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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我们都会好好的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42 编辑

  一只苍蝇停落在窗帘上,这太让我感到意外了。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无论怎么说,现在绝不是它们出来逞能的时候。怎么飞进来的,或者,它原先藏在我家的什么地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42 编辑 <br /><br />  一只苍蝇停落在窗帘上,这太让我感到意外了。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无论怎么说,现在绝不是它们出来逞能的时候。

怎么飞进来的,或者,它原先藏在我家的什么地方呢?如果它是从外面飞进来的,这有可能,因为我常在天晴的时候把洗好的衣物晾到窗外的花架上去,但它在外面如何度过天寒地冻的日子呢?如果它原先就在我的家中藏着,那么,它是出于什么原因在这种时候出来活动的呢?

这些问题都没有解,也无需破解,反正那只苍蝇出现了,就在窗帘上爬动,仿佛它并没有在冬季,而是在另外的季节里。拍不拍它,我纠结了很久,后来还是决定放它出去。开窗,把它抖落到冬日早晨的冷风里。如果它能活下去,算它勇敢顽强,也算造物主眷顾于它,如果被冻死了,罪过算我的,就当我把它拍死了。我深知自己潜藏很深的虚伪:怜恤生命,但绝不允许诸如苍蝇之另类与我同处一室。我当然羞愧:虽我非为佛门信徒,我也尊重和爱惜所有生命,只是我的修持未臻至境,只好使自己的良知在自己的私虑面前如此苟且而已。

这个冬日一直晴得好好的,此地冬日的干冷也就变本加厉。很少有人提说下雪这件事了,那已经是相当奢侈或珍稀的,求而不得,也就不再指望,只好和干冷的冬日默默相守,谁都清楚,反正这种冬日也会很快过去的。

盆栽的兰草未能熬过这个严酷的冬天,等我发现它时,它已像被开水烫过一样萎靡不振了。常春藤,那一株我种了十八年的常绿植物,披着一身鳞皮且有盘根错节的韵致,古拙沧桑的面貌在几年前就显现出来。但它在这个冬天也受到了严重的硬伤。

本来,入冬以后,常春藤一直固执地长出新叶子,虽然长得很慢,但确乎一直在长。新生的嫩叶有一圈暗红色的边,总让我想到盛夏烈日,我就相信它完全可以凭这样的劲头顺利地走到不远的春天的。某日晨,我无意中瞥它一眼的时候,我的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或许是发出了无声的巨响,或许是一个巨大而完整的东西猛然间无声地开裂——那些嫩叶全蔫了,仿佛被一场大火燎过。蜡质的厚实的叶子全都蜷缩,尽失了往日层次分明的色彩,那些色彩,原本是深绿、浅绿、嫩白同聚一叶的。移至室内,赶快移至室内,希望它还能有救。我所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我衷心祝愿它能挺过来,它毕竟是藤本的,有厚实的表皮,有坚韧的木质部,有发达的根系,有至少十八年的生命历练过程。再说,现在的天气如此严酷,那正好说明来年的春天已在不远处了,虽然受伤很重,我相信常春藤能够挺过去的,它不会那么软弱,它不会让我失望的。

它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几天以后,虽然所有的嫩叶全都干枯,但所有的老叶全都缓过气来,叶片恢复了先前的颜色和生气。它又平安了,这让我深感安慰。它真的是藤本的,它的厚表皮、木质部、大根系真的很可靠,它漫长的历练真的有用。

梅很正常,它的体格还是那样健壮,并且正在酝酿新一轮花事了。

这几日我不大出门,太冷了。凭窗而望,满天冻雾迷茫,空气好像被冻成了个絮状物质,灰白灰白的,亮便很亮,却不通透,不温热,仿佛太阳也被那种絮状的东西包裹上了。梅要开花了,它的花心一天比一天张得更开,如一张张青春笑脸那样朗润起来鲜活起来。粉红的,很淡,很素,总让我觉得那株梅代表着一种遥远而淡定的美丽。它真要开花了,这个前景是毋庸置疑的,我期待的心很舒畅。

