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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一只刺猬的魔咒

2020-09-24叙事散文辛贵强

一红日坠入西山,铅灰色的暮霭由东而西包抄过来。我结束了每天一次的山坡游逛,踏上下山的小路。随伴我而来的“黑脸”,尽管是一只小型金毛犬,可秉承着狼的血统,又被山野激发出野性,仍在草丛中窜来窜去,希望像上几次那样惊起藏在草丛中的野兔,好在奋力

  红日坠入西山,铅灰色的暮霭由东而西包抄过来。我结束了每天一次的山坡游逛,踏上下山的小路。
  随伴我而来的“黑脸”,尽管是一只小型金毛犬,可秉承着狼的血统,又被山野激发出野性,仍在草丛中窜来窜去,希望像上几次那样惊起藏在草丛中的野兔,好在奋力追赶中过一把猎者的瘾。今天好像运气不佳,没有野兔蹿出。可它兴趣不减,横竖跑动梭巡着。忽然,我看见它在山背坡那片大面积生长的沙棘林边停了下来,头低下去,边看边嗅,身子进进退退,紧张而兴奋。猜想小家伙一定有什么重要发现,赶忙过去看时,大吃了一惊。我看见一个周围长满草棵的小坑里,团着一个麻雀般颜色、半大茄子一样的滚圆刺球,脑子里迅速闪现一个动物的名称:刺猬!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刺猬。我所在的南太行西麓,以前根本不存在刺猬这种动物。前段时间听说,有人看到过刺猬,还有人捉到过刺猬,据说是运输蔬菜、水果的外地车辆把这种小动物带来,安家落户繁殖起来。没成想,今天竟有幸与它相遇。本来,它完全有机会逃走。在它前方一尺多的地方,就是一人多高、密不透风的沙棘林,它只需要仗着那身刺的保护,往前爬行几步,就可以钻进沙棘林里,“黑脸”便无奈它何。可是,它没有选择逃跑,而是就地蜷曲成一个刺团,将头脸和柔软的腹部都包裹起来,企图像对待其他食肉动物那样逃避过去。它的这一举动,使得“黑脸”狗咬刺猬无法下口,可是也把自己滞留在这里,成了我的俘虏。佑它者,刺也;误它者,也是这一身的刺!
  刺猬性情温和,样子可爱,与它相遇,心情不亚于邂逅了一位美丽女子。可我并没因此便打算将它收养为我的宠物,尽管现在的人饲养宠物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大到狮、虎、豹,甚至是猪,小到蜥蜴、蛇、这鼠那鼠,也包括刺猬。同时,更没有想到把它作为美味来享用,据说刺猬不仅肉质鲜美,而且还有滋补的作用。我只是想将它带回去,让家里人和邻居都见识一下现实版的刺猬,待第二天再上山来溜达时,便把它带回,还在捉住它的地方就地释放,还它以自由。我想,这样做对它的生活构不成什么干扰和伤害。不成想,我的这一想法压根就错了,以至于铸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我自然预料不到后来的事,当时一心想的是如何把这个浑身长刺的小家伙带回去,呈邻居们一览。我试图用两只手把它抱起来,但包着它身体的刺尖锐且坚硬,两手稍一用力,便扎得生疼。急切中想起,上午去买药,因知道药店不提供塑料包装袋,特意在裤兜里装了一只食品袋,恰好中途有事岔开,袋子还在裤兜里。于是赶忙掏出,用一根野荆的木棍,把刺猬扒拉进去,提溜回了家。
  
