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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水蜜桃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水 蜜 桃敬一兵算命的瞎子用拇指按住我的手掌心,再用中指压在我的手背上一卡,就量出了我的手掌厚度。他摇了摇脑袋对我说,从少年到成年的天空下,一只候鸟在不断迁徙奔波。说完后不再给我算命,也不收我的钱。几年后我决定留在这个地方不再迁徙了。这倒不
        水 蜜 桃

         敬一兵

  算命的瞎子用拇指按住我的手掌心,再用中指压在我的手背上一卡,就量出了我的手掌厚度。他摇了摇脑袋对我说,从少年到成年的天空下,一只候鸟在不断迁徙奔波。说完后不再给我算命,也不收我的钱。几年后我决定留在这个地方不再迁徙了。这倒不是因为我觉得手掌单薄决定了命运单薄,想在这个地方扎下根来,让命运从单薄慢慢积淀成厚重的样子。我留下来是为了等到每个夏天,可以吃到这个地方出产的水蜜桃。

  隔着春天,夏天的水蜜桃被我在冬天惦记,自然也就应该获得比其它水果更多的祝福。

  到了夏天,大街两旁林立的高楼加重了盆状地形对热量的囤积,闷热、压抑和火飘火燎般的冲动制造出来的烦躁让人无处隐遁。像我这种包包里面没有太多票子的人,天天躲到空调茶铺里去喝茶也只能是想想而已。被热憋慌了,我只好跑进树荫笼罩下的小巷子中去溜达。

  每次走到小巷子中,总是能够遇见贩夫在卖水蜜桃。贩夫的吆喝和树上蝉子的叫唤此起彼伏,声音被小巷子拉得又细又长,跟穿插在一部戏曲里繁多的过场一样。在小巷子里呆久了,我就会觉得小巷子是专门为熟透了的水蜜桃而设置的。走进小巷子,人仿佛就走在了水蜜桃的身上。女娃儿背对路人站在梧桐下擦完脸上的汗珠掏出眉笔唇膏补妆,耍猴戏的老江湖盘腿坐在树下打盹,专门在拥挤地方摸包包的小偷聚在一起斗地主,脸上抹把煤灰端个土碗要钱的乞丐靠在店铺门边东张西望……这些人都是小巷子的临时过客,是裹在水蜜桃身上的细绒毛,很扎眼睛。我的眼睛里,只有在门口生蜂窝煤火熬绿豆稀饭,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檐下挂在树桠上,卖日杂、烟酒和给自行车加气补胎,端张小桌放在树荫下就着花生米子酌小酒,还有边摇蒲扇边打麻将,把日子过得恣意而又柔软的小巷子里的居住者,才是水蜜桃甜甜蜜蜜柔软多汁的果肉。巷子里的地上少不了水迹,既用来消暑,也用来压地上飘起来的灰尘。水迹上可以看见瓦檐折射的青光,瓦片上的青苔,青苔上面没有断过炊烟带来的饭菜香味,这就是水蜜桃青里泛白、白里透红的色泽。

  小巷子天天都陷落在青光制造的幽深中,青苔和炊烟是幽深的线条和轮廓,夏天的水蜜桃是它的一个缩影。于是,呼吸的景象和幽深的轮廓,让一条小巷子渐渐变成了一个城市最柔软的地方。柔软地方长大的人,生活习惯和行为是柔软的,身上的文化气息和脑袋里的灵感也是柔软的。如果这些柔软都看不见,至少还能够看见水蜜桃,听见日子伴随时针滴滴答答的脚步声。一个母亲坐在竹凳上给婴儿喂奶,露出来的乳房就是肉身的水蜜桃。肉身的水蜜桃里藏着生活的时钟,还有跟我一样愿意呆在巷子里的很多柔软的理由。

  夏天在小巷子里最常见的是打麻将和女人给娃娃喂奶。长时间盯着看喂奶的女人,别人会骂你瓜娃子。这就跟站在别人背后看打麻将一样,看久了,坐在你身前的输钱人会很讨厌你。你站在他的背后,相当于挡住了财神通向他身上的路,厌恶和愤怒的眼光会像石头一样丢到你的身上,等你反应过来后离开,输钱的人还会用手戳着你的背影悄悄骂你是丧门星。小巷子里这两样事情是不能久看的。能够让人久看的,只有水蜜桃。水蜜桃很耐看,这不仅是它圆润丰腴的样子可以勾住我的魂魄,更重要的是许多与它有关的传说和神话,比如王母娘娘在瑶池上摆开蟠桃宴招待各路神仙,在天宫御花园中孙悟空偷吃长生不老的仙桃,还有弥勒菩萨和观世音菩萨瓜分仙桃的场景,都会在它的身上苏醒过来拥抱我,让我云里雾里忘记了酷暑。

