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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爹的芒子孩儿的路

2020-09-24叙事散文飞花落叶
乘车出行,但见道路两旁,荒坡,山脚,沟渠侧畔,乃至半山腰上,远远近近的,生出了芒子,好多好多的芒子,齐刷刷地冒出嫩红嫩红的脑袋,我心中一喜,那是爹的芒子!我爹,他是多么喜欢这些芒子啊!爹的芒子孩儿的路——是爹说的。孩儿的上学路!爹说,打下芒
  
  乘车出行,但见道路两旁,荒坡,山脚,沟渠侧畔,乃至半山腰上,远远近近的,生出了芒子,好多好多的芒子,齐刷刷地冒出嫩红嫩红的脑袋,我心中一喜,那是爹的芒子!我爹,他是多么喜欢这些芒子啊!
  爹的芒子孩儿的路——是爹说的。孩儿的上学路!
  爹说,打下芒子,扎成扫把,过江卖了,攒下钱来,给我孩儿上学交学费。
  每年,当芒子羞答答地露出毛茸茸湿漉漉的嫩红色小脑袋时,我爹的心情就变得无比欢饮。早上出工之前,晚上收工之后,稍有闲暇,爹就跟老鹰似的,蹲在门前硕大的磨刀石前,磨刀霍霍,将家里的两把镰刀磨得锃亮,镰刀的刀锋差不多能削铁如泥。爹眯起眼,对着太阳比划着两把放出金光的镰刀,挥舞着并不强壮的青筋毕露的手臂,无比抒情地喊着:芒子啊芒子,等着吧,你们的大限到啦!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将你们成捆成捆地割回来,扎成扫把……
  嘘——你疯了吗老头子?你不怕队长找你算账哇?到时芒子割不成,你那个资本什么尾巴给割掉就完了!娘吓得从厨房里跑出来,制止了爹后面的话。
  爹后面的话不用重复我也知道。我都背诵得出来——扎成扫把,过江卖了,攒下钱来,给我孩儿交学费。
  爹还说了,孩儿我需要好多好多的学费,因为孩儿我要一直一直地念书,念了小学念中学,念了中学念大学,念了大学……说到这里,爹顿了一顿,有些失落,更多的是感伤。我懂得爹的意思,爹不说我也能明白,因为爹,常常念叨,念叨孩儿我还小,可是我爹,他就已经很老——已经很老的爹,怎么可能亲眼看得到孩儿我上大学然后过好的生活?可是哩,已经很老的爹,一定要趁活着的日子拼命攒钱,攒钱给孩儿我交学费。孩儿我念书要念很多年,很多年当然需要很多学费,可是爹,已经很老的爹,爹说他恨死自己不能活很多很多年……
  每每忆及这里,我就泪流满面。
  我爹他,在五十一岁那年才得到一个小小的我。而我,从上学的那天起,就开始了恐惧,恐惧已经很老的爹,会突然离去……
  挣工分的年代里,工分并不能使我们过上温饱的日子,更不能使我拥有自由读书的好时光。别人家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一个个早早辍学,留在家里烧饭、带弟妹、打猪草、放牛、捡猪粪……山村习俗根本不看好女孩子读书,村民们好心好意劝说爹:你那丫头,一小把把人,风都能吹跑,念个什么书?你都老成这样了,你能供她念几年?不如让她早点回家踹踹,锻炼锻炼干农活,招个上门女婿,你老人家死了也安心……
  我不安心!我爹斩钉截铁道,我的孩儿一定要走念书的路,绝对不能重复我的路!砸锅卖铁,脱掉一层皮,我有一口气在,我都要供我孩儿念书!
  大集体时代,到哪里去挣钱来供孩儿我念书?
  爹有法子。下雨下雪天不出工,还有早早晚晚的,爹一个人进山,挖草药,晒干备存,不时会有游医悄悄上门来收购。爹不讲价,得多少是多少。爹说力气浮财,去掉又来。不惜力,钱就来。
  当芒子开满山野,一派青葱中冒出来的芒子,是爹的希望和喜悦。当芒子渐渐褪去初生时的红嫩,一天天变得粉白、苍茫而劲道,于雨露日照下清晰地展现其成熟的卓然风姿,爹的镰刀便不再清闲。
  天还没有大亮,爹在煤油灯下一点点捆扎绑腿的身影映在土墙上,朦胧而又高大。爹在公鸡一阵比一阵急促的啼鸣声中出发,有些伛偻的腰身,从虚掩的门缝中闪出。