  邻居们对难得一见的刺猬果然一睹为快,不在一块住的二儿子也带着小孙子前来观看。我甚至给县电视台打了电话,看有无新闻价值。电视台回复说,已经有过这方面的报道。既然如此,就仅可供大伙观瞻了。
  一开始小家伙一味地蜷曲着,用难以拥抱的姿态抗拒着众人的亲近。后来,大概觉得周围的人并没有什么恶意,试探着露出头来,并开始在院子里爬动。小家伙披着那件厚厚的铠甲,走动的样子有点笨:尖尖的嘴巴前伸,后腿好像不会打弯,一下一下有力地向后蹬着,酷似一辆隆隆向前推进的小型坦克。它尽可能地朝黑旮旯的地方跑,猜想它最想得到的是一个洞穴,好深深地躲藏进去。
  人们散去以后,我开始发愁如何给它喂食,如何让它安然度过夜晚。既然请来了这尊神,就不能让它受了委屈,更不能使它受到伤害。在电脑求助了一下百度,知道了它的两个特性,一是杂食,二是昼伏夜出。于是给它准备了干馍片、火腿肠和蔬菜。晚上睡觉时,因考虑到院里石头板材铺地,砖砌的院墙,加铁皮的大门,也说得上壁垒森严,没有它可以跑掉的任何出口,便让它在院子里过夜。躺下后,听“黑脸”一遍一遍不安地叫,极有可能是刺猬在院子里乱跑惊扰了它。但我并不担心“黑脸”对刺猬有何不恭。它虽然个头小,但对我喜爱的小动物却会表现出长者的风度。曾经代别人捉过一只小狗,在家里暂住了两天。小狗因恋母老往“黑脸”肚下拱,“黑脸”表现出一脸的无奈,甚至于躲着跑,绝无对小狗发怒、发难之举。只是它有天生的地盘观念,一旦靠近了它的窝,便会发声抗议。
  第二天早晨起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却怎么也看不到刺猬的影子。正着急,听见院子里一只盛满水的水桶里有响声,一看它竟然在满满一桶水里泡着。身体完全打开,四蹄划拉着,使它不至于沉水。同时口鼻外露,保证了正常呼吸。不知道它是急欲饮水,还是寻找逃跑的出口,竟然蹬着倒垂的桶梁,爬进水桶里。我赶忙找来扫灰尘那种带提把的塑料簸箕和木棍,将它弄出,甩尽身上的水,然后用一块干布将它包裹起来取暖,我想它一定冻坏了。从水桶里向外打捞它的时候,趁着它身体未团起的瞬间,眊见它肚子下面有两排像母猪那样排列的奶头,据此判断,它是一只母刺猬。可并没因此多想什么,找来一只纸箱子,在里边铺垫了一件旧衣服,把它放进去。可它并不乐意把旧衣服作为舒服的垫子,而是钻到衣服下边去。这可能是它喜欢黑暗所使然,于是找来一块木板盖在纸箱上,给它创造了一个黑暗的环境,好使它安然度过白天。
  然而第二天把它送回山坡的预想未能兑现,原因是小孙子打来电话,说他小学同年级的好多同学都想来看刺猬。谁知拖了一天就迎来了今年最大的那场暴雨,而且是一连几天连降雷阵雨。即使雨住天晴,道路泥泞,山坡越来越长高的草木挂满雨水,很难上去。人不留客天留客,只好让它在这里住几日,待天气晴好,送它回去就是。于是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给它准备好面食的、肉的、瓜果蔬菜的食品,以及饮用的清水。第二天一早看时,放的食品都被它吃得精光。此外,还趁着下雨地湿,在房后地里挖来蚯蚓、逮来蚂蚱喂它。小家伙对爬动的活物非常敏感,一看蚯蚓、蚂蚱在眼前爬,一伸脖子咔的一下咬住,滋吧滋吧吃掉。有这个样子,更心安理得养着它,只待天晴兑现诺言。当然,我有我的想法,刺猬有刺猬的想法,可以看出的是它对我的盛情款待并不领情,把它从纸箱拿出,便有力地蹬着两条后腿到处跑,急于找一个出口逃出去。它甚至知道大门是唯一可以走出去的通道,人立起来扒在大门上,前爪挠得铁皮的门吱呱吱呱响,表情急迫而焦躁。
  
  大概是刺猬来到家里的第四天,早晨起来去看刺猬时,眼前的情景令我大吃一惊:它跑进厨房电冰箱角落里,在冰凉的地板上产下了一窝小刺猬。这是我万万没有预想到的,我邀请来作客的刺猬,竟然会是一个孕妇,而且即将临盆。我这才明白,它为什么那么急切逃出去。它肯定是想回到山上,回到它早已准备好的洞穴,去把孩子生下。然而,我却蛮横地把它拘来,羁留在这里。它是这么弱小,弱小得只能由我来摆布它的命运。可分娩期不可逆转地到来,它只得将孩子生产在这里。闻讯赶来的妻子惊讶过后嘲笑我,不单是艳遇,还做了新郎又当了爹,双喜临门了。我白了她一眼,虽也联想到,那长了一身硬刺的公母刺猬,究竟是怎样举行周公大礼的,可仍然陷在震惊的余波里。
  我仔细看了看,它一共产下五只小刺猬,一只只粉嫩的皮肤,眼睛紧闭着,暗色的背部有一个个的小白点。可惜有一只身体乌青,已经死去,很明显是刺猬在生产过程中压死的。一种罪孽感在心里急遽升腾,是我彻底破坏了它的生活,使它在这里生下孩子。要命的是,现在根本无法将它与它的孩子送回山上。现在送回,在不知道它的窝在哪里,它自己又不能用嘴衔起孩子搬运回洞穴的情况下,不啻就是一场谋杀。现在能做的,就是端来纸箱,把老刺猬、小刺猬都放进去,小心翼翼掀起老刺猬,把小刺猬放入它的腹下,让它喂奶,尽可能做一个合格的产妇照看者,让它好好养育孩子,待小刺猬有行动能力后,再将它们送回山上。
  然而事态仍在恶化。又过了一会再去看时,小刺猬又少了两只。小刺猬哪里去了?稍动动心思便想明白,一准是被这只愤怒的刺猬吃掉了。以前经历过母猫吃小猫的事,那是因为人去看或者捉小猫,使乖戾的老猫感觉受到了威胁,轻者叼着小猫到处搬家,重者将小猫吃掉。情同此理,刺猬一定是感到了来自人的威胁,竟然把自己的孩子吃掉!
  我请来了一个小祖宗,尽管小心宠着、敬着、侍奉着,可非但不领情,还给我掉屁股,摔脸子。它不吵不闹,不蹦不跳,用吃掉孩子这种自残的方式,对我进行抗议和鞭挞。一切因我而起的罪恶感更紧地扼住我。小祖宗,饶了我吧,不是我不送你回去,而是现在根本没法送,你就消停了吧。心里暗暗求告着,把它安置在无人住的小西屋,捂盖好纸箱,使之黑暗化,并不许其他人观看滋扰,防备它再把自己的孩子吃掉。另外,就是于晚间给它准备了更加丰盛食物,包括肉和奶。它是产妇,营养必须跟上来,奶水才能汪。
  