  卖水蜜桃的贩夫见我在他的摊摊面前徘徊,便冲我吆喝夏天吃水蜜桃又甜又解暑,比空调还安逸。我相中了一个又大又粉嘟嘟的水蜜桃,刚要蹲下来伸手去拿,早有一只指甲染成紫色的手,从我的头上伸过去把桃子拿走了。我一边腹诽一边带着恼怒的眼光扭头看背后,一个少妇惊愕的眼睛和张开口半天合不拢的嘴巴堵住了我的眼光。你,你,你是小芸?我疑惑地问。是的,是的。你是一兵?少妇也惊讶地问我。在通向水蜜桃的路上他乡遇故人,是桃子给我带来的喜悦,也是我暗暗在心里给桃子送去的祝福。

  认出小芸后,我的疑惑与惊讶比小芸还强烈,只是我没有说出来。马尾辫没有了,黑黑的瞳孔里多了妩媚少了憧憬,就连早先读书时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村姑味道,也被贵妇的妖娆替代了。她身上曾经让我小鹿撞怀的那些元素,已经被城市的建筑物割裂,被眉笔唇膏占据,被时髦和档次扭曲或者遮盖,沦陷进了各式各样看不见的窟窿中。地方变了,读书的那个年代已经泛黄,昔日同学的淳朴真挚也换心换血了,情谊成了小巷里老房上的瓦檐草,真挚成了锅台上的竹刷把。只有她脖子底下把米色连衣裙撑得胀鼓鼓的那对水蜜桃没有变。有好几次,我还在酒后想起她——高尔基的海燕,屈原的橘颂,还有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都曾经让我俩的身子、心、语言挨在一起叽叽咕咕。而在此刻,只有摊摊上摆放的水蜜桃,暗示着我们的关系。

  她和我谈到了过去。在一条小巷子里的水蜜桃边讲昔日的事情,结果肯定是物非人也非了。我们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场去谈论对方,然后重新去接近对方。我虽然面对她再没有了过去那种地下恋人的感觉了,也少了像地下党传递情报一样相互留纸条的兴奋与紧张,但我依旧偏爱她胸前那对我未曾摸过也没看过的水蜜桃。但愿她的水蜜桃里还是装着同学间才有的纯然纯真。我心里是这样祝福她的,即便我身边的小芸这株肉身的桃树和结出的水蜜桃,同木质的桃树和水质的水蜜桃比较,失去了很多野生的元素。没有太多的话题,也没有更多的问候关心,有的只是两个人站在水蜜桃边,草草完成了一次非正式的相见仪式。

  陪她走到巷子口,看她把挂着外地牌照的车子从停车场里倒出来,互相留了手机号码,扬扬手她开车走了,场景仿佛老电影中一对昔日的恋人邂逅又分手。望一眼她远去的那个方向,不是地质宾馆,更像是世俗的深处。金灿灿的太阳光,热浪,蒸发的水汽,还有飞扬的尘埃和喧嚣,把我和她隔在了两半边,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人影。她生活在我的第一故乡,我生活在现在的第二故乡。两个故乡之间是海拔、水分、土质和习俗制造的隔阂。世间的差别大概就是由隔阂产生的,不同的世俗环境不仅可以改变人的肌肤颜色,语言,饮食和衣着打扮,也可以改变人的观念。是说我和她在一起买水蜜桃,她要抢着给钱,还不要贩夫找给她的零钱,和我谈话的时候也隔得比较远,害怕我光膀子上的汗水弄脏了她的米色连衣裙,原来她在我的眼睛里是发了大财的村姑,是跑来尝新鲜和吃稀奇的。而我在她的眼睛里,是城里生活充满了泪珠珠的市侩,也想尝新鲜和吃稀奇,但却被水蜜桃的树枝和树根缠在身上走不开,也被水蜜桃的滋味囚禁起来挣不脱了。

