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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饵者

2020-09-24叙事散文青衫子
房子又经过了整修;继外间两间屋子抹了水泥地面、墙上涂了涂料、顶上装了塑料棚顶之后,里面一间今年也新抹了水泥,这使原来每逢夏天便潮湿异常的地面变得干燥许多;屋门还是木门,外面的纱扇换成了铝合金的;屋外的墙基上也抹了水泥,墙体上抹了石灰,石灰和
  房子又经过了整修;继外间两间屋子抹了水泥地面、墙上涂了涂料、顶上装了塑料棚顶之后,里面一间今年也新抹了水泥,这使原来每逢夏天便潮湿异常的地面变得干燥许多;屋门还是木门,外面的纱扇换成了铝合金的;屋外的墙基上也抹了水泥,墙体上抹了石灰,石灰和水泥的交接处露出明显的新茬,这使正屋的外观比原来有了显著变化,虽然屋子的内里仍是土坯材料。当初盖这所房子的时候爷爷还在世,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多年了。在这个过程中间,我同这所房子一道,目睹了爷爷和奶奶的先后离世,目睹了父亲和母亲的相继苍老,也目睹了这个院子所承载的四世同堂、衣钵相接。
  正房与东屋之间隔了半间临时搭建的简易饭棚,一人高,旧石棉瓦苫顶,插着粗笨的瓷质烟囱;烟囱受雨倒掉了,将石棉瓦顶棚砸漏;雨痕像调皮孩子的涂鸭,顺着墙面倾斜下来,在黑色的烟灰背景下十分醒目。母亲用简易的柴火炉子烧了一大壶开水,将几个暖瓶灌满,顺便将这件小灾情小心翼翼地讲给父亲。父亲明显有点不耐烦,眼睛不抬,吸着自制烟卷,说烟囱那么沉倒了能不把棚顶砸漏了?!反问的语气里写满烦躁与诘责,像东屋墙上那道明显的裂痕一样,斜斜地刻在脸上,令人忧虑不安。
  我没想到东屋墙上会出现那道裂痕,就像当初没想到父亲会盖东屋一样。几年前,家里遭了雨灾,东屋倒塌。在那场雨灾中,村里倒了十几座房子,父亲是第一个把房子修起来的,而且修的是砖房。现在砖房的外墙上出现了一道裂痕,像一道醒目的伤疤,注定会给要强的父亲以一定程度的打击。当初父亲在解释自己的一意孤行时说,有了这几间东屋,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担心了,他和母亲晚年居住无忧,不会给孩子们添麻烦。我不很清楚造成那道裂痕的主要原因是什么,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和雨量过大有关。
  太阳当空,院子里的雨迹还没有完全褪去,靠近排水口的一段地面上还有残留的水洼,染了一层绿绿的苔藓样的东西。迎门墙上倒贴着的大大的福字被淋得少皮没毛,显得惨戚戚的。墙西是一块小菜畦,分别种了韭菜、豆角、黄瓜。韭菜明显有些发黄,不知是因缺肥还是雨水太大;豆角和黄瓜结得也不多。母亲割了半畦韭菜准备烙合子,说往年菜长势好,豆角和黄瓜结得自己吃不了,要送人情;今年不行,不够吃的,还得经常去集市上买。父亲说今年没种茄子,别人家有种的,茄子结下来不大,被雨淋过之后从里往外烂,长不大就坏掉了。林林总总的信息汇成一个“灾”字,目标直指不睁眼的老天爷。
  “别哭了,都喝饱了!”这话是听一个补鞋匠说的,是个女的,五十岁左右,坐在摊子边的一只小马扎上,同旁边的卖油翁叽叽呱呱说闲话。卖油翁是个男的,四十多岁,也坐着,身前是一台秤,身后是一台三轮车,车上摆放着几只油桶。看看日头慢慢变烈,他将伞棚支上,是一只布棚,是好几块布拼成的,听他说是相邻的布摊做的,收了六十块钱。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敞亮,隔了一条路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我背对着补鞋匠和卖油翁在河边垂钓。开始在桥上钓,没钓着。河里的水在缓缓地流,鱼漂随着水流慢慢移动,一直移动到桥洞边上,被一些堆积在水面上的杂浮物挡住。我以为这种地方会有鱼,因为我看到有一群小鱼崽在杂物边缘抬着如米的头集体游动。有小鱼的地方差不多也有稍大点的鱼吧?判断如钩,与鱼钩上挂的蚯蚓一起,将我拴住。终于,我看到鱼漂沉下去了,用力挑起,结果没起来,像是挂住了什么东西。我把鱼竿放下,用手用力拉扯鱼线,终于拉扯上一段枯枝。卖油翁大声问,钓着大的了?我说是树枝。他乐得哈哈大笑。
  河上有一座小桥,桥的北沿明显有些裂痕,像父亲东屋上的裂痕一样明显,让人揪心。这座桥将我们村和邻村连接起来。上游的水不停地注进来,河里的水浑浑的,暗流涌动,汩汩向北。河的东岸是玉米田,田边的地沿早已经被掘开,从里面淌出较为清澈的水,水流很缓。田里地势太洼,开始可以排水到河里,待到河里的水位随着上游不断注入而高于田里水位时,便形成倒灌。田里有鱼,而且从水花来看鱼还不算太小,可能是从河里游过来的,也可能是从田东边的鱼塘里游过来的。现在,田里的玉米不到小腿高,被淹得奄奄一息,苗叶变得发黄,估计是见不着收成了。田的主人与我同龄,刚刚和我打过招呼,说是去鸡场拉鸡蛋。