  安然度过了一天。中间去看了几次,两只小刺猬背部的小白点已经长出了白色的软刺。可老刺猬却对剩下的两只小刺猬表现得不冷不热,总是自己钻进旧衣服下面,而把两个小刺猬扔在一边,我只得一再帮忙塞到它肚子下面。它的这种状态,令我深感不安。
  一个同在机关的邻居来找我闲聊,言来语去中,我问他见过刺猬没有。他回答说见过,而且就在咱们这一片的路上。我说什么时间,他说刚过去两天。我问怎么处理了,他轻描淡写说,用石头砸死了。我的头一下胀得像座小山头一般大。我不能不作这样的联想:母刺猬既然能怀上小刺猬,说明山上还有一只公刺猬陪伴着它。在本地刺猬非常稀少的情况下,一只刺猬偏偏在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点溜达,绝非偶然。正常推断,它是我捉回家的这只刺猬的丈夫,来寻找它丢失了妻子。头脑里出现了公刺猬为寻找有孕在身的爱妻而到处奔走的身影,说不定它们之间还有某种特殊的联络方式,比如说气味,再比如说互相释放某种神秘的波。如果这一判断成立,我罪莫大焉:是我,害得刺猬丈夫殉命寻妻路,害得它一家家破人亡!
  接下来的情况愈发糟糕。或许刺猬已经知道它的丈夫为了寻找它而丧命,又残酷地吃掉一个孩子;再过一天,把仅剩的一个孩子也吃掉。这绝非肚子饥饿所致,因为我每天都给它准备的食物,它都尽数吃下去。还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它吃掉最后一个孩子后,竟然吃坏了肚子,吐得一塌糊涂。
  我彻底傻了,我感觉我的脸被刺猬那弱小的蹄爪一巴掌一巴掌地煽,我的心魂也被它啮啃得支离破碎,鲜血流淌。
    
  小刺猬都死去或葬身母腹了,小刺猬无法在山上存活的担忧不复存在。我终于从磨盘下面抽出手来。现在必须做的,就是送刺猬回山,马上!
  用一只蛇皮袋装了刺猬,提溜着上了山,来到发现并捉住它的那个地方。
  这里是事情发生的原点。当初本来可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把刺猬带回家,供人观看;一个是不触动刺猬,带着“黑脸”走开,让它按照固有的生活方式自在于山野。假使我选择的是后者,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刺猬一家七口就会好好地在这里生活。可是,我却选择了前者,使悲剧的结局变得如此真实,如此不可逆转。
  我把刺猬从袋子里倒出来。它从落地那一刻起,眼睛都没眨一下,便展开身体,有力地蹬着两条后腿,毫不犹豫地爬进沙棘林。它麻雀色的娇小身影,在枝叶的空隙间闪了几闪,便消失不见。我呆呆地杵在原地,像一个天大的傻瓜,半天动弹不得。我似乎能看见自己的神态,一脸尴尬,一脸愧疚,一脸死灰。
  随我而来的“黑脸”,亦步亦趋撵过去嗅刺猬留下的气味。我一下迁怒于它,很想抬腿狠狠给它一脚。如果不是它那灵敏的狗鼻子,我便不会发现并逮刺猬回去。可我终于没有踹出这一脚。错误是我犯下的,将过错张冠李戴推给“黑脸”,我他妈更不是人。
  以后每天照常如旧来山坡溜达一次,每次到沙棘林的地方,我都撇开正路,踏着没膝的野草来到捉、放刺猬的地方,像那个“刻舟求剑”的菜鸟,静静地呆立一会。我希望再看到这只刺猬,又害怕看见它。我亏欠它的,却没有丝毫办法来补救。现在只想知道,它是不是还在这座山上。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但我知道,假若不是我的过错,这座山上最少会有大小七只刺猬,现在很可能只有它一只刺猬了。或者它又去寻找别的伙伴,这座山上连一只刺猬也没有了。
  我终于没有再看到这只刺猬,不知道它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但有一点是非常清楚的:我有愧、有罪于一只刺猬,这一页,很难在心里翻过去了。这是这只刺猬对我施的魔咒。

  

[ 本帖最后由 辛贵强 于 2012-8-5 05: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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