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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王勃的唐朝遭遇

2020-09-17叙事散文运涛涛


有一个非常有名气的爷爷,爷爷的学生还都身居中央政府的几个最高职位,而且自己少年成名,才华横溢,早早参加革命工作,你如果有这么一个家世显赫的“高富帅”身份,是不是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宠着、让着、拼命巴结着?
然而偏偏


有一个非常有名气的爷爷,爷爷的学生还都身居中央政府的几个最高职位,而且自己少年成名,才华横溢,早早参加革命工作,你如果有这么一个家世显赫的“高富帅”身份,是不是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宠着、让着、拼命巴结着?


然而偏偏却不是,践行“常回家看看”,他探望父亲时,路过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官正为重修某个政府形象工程竣工而大宴宾客,他很远得到了信息,去吃蹭饭,可是人家楞没把他当盘菜,让他坐在远离主桌的不起眼位置。地方官准备为这个形象工程好好做做宣传工作,这个宣传文稿的草拟,私下透露给了自己的女婿,文稿都事先已经写好,就等当众宣读了。虽非诚心,但在酒宴上,也要装模作样,先请来宾动笔给露两手,大家心照不宣,都推辞说没有好文笔,不肯写,只要让到最后没人动笔,地方官就会请自己的女婿,当场写出来,刻在石碑上,扬名立万,为步入仕途赚点资本。


只有“高富帅”不知道这个内幕,或是装做不知道,居然伸手把笔接了过来,铺开纸就写,这一下打乱了地方官的苦心部署,气得连看都不看,让部下传话,看这个“高富帅”怎么出丑,可是部下跑来一说写的那些文字,把地方官和伙伴们立即惊呆了,慨叹“高端大气上档次!”马上送了丰厚的礼物,决定采用这篇文稿,相比之下,自己女婿的文字太过普通,拿不出手了。


至今,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了,这篇文稿仍被广泛传颂,因为文稿是为形象工程而写,这个形象工程就此成为扬名全国的著名形象工程,无论被天灾人祸怎么摧毁,都会有人重新修建,一直是当地的主要标志性建筑。


这个地方就是南昌,这个建筑就是滕王阁,这个“高富帅”就是王勃。



我们有幸到了南昌,没有理由不看标志性建筑,于是我们就来到了滕王阁。


景区入口是电子门禁,匾额为“雄州雾列”,便是《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的一句,意思是雄伟的洪州城,房屋像雾一般罗列,洪州就是今日的南昌。


里面是国务院二零零四年发布的梅岭-滕王阁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的标志石和AAAA级国家旅游景区的标志石。


然后就见到雄伟的滕王阁,凌空耸立,气势非凡,看介绍,这座江南三大名楼之一早已经不是王勃写序时的滕王阁了。滕王阁是唐永徽四年由唐高祖李渊之子李元婴任洪州都督时所建,在阎伯屿任都督时,进行重修,王勃便在此时来到南昌,写下《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的不朽篇章。这篇文章本身的价值,其实远远超越了滕王阁建筑的价值,但因为只有在滕王阁上,才能把文章读出意义。所以星移物换、人世沧桑,滕王阁迭废迭兴达二十八次之多,眼前的滕王阁,是在一九八九年十月按照梁思成绘制的《重建滕王阁计划草图》第二十九次重建落成。依旧巍然屹立赣江之滨,形制与唐代不同,是仿宋建筑,高五十七点五米,共九层,建筑面积一万三千平方米,碧瓦重檐,层台叠翠,是“历代滕王阁之冠”。无论是谁修建了滕王阁,它的神气是王勃首先赋予的,南昌有古谣云:“藤断葫芦剪,塔圮豫章残”。“藤”谐“滕”音,指滕王阁;“葫芦”,乃藏宝之物;“塔”,指绳金塔;“圮”,倒塌之意;“豫章”亦即南昌。这首古谣的意思是,如果滕王阁和绳金塔倒塌,南昌城中的人才与宝藏都将流失,城市亦将败落,不复繁荣昌盛。一座楼竟然关系着南昌城的兴衰,足见诗文的力量,文化的影响,何其无比巨大了。