说起来我心有愧,它其实是另一株梅的替身或者接续而已。

几年前,我在花市购得一株朱砂梅。倒盆,换土,精心料理,它也很照顾我的愿望似的正常生长起来。转眼就到了花期。开花了,朱红色的梅朵雍容大气,矜持的冷艳中不乏亲切与温和,它委实为我一家人的年关增添了无穷的喜气,日日看着朱红色的梅朵晒着春阳,引来蜂子,我的心里真是暖暖的,即便也有早出的苍蝇前来光顾,我也不会嫉恨,我对诸如此类的包容心因为梅的浓色和淡香上升到前所未有的地步。我被春天的景象所鼓舞,也为自己心性的更加成熟所鼓舞。尤让我暗自惊喜的是梅花很长的花期,那些召唤春天的精灵以热烈奔放的姿态在我窗前整整闹腾了十来日才悄悄离去。当我发觉梅瓣真的随风远去的时候,如海春天的涌浪已在大地上浪花飞溅了。

花容一去不复回,在我,总如一直暗恋的女人离别之后再无音信,好在,梅树新发的叶子那么鲜嫩翠绿,也是值得欣赏的。
忽一日,偶然发现梅的嫩叶开始卷筒了,仔细探视,原来是大量的蚜虫寄生其上。怜香惜玉——我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怜香惜玉——为它杀虫,喷以药液,为了彻底杀灭那些令人恶心的东西,唯恐药液有所不及而反复喷洒,差不多把所有的叶片冲洗了一遍,以为这样定然万无一失了,就去做别的事情。边做边想,我实在憎恶那些以美为食把完美变得破损又残缺的东西,我素来希望美之为美者对美的展示与表达应该更加纯粹更加专一。在我看来,那些寄生于美又以美为食者大多是不知羞耻也不知天高地厚的痞子或狂徒,他们往往把美啃食得面目全非以后,又对残缺与破损的美的遗骸说三道四大放厥词,他们仿佛变成了乱咬乱叫的狂犬症患者,尽管他们自视高大到天地难容,但他们的本质却是丑恶与鄙俗的,我素来不与此类发生任何瓜葛,而宁可让自己的处境和自己的态度趋于严重的孤独。

于是—— 

那株梅永远地垂下了所有的叶子,仿佛无数个美丽的女人垂下了美丽的头颅——死了,那株梅树死了,死于药物过量。被开水烫过一样的嫩叶那样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油光水润的,再无一只蚜虫,但梅树毕竟死了,屠手当然是我!

一切悲哀的过程总是过去得很慢的,这远不同于幸福的事情总是消失得很快。我在那种难以言说的悔恨与伤感中与迎面而来的春天对面相错,根本未曾留意开得柔弱而短暂的桃花,未曾留意缥缈得远不可及的梨花,它们是怎样从那个春天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也未曾留意碎布块一样的田畴上麦苗怎样返青拔节,油菜花怎样开了又谢。我只记得,风和阳光把梅树嫩嫩的叶子变成了让我惊心动魄的黑色,干缩了,掉落了,不知飘向哪些素不相识的风里。

同年秋天,我又购买了这一株梅树,价钱比前一株便宜得多。摊主是一个热心人,看上去很讲规矩,他告诉我,要价便宜是因为梅朵是粉色的。再无挑选余地,粉色的梅确实有悖于我的初衷,但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无法选择那就只好接受选择。

又值花期。粉色的梅朵果然不甚热烈,也不隆重,仿佛被时光磨砺太久而褪色了一样隐晦又含蓄,又好像刚结完二婚的中年夫妇,笑容是淡淡的、僵硬的,新奇被隔膜缠裹,冲动被畏惧代替。不过,这一株梅开花甚多,花期更长,虽然不如前面那株尊贵,倒也于我有些慰藉。我遇上的只是这样一株梅树,它开出的也就是这种颜色的梅朵,深究起来,我最初的愿望也只是想体验一下春天是怎样以生命的形式和我的内心和谐相接然后以前往继续前行走的,至于颜色如何,并不是重要的。这样一想,那株梅树及其花朵也便是我无法错过的心灵机缘,我想,我们应该好好的。

这株梅树一直活得好好的。除了按时浇水,我不忘前车之鉴,并没有过多地干预它的生命活动和生命际遇,比如花事结束,它也会被蚜虫侵袭骚扰,我不再给它施药;比如今年,冬天如此冷酷且漫长,我还是让它静立于天寒地坼之中,比如来年它开不开花,我都无需多虑,只需照顾它就行了。它还活着,以后的事情定有以后的结果,我无法顾及——这样,如果它还能照常开出花来,岂不是更好的事情吗?

