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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站在时间的这一端

2020-09-17叙事散文清风拂面
站在时间的这一端我站在时间的这一端,回望。影影绰绰的,她瘦小的身影,从记忆的底片上显影,并且越来越清晰。我常常有些恍惚,那是过去的我吗?我是现在的她吗?阳光真好,面前的桌子被照得泛着油光。她坐在那位老大夫面前,乖乖地伸出手去,让他把手指头扣
  站在时间的这一端
  我站在时间的这一端,回望。影影绰绰的,她瘦小的身影,从记忆的底片上显影,并且越来越清晰。我常常有些恍惚,那是过去的我吗?我是现在的她吗?
  阳光真好,面前的桌子被照得泛着油光。她坐在那位老大夫面前,乖乖地伸出手去,让他把手指头扣在腕子上。她盯着他的手,指头白而短粗,指肚儿圆圆的,连指甲盖儿都修剪得很光滑,是好看的粉红色。他脸上带着笑,眼睛眯缝着,和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这让她忽略了医院里难闻的来苏水味道,也忘了针头尖锐的疼。大夫让她伸出舌头,“啊”一声,她都乖乖地照做了。她一到医院,就特别听话,四壁雪白的墙和床单儿的白,都让她怕。为什么怕呢,倒也说不清楚。她是这家医院的常客儿,对于看病的流程,没有她不知道的。这个过程告一段落,她真正担心的时候到了。他说,还是扁桃体发炎呀,打个小针儿吧。就是有点儿疼,没事儿啊。她已经习惯了他这样说话,也习惯了青霉素,腕子上先要挨一下,不红不肿的,再打在屁股上。父亲站在边儿上,堆着满脸笑跟那个打针的姑娘说,轻点儿啊。父亲在粮库上班,负责粮食供应,她们这些手里拿着粮本儿的人,在父亲面前总显得特别友好。她们都和他熟识。那个漂亮的姐姐扭过头柔声对她说,别用劲儿,张着嘴呼气,就不疼了。她的话像咒语,似乎真的能缓解打针带来的疼。这个习惯,根深蒂固,多年以后的现在,每次打针,我仍然不自觉地把嘴张开呼气。融进血液中的密码,都有破解难题的机巧,让痛的苦楚不那样难捱。
  老大夫会变戏法儿,一转身,拿出一盒大山楂丸递到她手里。这种药虽然不怎么难吃,也算不得好吃。那么大个儿的药丸子,黏乎乎的,在嘴里不断咀嚼,不到忍无可忍的最后关头,根本咽不下去,是比打针更让人难受的刑罚。老大夫每次都用同一句话蒙她——你知道吗,我们家你姐姐又吃了一盒儿,开胃最好了。她虽然是个小黄毛儿丫头,却也知道他说瞎话,可不论说什么话,药也得拿着。每天都要吃。老大夫还说她的肝较别的孩子有些大,肝大会怎么样,已毫无记忆了,似乎没有因为肝吃过药。如今想来,大家从老天那里得来的五脏六腑,倒不是均摊面积吗?平白无故多得了些,是不是表示天生就得了偏爱呢?
  那个小丫头被她父亲领着,离开了医院,现在他们在路上,向粮库走。她的左腿抬得费力,像坠着石头般,显得沉重。腿是果然有些疼有些麻,不过没有那样严重。有父亲陪着,她就三分本相,七分扮相地演。小孩子有小孩子的机心,知道他会心疼。老大夫跟他说,这种药是很疼的。他以为小丫头疼坏了,一路走一路问,路过村子里的供销社时,这丫头的腿可就更疼了,迈不动步儿的那种走法。这样一来,父亲总不好视若无睹地过去,只好顺脚儿拐到里边,站柜台前看看。麻花儿,炉果,槽子糕,还有糖。吃得香甜,就忘了把戏码儿再演下去,急匆匆赶到父亲的宿舍,一屁股坐在炕上,狼吞虎咽地吃个精饱,再喝些水,蹦着跳着和住在粮库家属院儿的孩子们疯跑着玩儿。在供人等待领粮食的长木椅上爬上翻下,去菜园里薅菜,随手丢给圈里的猪,听着它们“哼哧哼哧”地抢食,人转眼就没影儿了。大家轮换着坐小推车,在地坪上穿梭来去。那时候,谁还奈烦记得腿疼屁股疼呢。父亲只是嘱咐她,别跑摔喽。
