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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女孩儿一样的黄鹂

2020-09-24叙事散文李兴文
夜短且凉,一夜好眠。所以好眠,因为无梦。又一次被鸟鸣唤醒。未睁眼时,鸟儿嘹亮清越的鸣声如在枕侧。鸟鸣声实在悦耳极了,那么清澈、透明,那么天真烂漫,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因为鸟鸣而让自己生出如许心旷神怡的感觉,再加上我的一夜好眠,这个清晨的
  夜短且凉,一夜好眠。所以好眠,因为无梦。
  又一次被鸟鸣唤醒。未睁眼时,鸟儿嘹亮清越的鸣声如在枕侧。鸟鸣声实在悦耳极了,那么清澈、透明,那么天真烂漫,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因为鸟鸣而让自己生出如许心旷神怡的感觉,再加上我的一夜好眠,这个清晨的美妙程度简直无以伦比。
  还是不想睁眼,仿佛一睁眼,窗外的鸟鸣声就会离我远去而一去不复返。感觉得出来,我的卧室窗帘此刻一定平静地垂着,应该有清澈的晨光播撒其上并且越来越亮。那一道银色的窗帘一定像清晨时分罩在山林上空的大雾,而鸟声,宛如来自大雾的边缘,在离我不远处,欢天喜地地叫着。真的,不用看,窗台外面确有树木,是我亲手制作的几件小型盆景作品,昨晚我给它们浇水的时候,它们真的长得生气十足。或者骨相古朴,或者神韵矍铄,或者小巧幼稚,或者葱茏丰厚,大都具备了古朴典雅的风姿。那些盆景虽然跻身于高耸楼宇外墙的花台上,长势依然茁壮,看不到一点“高处不胜寒”的恐慌和惊惧,我真佩服它们大无畏的气度,并且,我很惊奇才几年工夫它们就长到了蔚然的程度。
  今年入夏天多落雨,周遭山上灌木的青绿苍翠明显胜却往年,蓬勃的灌木阵脚已经悄悄延伸到城边,在那里,参差的民居已被欣然而来的青葱绿树严密围合。
  青山脚下,绿树最愿意光顾的地方,既是适宜的人居之所,也是鸟儿的天堂。唤醒我的鸟儿,我听得出来,它是黄鹂,当地人们叫它“黄褂佬儿”,说不上具体的来源出处,但可以肯定它们一定来自于山林。杏子金黄的时候,麦子也开始变黄。麦黄的时候,“黄褂佬儿”就开始鸣叫。多年不见,它的真切样子我已经忘了,只是隐约记得大概:它有丰满的体态,玲珑的头,机灵的眼睛,伶俐的爪子,以及绿黄的羽——好像还有更多的长相细节,我真的记不起来了——黄鹂嘹亮清越的鸣声我是不会忘记的,它的鸣声酷似高贵典雅的女中音,黄鹂的鸣叫可以唤醒一个热火朝天的盛夏季节,也可以穿透一段生机勃勃的时光。
  窗外好像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群情激奋的吵闹声还伴随着急促扑翅的声音,盆景苗木的叶子被弄得哗然作响,俨然一帮“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的绿林好汉,刚完成一次劫富济贫的壮举。后来,吵嚷终于结束,它们仿佛带着胜利者的浪笑飞走了。
  我所倾心的黄鹂自然不在其中,刚才的那些一定是一群顽劣得可爱的麻雀,是我窗外的常客。燕子的晨鸣之处要远一些,多在屋顶、屋檐和电线上。燕子门每天清晨的集体狂欢早已经结束,此刻应该在野外觅食了。
  转眼之间,黄鹂的鸣声已经杳然。它也远去了,它飞去的林间、河边、麦田,有许多的虫子。
  睁眼看时,洒在窗帘上的天光果然到了喧嚣的地步。
  却如自己的想象,外面的确有无边的大雾。
  我的心里忽然生出失落与伤感来:那只黄鹂,它去了哪里?它还回不回来?