其实,在王勃“千古一序”之后,还有人写过滕王阁的文章,虽然不能与王勃之文并驾齐驱、等同观之,但也非同小可的,以唐代而言,就有王绪曾为滕王阁作《滕王阁赋》,王仲舒作《重修滕王阁记》,传为“三王记滕阁”,唐宋八大家之首韩愈亦作《新修滕王阁记》。


其中韩愈的作品就镶嵌在一级高台朝东墙面的石碑上:“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益欲往一观而读之,以忘吾忧。”吸引大文豪韩愈的,还是首推王勃的《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



我们登上滕王阁,发现居然有电梯,顿时怀古之情打了个问号。在阁顶眺望,赣江两岸塔吊高耸,不见绿色植被,只有水泥森林,吟咏着王勃的文字“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难以按图索骥,殊有隔世之感,睹赣江悠悠,方知逝者如斯夫。


很多人读过《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尤其读到“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是否会认为王勃自称的“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是因为家境贫寒,才没有任何出头露面的机会?


这就大错特错了,王勃不但不是穷乡僻壤的穷小子,而且是绝对的名门望族之后,他要这么说,只不过是身为“愤青”要强烈表达自己情绪的偏激之词。


他的爷爷叫王通,字仲淹,是旧时启蒙读物《三字经》中“五子者”中的“文中子”,是隋朝泰山北斗级的大儒,“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验古”,上承孔孟正宗儒学,下启程朱理学,众弟子将他奉为“至人”,称“王孔子”或“文中子”,后世更有“河汾道统”之誉。相传他的学生和友人有薛收、温彦博、杜淹、房玄龄、魏征、王珪、杜如晦、李靖、陈叔达等,盛唐的景象,就是王通的弟子们参与开创的,其中房玄龄、魏征、杜如晦、李靖都是盖世能人,唐初的名相,凌烟阁中的功臣,地位仅在皇帝之下而已。

这么好的人脉,王勃的背景和靠山,举世何人可比?难道就不比“我爸是李刚”给力,还怎么会自叹“三尺微命,一介书生”?


其实在盛唐,这些关系统统没用,那是个不讲关系,只承认能力的时代,只有证明自己的才能,才会得到重用。爷爷有名,爸爸有名,都不如自己的能力重要。唐代有个比王勃更有家世背景的人,叫刘得仁,母亲是公主,外公是皇帝,何等尊贵的“官二代”!刘得仁连续参加科举考试了三十年,竟然一无所成,没取得任何功名,三十年之间,居然没有一任考官给予他网开一面,让他春风得意一把,他只有赋诗自伤云:“外族帝王是,中朝亲故稀。翻令浮议者,不许九霄飞。”对人更是自叹“无人怜白衣”。唐朝穿衣的颜色是有规定的,皇帝穿黄,三品以上宰辅穿紫,五品以上地方高官穿绯,六、七品以下基层官员穿绿,八、九品最普通干部穿青,什么官职都没有的百姓只能穿白,就是所谓的“白丁”。刘得仁没能金榜题名,即使母亲贵为公主,他自己也只是“白丁”一个。


所以王勃要有出息,是不能仰仗爷爷的“至人”声望。事实上他也没有靠爷爷,完全凭过硬的本事,打拼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说他怀才不遇,应该不是事实,史书《旧唐书》介绍王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勔、勮,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珠树也。”与他并列初唐四杰的杨炯,说他:“九岁读颜氏《汉书》,撰《指瑕》十卷。十岁包综六经,成乎期月,悬然天得,自符音训。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更有人称他为神童,在那个重视真才实学的时代,人才怎么可能被埋没呢?王勃更没有客气,直接上书给右相刘祥道,右相的职务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总理,信中言“所以慷慨于君侯者,有气存乎心耳”之语,求刘祥道表荐,刘宰相马上把王勃表荐于政府,王勃于是应麟德三年制科考试,也就是选拔各种特殊人才临时设置的考试,对策高第,被授予朝散郎之职,从七品,相当于现在的县处级干部,职位虽然不是太高,但王勃岁数也不大,年方十四岁而已,相当于现在刚刚摘掉红领巾的年龄。