  我说的这种束缚是一种无形的感觉而不是观念,有一种类似于蛊的神灵牵制力。先前我还在热烘烘的巷子口和小芸一起站着,撕了桃皮吃一口水蜜桃,我一下子就从炎热的夏天,来到了湿漉漉的秋天。牵引我的力量,不是小芸,而是来自于神灵的力量。神灵可以在天穹,在僻静潮湿处,在低矮的暗处,也可以在和我仅有一层皮子之隔的水蜜桃里。神灵居住的地方,无论质地还是形状,都不会因为人的观念而发生丝毫的改变。

  人不舒服了,厌烦了,失意了,落魄了就想逃避,就想摆脱,就想一走了之,就想拼命改变,接下来就会喜新厌旧,就会憧憬幻想,就会点燃个人英雄主义的小火焰,就会摇身一变成为自己在梦里见过多次的样子。水蜜桃没有脚杆走不了,自然也就只能守候在自己熟悉的寂寞泥土上,默默传承自己祖先的秉性。我不晓得在这一点上,是人不如桃还是桃不如人,我只晓得人在尝遍了自己搜肠刮肚制造出来的食品后,才觉得这些味道不安逸,不安全,也不健康,还是愿意重新折转身子扭过脸庞来吃原始的食物,像水蜜桃,野菜,还有历史悠久的菜肴。很多时候,抛开天灾的因素,像疾病、人祸、精神压力和污染这些情形都是人自己制造的。在这些情形里死亡的人与其说是他杀,不如说是自杀。罪魁祸首是我们自己脑袋里的观念。观念的巨变给了悲剧一个舞台,也加快了剧情的进程。如此看来,观念太多未必是好事,守候寂寞未必就是在地狱里,贫困总是和自由相伴而行。水蜜桃有水蜜桃的滋味,讨口子有讨口子的幸福,疯子有疯子的快乐,小芸当然也有小芸自己的感觉。没有观念,是它或者他和她的一个生活细节。再卓越的发明创造,也仅仅是对自然的一种反应,再伟大的人物,也不及水蜜桃的生活习俗。至少,水蜜桃不会吃香的喝辣的,不会像小芸那样往自己的指甲上涂颜色,不会屙臭哄哄的粪便。

  吃一口水蜜桃,我的脑袋里就乱七八糟地出现了这些景象。再吃一口水蜜桃,一条小巷子里的市井喧嚣就在桃肉的身上减弱了。虽然生活的气息跟热浪一样沆瀣或者蒸腾,但到了桃肉的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衔枚疾走的惊心动魄之感了。在嘴巴里咀嚼水蜜桃,饱满的果汁和甜滋滋的味道如梭织般往来,带来的是往事里的欢喜与惬意,带走的是哀愁与恍惚。我喜欢水蜜桃的时间仅仅比我的年龄少了三年。过去只知道好吃,不知道它对我的诱惑到底在哪里。直到在巷子里吃到贩夫的水蜜桃后,才发现水蜜桃外表的一切细节上的优美,果肉的味道与柔软多汁的口感,并不像古人的书法过于注重排场,也不像时下的红颜仅有脂粉的气息,更不像璞玉一样喜欢夸耀。一切细节都是一条条道路或者敞开的门扉,连接着水蜜桃更大的内部空间。这个更大的内部空间是生长桃树的僻静山坡,是水蜜桃头顶上的天穹,是汩汩流淌在水蜜桃身子周围的空气、水分、阳光和昆虫发出来的美妙声音,是它们的吴越,是小芸这些女人的故事。

  一个水蜜桃的背后是小巷子里一个喂奶的女人,是和我邂逅的小芸。而曾经站在水蜜桃前面的是一朵桃花,一个水蜜桃的母亲,一个母亲时时刻刻做的梦。许多人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样,更喜欢看站在水蜜桃前面的桃花。柔和的曲线,滋润的色彩,灵巧得让人心生嫉妒的轮廓,让水蜜桃的青春期,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媾合前的全部妩媚与绚丽。我看桃花会很痴迷,目不转睛。即使发生了眼光的游移,也仅仅是从这朵桃花,转移到了另外一朵桃花的身上。像我这样用眼睛丈量过桃花的人很多。南宋词人赵鼎观桃花而留下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的春情。唐代诗人崔护赏桃花而留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艳情。明代罗洪先看了桃花而留下东风吹雨衣不湿,我在桃花深处行的逸情。我横看竖看,只看出了小芸留给我的悲情,与南朝刘义庆关于桃花悲情的意境隔了十万八千里。春情、艳情、悲情和逸情四位一体,共同构筑了桃花的情结体系和与女人稳固的隐喻关系。

