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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会行走的欧梅

2020-10-04叙事散文薛暮冬
然后,就到了黄昏。大地早已银装素裹。雪仍在漫天飞舞着。一棵树。一棵被命名为欧梅的树。现在决定投胎成人。现在,这棵树成了一个男人。他自己拉着自己的手在醉翁亭里散步。时而快走。时而漫步。时而呢喃低语。时而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

  然后,就到了黄昏。大地早已银装素裹。雪仍在漫天飞舞着。一棵树。一棵被命名为欧梅的树。现在决定投胎成人。现在,这棵树成了一个男人。他自己拉着自己的手在醉翁亭里散步。时而快走。时而漫步。时而呢喃低语。时而一言不发。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他在雪地里固执地行走着。而且深一口浅一口地呼吸着。

  这是三九寒天。阒无一人的山中显得一片沉寂。这是许多年前的醉翁亭。许多年后,一棵树,不,一个男人,远离尘嚣,在许多树死后,在许多人走后,仍然滞留在这里。似乎,他一直滞留在这里。而且,他还将一直滞留下去。他或走或停。或俯或仰。雪仍在无声地落着。没有孤零零的岩石。没有杂乱无章的荒草。没有胡乱奔走的狡兔野狐。欧阳修兀自站立在似乎到处都是通道的屋宇和天空之间。现在,这个男人正在向这个自号为醉翁的老人走去。

  寒风刺骨。他自己拥抱着自己。到处是那么亮,那么光辉。长长的冰柱如同水晶的短剑似的挂在二贤祠的屋檐下。麻雀们在厚厚的积雪上寻欢作乐。男人跟自己有说有笑。冬天把天上的水都变成了冰,却无法把所有人的心也都变成冰。他的说笑声让这个冬日不再寒冷。也让欧阳公不再孤单。男人虔诚地向欧阳修鞠躬敬礼。他感谢欧阳公。他感谢自己的教父。当然,这是个亡者,是一尊雕塑。大门开着。他没有走出去。他就在这里。永远。跟这棵会行走的树一模一样。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

  没有人尾随在他身后。现在,这个男人望向自己的前身。一棵被呼唤成欧梅的树。欧梅正在开放。只见满树缀满了鲜花,如白雪,若白云,似白玉,玲珑剔透,暗香浮,幽芳盈,令人心旷神怡。据说这是欧阳修亲手栽种的梅花。花中巢许。男人其实明白其中的寓意。忽然,一群乌鸦从天而降,出现在他前面几米的地方,望着这一棵会行走的树。然后笑叫几声。然后又突然飞离男人。七零八落地落在梅树上。总是在重复同样的动作。这一系列动作好像是经过许多次预演似地。准确,而且不容置疑。

  男人没有理睬这些乌鸦。道不同,不足与谋。男人仿佛听到谁的口中念念有词。那是“扬州八怪”之一,被称之为“梅痴“的李方膺吗?清乾隆十二年(1747),他来滁州代理知府,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谒欧梅。这位爱梅爱得如痴如醉的画梅高手,在欧梅面前,焚香顶礼,起舞叩拜,口称“梅师”不绝。许多年后,他的声音依旧如在耳畔。男人朝自己点点头。现在,雪还在义无反顾地落着。在影香亭,曾经熙来攘往的花月春风,而今被白雪继续覆盖,却兀自行走着一个男人。男人仔细地端详着一副对联。水影横斜月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没有说话。唯恐话语搅动了这个落雪的黄昏。

  一棵正在行走的欧梅是会思想的。黑暗在这个落雪的黄昏开始破碎。他想通过它抵达一种澄明。是的,他告诉自己,他来过。白色,尽管白色的寂寞还在更加闪烁。群山安静。原野祥和。他自己拉着自己的手,义无反顾地,在醉翁亭里走着自己的路。此刻荒无人烟的醉翁亭。没有人看到他内心的波澜。没有人知道他正在走过。他坐在暮冬的翅膀上,想要飞。雪花,在他的头顶轻歌曼舞。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在他的脚下留下阴影。