吏部员外郎皇甫常伯对他赏识有加,十六岁被介绍到沛王府修撰,是专写历史的官,沛王李贤是高宗皇帝与武则天的儿子,比王勃还小五、六岁,也是个孩子,王勃实际类似于孩子的家庭教师兼侍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王勃与沛王相处得非常好。沛王自然平时也玩些时尚的游戏,王勃十九岁那年的某一天,沛王与弟弟英王李哲斗鸡,王勃站在自己主管领导沛王这一面加油助兴,兴之所至,写了一篇文章,讨伐起对手的鸡来,名为《檄英王鸡文》。孩子的游戏被家长知道了,但这个家长不是一般的家长,而是一国之君,因为介入了帝王的家事,家事即国事,触动到帝王之家最敏感的那一根神经,王子生来就注定将来是要继承皇位治理天下的,教唆王子把一场斗鸡郑重其事地重视,的确不应该,高宗皇帝以为王勃这是“交构之渐”,并立即下诏废除王勃官职,当天斥出沛王府。丢掉了在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储君身边工作的机会,大好前程,就此断送。


他自此游历西南蜀地,一路上写了大量诗文。两年后回到首都长安,从头做起。二十四岁逢上机遇,再入官场,任虢州参军,从文官改为武官,类似今天的文职军人,仍是七、八品的级别。选择虢州,是因为虢州多草药,王勃从曹道真学医,是非常热衷和精通医道的,对这份工作唯一的兴趣就是能够大量采草药。若是安分工作,也许会东山再起。但王勃却莫名其妙卷入一场刑事案件中,有个叫曹达的官奴犯罪,王勃将罪犯藏匿起来,后来又怕走漏风声,便杀人灭口,杀死曹达以了其事,结果案发,依律法被判死罪。尽管有沛王府工作的背景,有当朝宰相的赏识,有两个尚在政府重要部门做官的哥哥,但这些关系根本没用,那是个不讲门路,只相信法治的时代,只有证明自己的清白,才会得到无罪的宽宥。那年,高宗皇帝改称为天皇,武则天为天后,年号改为上元,同时大赦天下,上元是道教的节日,天官赐福的日子,是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能接到赐福不清楚,但绝对是王勃的福音。王勃并非无罪,幸亏遇大赦,没有被处死。


王勃一生犯的两次错误非常有戏剧性,第一次,是在至高无上的天下第一家犯的事,捅了个天大的窟窿,结果只是削职为民,丢了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而已,对自由和生命,可以说没太大影响。第二次,是因为一个已经被法律宣布“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官奴,社会最底层最没地位的人,又犯了被通缉的罪,可能王勃不杀他,被官府捉回去也要被杀的。但王勃杀了他,那是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时代,杀了人就必须偿命,哪怕杀的这个人是个该死的罪犯,王勃如果为这样的人搭上性命,多么不值。



但王勃又一次幸运地没事了,后来朝廷还准备恢复他之前的官职,但他丢弃了鸡肋一样食之无味的仕途,走上去交趾(当时唐代的一个县,在今越南境内)看望被他连累的父亲之路,漫漫长途,其出行难度,等于不是“春运”的“春运”,途经南昌,正好赶上滕王阁重修竣工。


王勃从天上的凤凰,变为地下的落汤鸡,责任其实多在自己身上,我们为他可惜给他同情,但不必为他抱屈替他不平。刚从监狱出来,能坐到洪州都督的宴席上,说明并没有人歧视他;年纪轻轻,当他对客操觚,写出了“落霞与孤雾(亦作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古名句,阎都督立即采用,并没有埋没他;都督又单独摆了酒席宴请并给了他丰厚的奖赏,经济上也没亏待他。