  陪爹早起的娘,关上门,吹熄煤油灯,回到床上,靠在床头,和衣打一会儿盹,等候天明。
  我早醒了,再也没有睡着。我想象着爹独自出门的情景。爹的脚走在草丛里荆棘中,露水打湿草鞋,也打湿爹的绑腿。爹将那些代表希望和喜悦的芒子,紧紧搂在怀里,然后挥动镰刀割下它们。很多很多的芒子,带着夏夜的星露,心甘情愿地倒在爹温暖的怀里,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随爹下山,回家……
  割回沉甸甸的一担芒子,爹将它们晾晒在门前的草垛旁边。然后爹解下绑腿,咕咚咕咚扳倒竹子茶筒,猛喝一通隔夜凉茶,捞起门后的劳动工具,跟在呵欠连连的村民后面,正好赶得上出生产队里的集体早工。
  村民们笑嘻嘻数落爹:死老头子,不晓得累,精怪一样,一身的劲!
  因为爹有了孩儿我哟,爹要努力地供孩儿我念书,所以爹就成了精怪,一身的劲!
  爹夜里也不怎么睡的,爹要把砍下的芒子,捆扎成扫把的模样。江南俗称的芒子扫把,简直就是一种工艺品。用麻绳一点点捆扎,一道道工序,紧致、精致,扫把的面,整齐、舒展、柔软而又暗藏力量。扫把的柄二尺来长,光滑细腻,手感宛如抚摸姑娘的脸。扫把柄的收尾处,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即使后来芒子完全没有了,芒子扫把的残骸,依然有模有样,拿出来示人,像极了一个胳膊伸出的拳头,有力的拳头。
  爹不仅起早,还要歇晚去割芒子,一担芒子,只能做成三五把扫把,一把扫把,只能卖个几分钱。而孩儿我一个学期的学费以及杂费,需要好几元钱。
  好在芒子善解人意,天没有亮,不要紧的,天差不多黑了,也不要紧的,只要有一点点微光,天上的星星眨眨眼睛吧,就可以了,爹就能找到那些泛着微白光芒的芒子——芒子摇曳着,在黑夜里招呼我爹过去,用芒子的独特光芒。
  芒子扫把在江南是没有市场的。江南山民,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芒子成熟时节去砍下芒子,扎成芒子扫把。不过江南山民随遇而安,满足于自给自足,不屑于过于辛苦地劳作。漫山遍野的芒子,最后都归属于我爹。
  我爹扎成的芒子扫把,只有挑过长江去,到了江北,才会有人问津。江北的土地虽然辽阔,可是江北没有江南的丘陵和大山,所以江北少有芒子。江北人用来扫地的是一种扫把树上的枝条,坚硬,稀疏,哪有我们江南芒子的温婉柔和?所以江北娘们,尤其喜欢我爹送货上门的芒子扫把。爹会在一个生产队里不用出工的雨雪天气里,半夜起来,挑着几百把芒子扫把,步行五十余里山路,到江边赶第一轮早渡,过江,到今天的华阳、雷港、望江等地,走村串户叫卖扫把……
  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就卖完了,赶最后一班渡船回来,到家时,已经半夜。运气不好的时候,没有卖掉的扫把还得再挑回家,下次再出去叫卖。运气最不好的时候,就是碰到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了,他们给爹一顶高帽子,说爹是搞投资倒把的,没收了爹的全部扫把,可怜我爹,那一趟就血本无归……
  爹的芒子铺就了孩儿我上学的路。终于有一天,爹累倒在地头,望着漫山遍野自生自灭无人问津的芒子,爹的眼神茫然而又无助。
  爹说:孩儿你爹一生勤劳,可是勤劳只能糊口,不能改变劳碌的命运,只有念书,才能彻底翻身,才能改变命运。
  爹不识一字,可是爹说出的话悟出的道总是让我惊讶受益。
  爹的芒子孩儿的路啊!我永生永世不能忘记。

  
   [ 本帖最后由 飞花落叶 于 2011-6-17 15: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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