  在他身边,雪地完全没有被践踏过。白白的,软软的,铺天盖地。仿佛他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到天堂。他保持一定的速度,一直朝前走着。而且,他一直拉着自己的手。在他身后,留下了两行清晰的脚印。彼此相似,间隔相等。可是,没有过多久,脚印就被白雪彻底掩埋。仿佛他是一下子飞到这片山,这片雪国的。他知道,就在这里,他让自己开放成一朵叫做梅的花。他要怀抱纯净的天空,端坐成自己的王。他看到体内不断浮动的暗香,朴素透明,如同整个世界的颂词。

  还有乌鸦,伫立在雪地深处的乌鸦。乌鸦们不慌不忙,一边慢慢移动着,一边循循善诱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乌鸦们走得慢得多,从容得多。男人靠近了它们。而当继续落下的雪埋没了乌鸦们梅花状的脚印,男人的脚印仍然在执着地向前延伸着。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乌鸦们说话的声音。万籁无声。他朝天空望去。天灰蒙蒙的。没有风。只有雪,这个冬天的雪,也是许多年前的雪,纷纷扬扬地下着。

  乌鸦们忽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男人再度靠近乌鸦。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再紧走几步,他就可以站在乌鸦中间。和他们打个招呼。或者超越它们继续前行,只给它们留一个浅浅的笑容。但是,当他就要置身于乌鸦的世界时,乌鸦们突然振翅飞走。先是一只。然后两只,然后七八只。所有这一群无法被白雪染白的乌鸦,在灰蒙蒙的天空划了几个意味深长的弧线后,再次落到他们不远处的前方。

  而这个雪地里的漫步者,既无法改变乌鸦的飞来和飞走,也无法改变乌鸦的内心。他只是自己拉着自己的手,固执地前行着。他的表情始终如一,严肃,沉思,偶尔莞尔一笑。在他面前,雪白的,一色的道路伸展着,一眼望不到尽头。在他左边,那些人类五颜六色的呻吟和叹息早已看不清图案和文字。然后就是纷纷扬扬的落雪。然后连一盏灯火也没有亮起。几秒钟以后,乌鸦再度落到他们面前。呱呱地叫着。没有人听得懂叫声的寓意。但是,男人总觉得这些乌鸦居心叵测。他不知道这些家伙是要改变他内心的洁白,还是要改变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好在,在随之而来的静寂中,遥远的钟声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回荡着。

  琅琊寺的钟声响了。走在兀立的石头上的男人说道。但是,随后响起的乌鸦的聒噪声埋没了那时断时续的钟声。必须等到乌鸦再次闭上嘴以后,才能再一次觉察到几声由于距离而减弱了的声音。这是第一次打钟。走在尚未枯萎的荒草上的男人说道。雪花飞舞,在他身前,也在他身后。他没有打伞。现在,他也没有说话。当寂静再度降临的时候,他忽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啦。而那个仍在呼吸的男人总是用同样整齐的步伐走着,自己拥抱着自己。在他不远处,那群乌鸦眼看着就差几步路了。它们好像突然听到了什么命令似的,拍着翅膀,飞向了灰蒙蒙的天空。它们在男人的头顶飞翔了一会儿,又落在被雪覆盖的玄帝宫。就在他们头顶不远的远方。

  这肯定不是第一次。男人又说道。也许我没有听到前面的响声。男人左手紧紧握住右手,说,我应该会听到同样的一下的。当然,他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的步伐。脚印在雪地上延伸着。又迅速地被落雪掩埋。他沉默着。直到钟声总是如幻似梦地,再一次在冰天雪地回荡。男人说,打钟了。男人没有回答。那群乌鸦,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振翅飞走了。先是一只,然后两只,然后七八只。接着,在他的头顶,除了正在凌寒傲放的一树梅花,便是大片大片的虚空。

  现在,男人再度活成了树。一棵叫做欧梅的树。醉翁亭里荒无人烟。却有雪。却有风。把那么多的人都吹成了雪花。那么多的人,在二贤堂里一页一页的线装书中,眯着眼睛往外看。看雪花徜徉。看一朵叫梅的花掌心化雪。那么多的人,全长着雪花一样的脸。全有着梅花一样的冷傲,和出尘。那么多的人,白雪逐渐覆盖了他们的叫声。那么多的人,只剩下了这一棵刚刚还在行走的树。是失语着的。唇边的缄默,是影子,柴草,和家园。是真实,我们的。直到我们变成其中的树木。 [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09-1-14 11:18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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