这就是大唐气象,奖归奖,罚归罚,功过不相抵,奖得正大光明,罚得心服口服。



除了这篇《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王勃还完成了祖父王通《续书》所阙十六篇的补阙,刊成二十五卷,撰写了《周易发挥》五卷、《汉书指瑕》十卷、《唐家千岁历》、《黄帝八十一难经注》、《合论》十篇、《平台钞略》十篇等,不仅是文学家,还可以说是医学家、易学家、经学家、音乐家。我们现在写作中常用的典故“腹稿”也是王勃的故事。王勃写文章的习惯,并不是得了题目马上就写,而是先磨几升墨汁备用,然后痛饮几杯好酒提神,接着拉过被子蒙上脸去睡觉了,等他起来,才拿起毛笔,铺开纸张,一气呵成,整篇文章连一个字的改动都没有,当时传说王勃不是真的去睡觉了,而是在肚里酝酿如何写稿,应该叫腹稿。用现在流行的台语说,就是脾气很古怪,有怪癖行为的“怪咖”了。


王勃在初唐诗坛上的明星地位更是光耀千古。首先,扭转梁陈以来颓废绮丽的诗风,当时文坛流行上官体,内容多为应制奉命之作,歌功颂德,粉饰升平,形式上追求程式化。词藻华丽,绮错婉媚,题材内容也局限于宫廷的狭小范围之内,“争构纤微,竞为雕刻,糅之金玉龙凤,乱之朱紫青黄。影带以徇其功,假对以称其美。骨气都尽,刚健不闻”,与盛唐开明的政治局面不合拍,缺乏慷慨激情和雄杰之气。王勃与以他为首的“初唐四杰”崇尚实用,共同努力,“思革其弊,用光志业”,致力于改革六朝文风。开始把诗文从宫廷引向市井,从台阁移到江山和边塞,“长风一振,众荫自偃,积年绮碎,一朝清廓”,尤其王勃“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的诗文,对转变风气起了很大作用。


其次,王勃等“初唐四杰”的功绩是为五言律诗奠定了基础,使七言古诗发展成熟。前者如《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不但是五言律诗杰作,也是送别诗的千古经典,“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已经成为语文教学中的经典一课。“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更是成为远隔千山万水的朋友之间表达深厚情谊的不朽名句。后者如《临高台》:“临高台,高台迢递绝浮埃。瑶轩绮构何崔嵬,鸾歌凤吹清且哀。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斜对甘泉路,苍苍茂陵树。高台四望同,帝乡佳气郁葱葱。紫阁丹楼纷照耀,璧房锦殿相玲珑。”诗中描述的是比滕王阁更加雄伟壮丽的长安高台,不过其在长安的标志性程度要比南昌的滕王阁差许多,而重建高台的技术难度和资金难度却要比滕王阁更大,所以没有人尝试去重建。现在《临高台》的诗留下来,高台却没有了,这一点滕王阁是幸运的。


王勃在政坛上一生倒霉,到处受惩,在文学创作上也因天不怕,地不怕,敢想敢说敢干,被视为非主流,遭受高官贬低他的评价,如“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邪!”


直到后来的杜甫出来,对王勃等给予最高的评价,“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之后,“初唐四杰”的地位才渐渐不被怀疑而得到确立。相对于当时,王勃的诗文是非主流,饱受成功人士的非议,但在整个唐朝的诗歌发展中,他却又是正本清源的主流,是诗歌全盛时代绕不过去的一座高峰。明代胡应麟认为,王勃的五律“兴象婉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唐)、中(唐)妙境。五言绝亦舒写悲凉,洗削流调。究其才力,自是唐人开山祖”。


在等候同行的朋友们疯狂照相时,我一个人在滕王阁下发思古之情,忽而意识到,滕王阁虽高,但王勃的才气比滕王阁更高;赣江虽长,但王勃的名声比赣江更长。能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就是文化,就是永恒。盛唐没有给王勃一个很大的施政舞台,那是因为王勃在政治上还不够成熟,但盛唐却给了王勃一个无限的诗歌空间,在这里,他终于获得了王者一样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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