  原始生命力,既蕴藏着磅礴宏伟的美,也栖居了入微细致的爱,还勾勒出了类似绘画中才可体会到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画外之旨、韵外之音,还有草木华滋的味外之味。大概也只有看过桃花、尝过水蜜桃的人,才会在观赏与咀嚼中,一次又一次为之憣然心动吧。

  小芸走了,带着她买的水蜜桃。这次离开后,不晓得还有没有再次见面的机会?同一颗树上摘下来的桃子,就这样随了人的分别而分别,只有带着她没有说出来的话和没有传递出情愫的桃子,还留在我的手上。我不忍心继续吃水蜜桃了,这倒不是因为没有了情趣和心思,而是害怕我会吃到我不愿意吃到的滋味和感觉。凭我对小芸性格脾气的了解,小芸是知道一对昔日恋人离别伤心这一点,才装作不把我当回事的样子。这一情景实在让我痛心。但我对于小芸没能和我成为夫妻并不生气,毕竟各人有各人的观念。我真正担心和害怕的是发现潜伏在米色连衣裙下面的小芸,是个优秀作家的可能。之前我看过她写的诗歌。这正是我不敢再吃水蜜桃所担心将要发生的事情。更糟的是我不敢公开承认这一点。因为如果从水蜜桃里吃出了真是属于小芸的不说卓著但也让我难望其项背的诗歌味道,我就必须面对同一个水蜜桃里面存在着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水蜜桃味道。这个可能性太可怕了。

  有了这种担忧与害怕,从那个夏天的小巷子到今天在一个冬季的尾巴上,我反而开始怀念和羡慕小芸了。我脑袋里的小芸时而是个村姑,时而是个城市中拥有不少蓝颜知已的丽人。两个小芸不断重叠摇晃,让我越来越确认,小芸正是经历过边缘生活,才有了跟我现在生活的城市一样轮廓分明的中心。我还开始相信,什么东西都可以成为她的中心,肉身的水蜜桃,贩夫摊摊上的水蜜桃,都是她的中心。正是因为她就生活在中心里面,我成了生活在她中心之外的边缘人,她才能够从一个地方跑到另外一个地方来尝水蜜桃,邂逅了我又不把我当回事,只顾自己随心所欲地在路边,在清真寺的院子里,在歙簌掉土的墙脚下,在一条小巷子中,在我这个昔日的男友面前,随便摊开自己的家什构思一篇诗歌。

  时间给了我的一切,当然最终的结局是它也会把这一切从我的身上收回去。水蜜桃也是一样的情形,时间可以让它成为小芸的中心,也可以从小芸那里把中心收回来。只是,时间还没有把它给水蜜桃的一切元素收回去,人就像半路杀出来的劫者,把自然赋予桃子的东西抢走了。如今的水蜜桃,因了人的赚钱观念,被活生生地用转基因、嫁接、杂交这些手术刀,实施了无法逆转的变性手术。名字还是水蜜桃,但果皮内的果肉和质地,已经发生了致命的变化。果肉不再柔软,柔软的成分已经被人掏空了。水分也不饱满丰腴了,没有了水分的桃子如同哭干了眼泪的少妇,酸楚的哭泣变成了干瘪的怨恨。桃子的外形虽然还跟水蜜桃的样子差不多,但它的灵气和神韵就像下山觅食的野鸟,只在枝头上短暂歇息了一下,就跟着天上游荡的云朵一起飞走了。这个城市边上的野生水蜜桃树已经越来越少了,小巷子本身以及在里面还能够看见水蜜桃的夏天也不多了,自然,让人憣然心动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真到了没有水蜜桃的日子里,会不会有人还在一条小巷子里,继续想起水蜜桃曾经的柔软和甜润?小芸的肉身水蜜桃里,还会有那么多钟爱水蜜桃的蓝颜知己吗?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长辈祝寿祈祷中,做好了象征长寿的水蜜桃集体缺席的准备?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2-7-20 20:14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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