  一到下雨天儿,她就兴奋。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天黑得像锅底。一道道闪电劈开墨色,一声声滚雷四处炸开。姥爷和母亲都在,她什么也不怕,趴在窗户前边,看地上的雨水,一缕缕细流汇聚到一起,横冲直撞地向门外跑去。断了的草茎打落的花瓣儿树叶子,都随着水流跌跌撞撞地往外挤。遇上南风,可不怎么好玩儿。这时姥爷和母亲显得手忙脚乱,窗户封闭不严实,雨水顺着窗缝往窗台上漫,不挡着,接下来遭殃的就是炕,褥子淋了雨可了不得,晚上怎么睡觉呢?家里的所有毛巾抹布,都派上了用场,挡在窗台边沿,用来拦截雨水。过一会儿,要把吸饱的水拧到盆子里。她也跟着干活儿,拧干再铺上。下这样大雨的时间总是很短,太阳不一会儿就把雨水赶跑了,明晃晃的水珠子挂在叶梢儿上,扑嗒扑嗒往下落。她央着母亲给折个小纸船儿,捏着,小心翼翼放在水道子里,看它跟着雨水流走,她也光着脚,踩着水道子往下走。踩一脚泥,也不打紧,她不是有两个姥爷吗,一个去水田里泄水,另一个正等在门口儿呢,给她压水洗手冲脚。有他们守着,她就是个小混世魔王,把自己变成泥猴儿,也不要紧。
  那时候房上每年要覆碱土,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流,碱土冲下来不少,在房檐下成了一溜儿沙窝子。那沙细腻如尘,面粉似的。她找玲和萍来玩儿,三个人,把那些土堆在一起,上边插根篾条,然后轮番从土堆下边往自己面前拨土,谁拨得土多,赢;篾条儿倒在谁手下,输。第一个下手的,总是会尽力把一堆土划过去,越到后边,土越少,细篾摇摇欲坠,她们出手都小心翼翼起来,好像真关乎一场战争的输赢。最后,这场游戏,输在指甲上。赢了的,多拿一截秫秸杆,输了的,起身,再去捡一截秫秸杆。下一场战局,依然不敢大意。
  玩儿累了,去菜园子里,找吃的。
  夏天是个好时节,黄瓜挂花儿了,小黄瓜刺儿舒舒服服地躲在绿叶子间打秋千。西红柿最磨人性子,天天看,天天那么懒散着半红不红的。父亲时不常地把灶膛里的灰给它们铺脚底下,听人家说,有这东西,西红柿成熟得快,而且不爱生病。她跟在父亲后边帮倒忙,一会儿踢飞一脚灰,一会儿趔趄着踩棵苗儿,他也不急,瞅着她笑。西红柿的病真好治,不像她,又是打针又是三顿不落地吃那些花花绿绿白不白黄不黄的药片药丸子。还要隔三岔五去医院报个到。靠墙边儿的木头架子上,爬的最多的是南瓜藤和葫芦藤,南瓜花儿不讨人喜欢,总像是耷拉着个大耳朵,一点精气神儿也没有。南瓜呢,小丫头可不怎么爱吃,甜软的,没嚼头儿。母亲总是说,用南瓜炖小咸鱼和螃蟹好吃,她也没什么感觉。她喜欢葫芦花,小朵儿,青白色,虽然单薄,却透出一股子倔强劲儿,扎撒着开。把长着一层绒毛的青葫芦皮儿削掉,切片,放汤吃,再加点肉和粉条。母亲说她是个馋嘴的丫头,她只喜欢吃肉和粉条儿,还要多拌些酱油才行。葫芦,滋味太寡淡了。等到它们长得够大熟透时,可以做成瓢。先把葫芦放到锅里煮,再从中间打开,抠出里边的瓤子,刮去外边的皮,晒干。舀水,舀米,都好用。
  她不喜欢吃南瓜,却喜欢去渔业队捡鱼干儿。渔业队在村南,相连着两趟平房,横几间竖几间,她没数过。只知道房子挺多的。大院子里养了许多貂,那是一种长着黑色油亮皮毛的机灵的小动物。多年以后,看《神雕侠侣》里边的九尾灵狐,常让她想到,那也应该是一种貂吧,狐狸不会这样小巧。
  走得近些,空气中的味道变得复杂起来,一股略有些咸腥的气息从风里跑过来,直扑到鼻尖儿上。其实风还可以再大些,那些晒干的鱼,才能像枯了的树叶子一样纷纷从屋顶上翻下来。她手里拿着个布袋子,捡一个塞进去再捡下一个,遇上多的地方,就赶紧攒到一起。和她一起来的,有好几个孩子,家家菜锅里都是萝卜白菜,好不容易能换换口味,大家跑得欢实着呢。
  渔业队有个老头儿最厉害。没有谁不怕他的。他个子很高,瘦瘦的,眼睛里藏着刀子。只要看他一眼,哆嗦半天。他拧着眉毛看着她们,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们提到院子里,哭一会儿再放出来。他很少说话。也用不着说话,看他的样子,院子里的大黑狗一叫,进去一个哭一个。
