝望着家里那扇漆黑的窗子，一路上　　一直闹腾的母鸡这会也安静得像死了一样，伏在她脚旁一动不动。

　　半晌，一个女人从她家楼道里出来，顺着墙根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二）剁椒白菜
　　从小，人们总说他兄妹俩生倒了。哥哥长得红唇白面，秀秀气气，而她呢，黑粗蛮气，似乎全家的俊气都生在了哥哥一人脸上。

　　老天爷大概也意识到他的偏颇，给她的补偿就是她过人的聪明，从小到大一直学业优异，考入北京名校，大学毕业后硕博连读，顺利进入一家著名外企的技术开发部工作。

　　大她五岁的哥哥，事业却很平庸。按部就班地读书就业，在老家一个不太景气的国企里做着可有可无的闲职。

　　但哥哥一直以她为荣，就像她也以哥哥为荣一样，到处夸耀着她的成就。

　　初冬的一天，哥哥忽然到京城来看望她。兄妹感情虽然很好，可长大后各忙各的，聚少离多。她工作极忙，相聚也就是一年到头回家一次吃顿年饭，住不了几天又赶紧飞回去。她请哥哥到酒店吃饭，隔着桌看着哥哥。她惊愕地看到，从小印象里总是英气逼人的哥哥居然有了明显的白发，眼角的皱纹深密如刻，轮廓依然硬朗帅气，肩膀却塌着，哥哥还不到四十，腰背里却藏着股准中年人颓废瑟缩的萧疏之气。

　　哥哥问起她正在主持研发的一个新型产品技术情况，她说了几句便停了，一来市场竞争激烈，这个项目很多企业盯着，她和她的团队正到工作的关键环节，产品通过检验就快上市了，上市的同时也就是意味着她的事业将进一大步的重要阶段。她点着桌上一盘剁椒白菜问哥哥“哥，你知道为什么我最喜欢吃这个菜吗？”哥微笑着望着她。

　　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爸病了做了几次手术，欠了好多债，我在考博，住在北三环外一个出租屋里。我拼命地省着花钱，可钱还是总也不够用。那天很冷，下着雨，雨里还夹着小雪籽儿。我撑着伞往屋里奔，边走边想我那屋里还有什么可吃的，好像啥也没了。又冷又饿，又孤单，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得跟雾都孤儿似的，眼泪就巴沙巴沙地噙着了。正哭着呢，就撞到了你怀里。哥，那会看见你真像做梦似的，就怕不是真的。

　　接下来我就发呆，生怕醒过来，我哥就不见了。你从我包里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把我推进去，撂下包就到处看，倒水，烧水，边翻腾我的小厨房，我听到锅被你刷得啪啪响的声音，听见你骂我死丫头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一点吃的也没有的声音。那会我真觉得快乐死了，是真的，哥在我的眼前！然后你说进院子的时候看见人家把大白菜码在走廊里，去借一棵。我跟在你身后，又紧张又好玩，咱们俩像做贼一样溜到人家门口，抱了一棵白菜。然后你把一张一元钱压在人家白菜垛子上。

　　那天就焖了一锅白饭，你用吃剩的半瓶剁椒给我炒了个大白菜。可那顿饭真好吃啊！我从来没有觉着大白菜这么好吃，又好看。叶子白生生的，帮子脆甜甜的。剁椒味道又酸又有点辣。那张吃饭的桌子上垫着的是张北京晨报，我都记得，盘子里红的白的，好看极了，好吃极了！
哥哥淡淡地笑了笑说太夸张了吧，那是你穷困潦倒吃啥都香。她感到有点怅然。

　　这个亲情故事的结尾不美好。她公司的技术泄密了，同类产品抢先一步占领了市场。而这家企业的新任命的副总正是她哥哥。在人前的呼拥下，哥哥塌陷的双肩耸起来了，象征成功男士的精气神标签一样，贴在了哥哥的脸上脊背上。她被怀疑有意泄密，念及多年贡献，最终她受到降职，不得从事有关技术核心工作的处罚。她在这个行业里，灿烂的前途一夜间黯淡下来了。再后来，她辞职了。

　　哥哥给她打电话，电话里总是忙音。也许我们可以想像着有一天，哥哥会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用黑色碳素墨水写着几个字“我想念那盘剁椒白菜”。 [ 本帖最后由 绝版蔷薇 于 2008-12-13 21:0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