  为什么在杏黄、麦黄的时候,黄鹂才来呢?为什么它总是不声不响地离开?
  突然想起来了,属于黄鹂的季节收录了太多的念想。在那些陈旧的夏天里,我几乎从不穿鞋,因为我没有鞋。
  每年夏天,大河涨得那么大,汹涌澎湃的河水仿佛要一跃而爬上岸来,仿佛要跑进村子里来。很快,村子里到处都飘荡着麦香与河水带来的泥浆的气息。河边,水渠边,闲置的荒地里,艾草和菖蒲全都被“端午节”“收割”过了,但还留有清晰的草香在风里。苦楝树也在这时候开出花来,苦楝花是淡紫色的,成团成簇,浓郁的花香带着淡淡的苦味飘向村子各处。
  俊俏的燕子总是和人若即若离。
  黄鹂不常到村子里来,偶尔来一回,也多落在苦楝树上和椿树上。那些树木都是一样的高高大大,都很苍老,苍老得每年都生出虫子来,只有这样的老树,黄鹂才肯飞上去。苦楝树下的花香最为浓郁,细碎的花儿时时滴落下来,沙然有声。从树底下往上看,好一个淡紫色的花花世界,有时候就看到身形俊美的黄鹂在花间跳跃、腾挪,啄食虫子,有时候它就会叫上几声,叫声极其清脆。
  这样的时候并不很多,黄鹂常在村外的杨树和柳树上停息,麦黄的时候就常在麦田里,我每每在麦田边看到黄鹂的时候,它正从大树飞向麦田,或者正好从麦田飞向大树。我总能很快就找到它起飞的地方和将要停落的地方。我总是带着狂跳的心向它的落脚之处悄悄靠近,但不等我靠近,它又从附近猛然起飞,停落到远处的树上。看着黄鹂自由来去,我的心里也会为自己想象出一副翅膀来,就张开双臂朝着黄鹂停落的大树迅跑过去。我太喜欢黄鹂了,为它敏捷的身姿着迷,为它俊俏的样子着迷,为它绿黄的羽毛着迷,也为它清越的叫声着迷。我一边向黄鹂停落的大树奔跑,一边想象黄鹂丰满的体态,玲珑的头,机灵的眼睛,伶俐的爪子,以及绿黄的羽,我还想到,俊美的黄鹂应该有一双结实的鞋。
  在夏天,我一直没有鞋,但当我猛然看见黄鹂的时候,我对自己没有鞋穿的事实总是不以为然,我会情不自已地开始追逐黄鹂。在我朝黄鹂飞去的方向起跑不久,我的脚底就被狠狠地扎上了蒺藜,并且从来不止一个,于是,我就像突然折断了翅膀的鸟儿那样坠落在地上,呲牙咧嘴地拔去脚底上的蒺藜,暂时不能站起来,而是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脚朝着黄鹂隐没的大树张望。有时候,我的小腿就被带刺的长蔓儿纠缠,只好停下来,看着自己同样鲜血淋漓的小腿惊慌失措四顾茫然,但我还记得黄鹂隐没的那棵大树,运气好的时候我还能听到黄鹂嘹亮的叫声,却不知道黄鹂在对我施以安慰还是报以讥笑,我那时的感觉很复杂,其中一定有因为不能像黄鹂那样自由飞翔的失意和懊恼,我也抱怨自己为何没有黄鹂脚上那样一双结实的鞋。
  也由于此。我的脚就在每年都按时到来的夏季里一个劲地疯长,一直长到四十二号大小的时候才基本停下来,脚趾岔开,仿佛两支用旧且严重磨损了的木耙。直到后来我看到了许多描写渔民生产生活方面的书籍,又觉得自己的双脚长得极像不常穿鞋的渔民的。
  “穷养儿子富养女”,这话是别人说给我的。
  果然,村子里绝大多数的女孩子们都有鞋穿,绝大多数的男孩子门都没鞋穿,这是在夏天。到了秋天,别的男孩子们都有鞋了,独我没有,原因是我有四个妹妹,母亲必须想给她们做鞋。终于轮到给我和父亲做鞋的时候,冬天已经来临。
  那时候,早就不见黄鹂了,倒是有夜间弹唱的蟋蟀,古人称之为“促织”,多有诗意的名字,可是,再多的诗意在我皆无意义,因为我的脚已在经受秋风秋霜的煎熬了。冬天来临的日子里我多半不想黄鹂,我常偷看别家的女孩子和自己妹妹们脚上的鞋。布鞋,敞口的,大红灯芯绒鞋面,千层底,毛底边,还有一根精致的鞋带,绕过脚背,在鞋帮的外侧系牢靠,女孩子们的脚背大都是白皙的、细嫩的,怎么看,那些俊美的脚都像黄鹂。“穷养儿子富养女”,我常为此愤愤然,为什么男孩子们生下来就要多受罪!为什么一定要让男孩子们做“赤脚大仙”!这话究竟是谁先说出来的?