  与小桥连接着的是一条东西向的柏油路,路北的沟里水已经平了,沟北的玉米田里水情正酣,好在地势较路南稍高,苗身稍壮,让人感觉还有些希望。正是怀了这份希望,田主人安上机器,先将沟里的水抽进河里,再将田里的水抽出来。他一边往河里铺带子一边微笑着对我说,别钓了,得往河里抽水。我哦了一声,表示理解。收拾渔具离开不久,身后便响起机器轰鸣声,沟里的水缓缓移动,水位慢慢下降,将田里的水一点一点钓出来。
  有些描述属于文人的一厢情愿,比如“将田里的水一点一点钓出来”。这样的描述只能存在于纸面上,而无法自然地存活于生活的桌面上。没有哪个老百姓有闲情逸致去考虑水是从田里被“钓”出来还是“钩”出来,他们对这样的文字游戏不感兴趣,只要能达到将水排出、救活庄稼的目的,哪怕给老天爷磕头,将水“磕”出来、“请”出来都行。
  可是有些思索总会产生,有些描述总会呈现,有些挖掘总在继续,这些挖掘如同田边排水的沟渠,平时无用,长满了杂草,任虫鱼窜腾、牛羊啃噬,只有在人生的田地里发生旱涝灾害之时,或许这些沟渠才会因为其地势的低洼和内里的虚怀而成为上善之水的容纳所在,发挥些许作用,借助它们,维护一种平衡,形成一种壤土,种养植物,寄养生灵。
  作为被寄养的生灵之一,此刻,我行走在这片壤土上,徘徊于一条沟渠边,作了一点无病呻吟。这些呻吟被放在心里,放在某一个角落,放在排水的农民看不见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我能听到补鞋匠和卖油翁的说话声,能听到抽水的机器发出的轰鸣声,能看到桥翅的裂痕,能看到汩汩而流的浑浊河水,能看到河水里集群游动的小鱼崽,能看到河面上被桥洞阻住的杂物漂浮。我有几分确信自己能看到他(它)们,能听到他(它)们,能透视隐于表相后面的本质,或是相对的本质;而且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它)们只能看到我的表面,看到我如二流子一样扛着渔具悠哉悠哉,而不会看到我的内在,看不到我与他(它)们的心灵交汇。其实这种判断是相对错误的。这让人想起庄子的名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非鱼,当然不知鱼之乐,同样,我也非他(它)们,一样不知他(它)们之所乐,或者说,即使凭着自己的分析,能知道一点点,能透过一些蛛丝马迹去度测他(它)们的悲苦,我知道这样的度测也会因为自己没有处在他(它)们的位置,没有他(它)们的立场和角度而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有些时候,我像是掩耳的盗铃者,或是手执隐身草的隐身者,还没开始,就已经错了。还有些时候,我像是浮于水面被桥洞阻住的杂物,表面上看来似乎高高在上,其实早已经被无形的壁垒阻住,而且日渐朽腐,远不如补鞋匠和卖油翁说话一般来得敞亮、来得无拘无束。我隐隐觉得,自己的内里也如父亲的东屋一样,慢慢出现了一道裂痕,非掩耳、隐身之术所能降服,总有一天雨水会顺着裂缝流进来,愈来愈多,致使秧苗枯黄,几近无收。
  路南的棉田里灌足了水,上蒸下淹,棉叶奄奄,像得了重病的青年,虽然也开了许多红的白的花朵,但是收获几无可能。所谓的棉田原来是一片洼地,紧靠着水塘,后来洼地被改造成农田,种上了庄稼,将原有的蓄水功能大打折扣。此刻一个个的鱼花从棉田里荡来荡去,与水塘连成一片,苦了棉花,便宜了鱼儿们。
  这片人工改造的棉田只是一部分,村里还有一些水塘被填改成农田或是盖房的地基,有些改造甚至殃及了通往村外河流的沟渠,致使雨季时候雨水难以快速顺畅地排泻,造成雨水淤积,地基沉降,房墙断裂。我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分析有几分道理,但是我确信父亲东屋的墙体裂痕一定与此有关。我同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坚固壁垒阻塞了大片农田排水不畅。
  最终,我在棉田旁边的水塘里钓到三尾小鱼。在我眼里,它们都是贪吃的崽,心机不深,以致身陷囹圄。当然了,始作俑者是我,我在鱼钩上安了鱼们爱吃的蚯蚓。渔具是弟弟的。在我钓鱼的时候,他去田里用机器排水。他已经排了好几次了,用他的话说,雨停了就排,排了接着下;如果真是一次全淹死了倒也省心,可以空出时间精力去干别的,这可倒好,被拴住了。我觉得,有时候弟弟也有点像是一尾可怜的鱼,被田里的几成收获诱惑得欲罢不能,进退难收。
  与弟弟一样,村里的人多数在忙着排水,在忙着“咬钩”,在“赌一把”,试着一点一点靠近钩端上的希望。那份希望不知有几分,却将他们拴得牢牢的,成为如蚯蚓一样的饵者。可是我想不太清楚,与饵者相连的钓者是谁,是哪一个……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8-1 18: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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