说到开花,盆栽的迎春花足足抢先了半个月。但只有一株,并且只开了一朵。几天前,那朵灿黄的花已经零落在阳台上。其余的花朵尚在酝酿之中。露头了,红黄两色的,形状极像螃蟹柱状的眼睛。那些迎春花最不让我担心,但原因并非因为它们的命贱,有土即能成活,它们耐寒的能力远非梅树能比,而是我太了解它们的习性与能力了。如果偶然发现它在焦渴中将要命归冥冥了,给一点水,它们也会知足而乐自在如前。凭心而论,这几年的春节,多亏了那株梅花和那几株迎春花为我的居室装点春色增加喜气,在焦渴而干冷的北方冬日,这已经是相当奢侈的事情了。

今年春天,那株梅树花事过后新叶层出,许多新叶很快被蚜虫卷筒,一直卷到夏天。至于盛夏,它的多数叶子还是舒展挺秀的。如今它又含苞在枝了,不久以后,梅朵开放,我还会观赏那种隐晦且含蓄的美丽。我心里略为不快的是,我,梅树,居然必须要和蚜虫之类妥协才行——的确如此,世间万物美之为美,都要付出代价的。

那只苍蝇,现在一定处在力道十足的严冬之中,它的命运,要由它自己和造化来决定了。也许它很快会找到一个妥当的去处,也许它在冬日的冷风里很快化作一种悲壮的永恒。快到“立春”了,我希望它错误的判断和大胆的行为不会给它带来灭顶之灾,我祝愿它能等到春天来临的那一天。这个冬天,我和它应该都会好好的。

我还得继续蛰居在家中,躲避这个冬日严酷的天气。地气的运作过程应该极其微弱,是我所不能及早体察的,但也许苍蝇能够有所感觉,它也许早已经感受到地气的复苏和阳光的回暖了,这一点上,我远不如它,我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我和苍蝇感觉到的是不一样的世界,因为我们具有不尽相同的感觉方式和不同的感觉敏锐度。我的理性思虑过多,正好弱化了珍贵的感性能力。生存所需要的感觉程序简单而实用,生活所需要的感知程序复杂而空泛——事实上,人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冬山如睡。冬日的世界,仿佛成功脱离了太多理性的纠缠和困扰,正在宁静中感受自在与本真,在和真实的自我悄悄私语,此情此景怎能不让我想到繁华时候和繁华地方所有热衷于热闹的生命个体实际上并不存在,而只有群体共同创造的空洞气场。人人都在热闹之中,但人人都不能很好地证明自己甚至找不到自己,大家一起哈出自己的内气发出自己的声音,目的却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我吹过去,你吹过来,声气相杂,精神的合构体仿佛存在,人格的独立体并不存在——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我们真的需要那些热闹吗?

也许,我们早就丢失了自己,现在必然要通过制造热闹来证明别人的同时也向别人证明自己了。

我对“狂犬症”患者的憎恶说明我的心性不够成熟也不无偏颇,因为喧嚣与安静是互为依存的,我太注重安静的价值,当然就忽略了喧嚣的反衬力;我不能容纳冬日里的一只苍蝇,则又说明我的浮躁与浅薄。其实,蚜虫,苍蝇,它们也该算另一种强者。

随它们去吧,那些苍蝇和蚜虫们,它们欣欣然赶赴的热闹场,恕我实在不能加入。我所喜爱的春天,必然是在多数人感到真正温暖的时候和地方。春天又快到了,梅朵谢后,蚜虫们还会在枝头聚拢,吮吸春生的树汁;苍蝇们为了生存积极入世的时候,我也要为自己的生活尽我所能积极行动了,那时候,苍蝇,蚜虫变成的幼虫,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不能,也不想完全拒绝这个世界的繁华和这个繁华的世界,我只想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在繁华世界的边缘地带安静生活而已。所以,即便是苍蝇和蚜虫,我完全可以理解且接受它们对我的扰攘。不是活力依然的梅树,怎能招致蚜虫的骚扰?不是我的居所安静又温暖,苍蝇又岂能悄然潜入?

春天真的就要来了,安静地陪伴这个严酷的冬日确乎也是相当值得的。凡能走到春天的,我们都应该好好的。


  20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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