  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无论多么贫穷的家庭,只要有女孩子,她们总是受到特别的优待。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其间我明白了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学到了许许多多有用的知识和无用的知识,我也终于明白了“穷养儿子富养女”的意思:女孩子们天生就显得尊贵,她们本有的尊贵是不能随便贬值、减色的,为什么?缘其是弱者,缘其能生也!
  原来这话说得真好啊,我佩服极了,这话究竟是谁先说的?
  也许应该去问黄鹂。
  我也曾对此反问过:如果因为贫穷而实在无法富养女孩子,不能让她们如期如愿地尊贵起来,那么,她们的人生会不会像我的双腿双脚那样被蒺藜和刺蔓扎得鲜血直流呢?虽然女孩子们天经地义应该活得尊贵一些?
  让男孩子们活得贫穷是为了激发他们的上进心,让女孩子们从小活得富足尊贵,长大以后不会贪图别人的小恩小惠以及廉价的富贵,不会让女孩子们的人生误入歧途。女孩子们的一生,担负着许许多多的教化义务和风尚责任,虽然那些教化内容和风尚标准里相当多的成分是极不合理的。
  “儿子平安,一家平安;女儿平安,天下平安。”
  这个说法不好论证,像这样约定俗成的价值取向,人们只有接受和服从。
  自从懂得了这个道理,我就不大关心黄鹂了,因为我从此再无太多的闲暇时间,并且也远离了黄鹂经常出没的乡野田园。在城市里,女孩子们的确是被富养的,她们果然被养护得像一朵朵美丽的花。男孩子们,真的,大都还是一如既往的随意装束。
  今天我休息,这个早晨我完全可以懒睡到“窗外日迟迟”的,却被鸟儿们的喧嚷吵醒了,但我没有丝毫的哀怨,我反而感到格外愉悦,因为,我又听到了久违了的黄鹂的鸣叫,虽然我没有亲见黄鹂的靓影,我也满足了。多少年来,我所喜爱的黄鹂总是自由无羁地飞到远处,而夏天,总是很快就过去。
  大雾越来越浓,要下雨了。此刻,最忙碌的应该是那些觅食的鸟雀们,它们必须在下雨之前吃饱喝足,然后归巢,听着雨声,像穿着鞋子的女孩子们那样自赏尊贵。
  女孩子们的确应该有一双黄鹂那样敏捷的翅膀,更应该有黄鹂脚上那样一双结实的鞋,为了女孩子们的尊贵,男孩子们打打赤脚也没关系,因为,女孩子们确实应该像自由尊贵的黄鹂。
  在杏黄、麦黄的时候,在黄鹂开始鸣叫的时候,有鸟鸣的呼唤和引导,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今天我休息,但我还有事情要办,要出去,出门之前,我很在意地穿上了鞋。
  2013-6-17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6-21 13:3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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