  那人的脸上,从来没有笑,阴沉得黑锅底一般。他是很凶的,唬着个脸,不过,却从来不会把孩子们包儿里的鱼倒出来,你哭了,就让你走了。这让他的威严大打折扣,只打雷不下雨的天空,那雷声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正是秋天,风吹动稻穗,荡起层层波浪,沙沙的响声,送到耳边来。田埂上的野花大张旗鼓地开着,一堆堆一簇簇,粉紫色,真漂亮。她走过去,顺手掐一把拿着,回家插到罐头瓶子里,装些水,放在窗台上。等到秋后,割了水稻,沟间坎畔的水洼大多跟着干了。花儿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谢了。渔业队房顶上的鱼都晒干了,装在麻袋里入了库。一群群大雁向远处飞去,溶入天际。雁影让湛蓝的天空更远了。
  也许是因为贪玩儿吧,每次她都是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场雨下过,又一场雨来了,就这么下着下着,某晚,那场雨变成了雨夹雪,于是,拽着秋的尾巴,冬天到了。风没日没夜地刮个不停,它怎么就不知道累呢?门外边,父亲用秫秸搭了风障,她和那群小丫头来来回回地走出去,跑进来,都要先在风障里停个脚。风障让她们的脚步慢了,却没有挡住风的脚步,它还是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灶下没有火的时候,堂屋里冷得滴水成冰。门窗关不严实,一个风障,能起多大作用呀!冷风穿堂而过,顺带着让缸里的水结了不薄不厚的一层冰。她踮着脚,用笊篱把冰击碎,捞上来,和弟弟分着吃,冻得手指头红了,腮帮子是麻的。房顶上的白薯也冻硬了,咬不动,上下牙啮着啃,一点,一点,香甜变暖,冰碴化了。去房顶上拿白薯的总是弟弟,她心安理得地等在院子里。把白薯接到手里,挑出外皮光滑,大小适中的留给自己。她一直恬不知耻地多吃多占。弟弟什么也不说,给什么拿着什么。他从小就让着姐姐,从来不计较。他有了好东西必定给姐姐留一份,她有好东西时,却常常忘了应该给弟弟留些。他更像哥哥。
  她的手又冻了,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手背上纵横交错着血口子。走到暖和的地方,钻心地痒。父亲去菜园里刨茄根,到了晚上,烧一盆水,把茄根泡在里边,洗手洗脚。空气中立刻腾起一股药香,连房间里的空气都暖了。她的手没好!父亲买回来一塑料瓶黄色的药膏,轻轻涂在她的手背上。瓶体上印着“冻疮膏”几个字。药膏是污浊的黄色,油腻的,在袖子上蹭来蹭去。袖子被油日日打理,脏污,硬。手固执地冻着裂着,毫无起色。父亲每天下午去刨茄根,晚上烧水,让她泡手泡脚。他还执著地要抓一只麻雀,听说,麻雀的脑子涂在冻伤处,伤就好了。
  他没有抓到麻雀。她的手上,没有搭上一条麻雀的命。春阳初暖,冻疮奇迹般不见了。她的手脱胎换骨细腻油润,关于冬日的一切,都像是个响亮的唿哨,转眼间,余音也杳然了。
  她最爱的,是冬夜。吃过晚饭,姥爷把火盆放到炕沿上。红红的炭火。烤得她小脸儿通红。姥爷手里有一个长柄的烙铁,不时拨弄一下,让盆里保持着灰烬的红。她拿一根粉条儿,探到火里,一会儿就变成膨松的白色,再放一会儿,边缘焦煳了。苦味儿重。还是花生好,壳烧得黑乎乎的,剥掉,把花生豆扔嘴里,烫得舌尖儿疼。软软的香。姥爷眯着眼睛讲他小时候的事,淘气,跟着看鹰抓兔子,一跑就是一天,不肯回家。知道他贪玩儿,也没有人管他。他上边有四个哥哥呢,有哥哥护着,真好。
  她是什么时候儿睡着的呢?等到睁开眼睛,天光大亮,院子里又传来扫帚划过地面儿的声音,“唰——唰——”,空空的,显得清远。堂屋里,母亲在做饭,她听到了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她抬头看看,火盆端到了地上。冷。她又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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