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向西
2021-12-31叙事散文杨献平
向西沙漠和绿洲极其遥远,在我幼年的思维和想象中,没有它们的影子。即使有,也在书本上面,眼睛掠过文字,一瞬的想肯定有,但也像许多的事情一样,转念即逝。而又想起,尤其是突然造访它们的时候,脑子里刹那间混沌起来。但也是10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冬日……
向西
沙漠和绿洲极其遥远,在我幼年的思维和想象中,没有它们的影子。即使有,也在书本上面,眼睛掠过文字,一瞬的想肯定有,但也像许多的事情一样,转念即逝。而又想起,尤其是突然造访它们的时候,脑子里刹那间混沌起来。但也是10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冬日的中午,太阳照在太行山皱褶的坡地上,积雪的反光在亲人脸上漾着别离的悲伤。一朵红花,一阵锣鼓,一台旧了的小车,载着回首的我和安平。数小时后,少年的梦顺从于钢铁的火车,一路响着,穿州越县,接连闪过的窗外的风景陌生也熟悉,但目的地很明确。带兵的军官告诉我们,部队的驻地在兰州。我一阵高兴,心里惊叹一声:呵!西北重镇,古城兰州,肯定比我们县城大几十倍。不管同车厢的乡人(后来是战友)怎样感觉,在我,一个乡村少年的心里,对大都市的渴望有些疯狂,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而列车在兰州站停稳,带兵的军官根本没有要我们下车的意思。我眼巴巴地盯着那位军官因常年不见太阳而阴白的脸,焦急地期待着他的命令。列车再次开动,逐渐加快,我终于忍不住了。我忽地站起身来,喊了一声报告,大声问道:部队到底在哪里?军官笑笑说,到了就知道了。
军官的回答我们都不甚满意,有一种上当的感觉,私下里小声发着牢骚。事实上,从收到入伍通知书时起,我们就将自己交给了命令。我们的牢骚也只能是牢骚,嘴上说说而已。即使大声发表,也毫不济事。但我从内心感谢军营,感谢那位军官,如果不是他们,我就永远不会走出自己的那座村庄,不会看到村庄之外的风景,更不会有走出村庄,摇身一变为城市人或是“公家人”的点滴机会。而在大城市和“公家人”之间,我知道那个对自己命运攸关重要。
黑夜使列车的喘息更为粗重,外面的风捧着大把的沙砾,雨点一样敲打着车窗。因了人多的缘故,车厢里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甚至有些燥热。肥胖者的汗液气息有点呛人。尽管已经坐了一天一夜,尽管疲累,可我仍旧是兴奋的。我在想象着即将到达的生命栖居地。而夜色似乎不能够理解一个乡村少年的心情,将窗外的一切都遮盖了,还聚起风暴,扬起沙砾,将我新奇的心情厮打得有些焦躁不安。
阳光射进车窗,落在我的脸上,刺醒了我的梦。我张开双眼,打了一个哈欠,把目光推向窗外。外面的景象让我惊异,巨大的天空,巨大的大地,我忽然就有了蚂蚁掉在水桶里的感觉,觉出了个人理想的轻薄和肉体的不堪一击。涌动的黄沙,稀疏的骆驼草、沙棘和蓬棵;步子缓慢的骆驼低头或昂首,像孤独诗人,又像落魄士者。它们会在那里找到什么?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让我这个心怀城市梦想的乡村少年在这里落足,我想我的所有幻想和挣扎都将毫无意义。
列车奔走的左侧,是连绵无际的雪山,它蜿蜒有致,气度轩昂,奔耸千里。它满头的白雪看起来很是亲切,像慈祥祖母的俯看,又像温柔少妇的凝视;像上帝垂首,又若英雄拔剑。军官告诉我们,这就是祁连山。读书时地图上的抚摸和老师的讲解竟是那般的肤浅。它让我觉出了想象的模糊,距离制造的生疏和想当然。我甚至幼稚地想,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在山下的某处盖一座简单的房子,开几片田地,种些粮食和瓜菜水果,沐浴阳光,仰望雪山,在时光中简单地活着,那滋味肯定很美。
车过武威南站,速度明显缓了,甚至不及旁边过道上奔跑的卡车。铁轨与车轮磨擦的声音小了下来,大概是行走的大地太过空旷的缘故。戈壁近在眼前,散落的黑砂和卵石落满黄土。一些脏羊不声不吭,连头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低头寻着少的可怜的食物。牧羊人反穿羊皮大氅,叼着旱烟,坐或是斜躺在沙堆上,看天,想心事。间或有几座沉埋黄土的村庄,呆呆地堆在戈壁边缘,近处和远处堆涌的一波波黄沙是它们的唯一背景。而偶尔闪出几个头包红巾的妇女,干燥的目光就有了一抹亮光。人是最生动的。可我的内心,仍旧是闪烁着一丝悲悯。如若大自然枯朽得需要人来装扮,我们的心灵还有什么可以滋润?
吃着面包,就着榨菜,30多小时的旅行犹如梦境。太阳准备睡觉的时候,军官站起身来,要我们打好背包,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下车。不一会儿,列车员的声音告诉我们,前方到站是酒泉车站。我们自觉排成队列。待列车停稳,鱼贯下车。站在积满尘垢的月台上,感觉身体还在晃动,还像在奔驰的列车上一般。
那时酒泉站小的可怜,如若没有三三两两的乘客和不时传来的播音,很容易让人想起废弃多年的古堡。十二月的天空弥着寒冷,北风和着细腻的尘土,粘着我们的呼吸。花花绿绿的垃圾随风飘飞,越过矮墙和铁轨,从我们的肩膀和裤脚滑过。我想这就是我将要落足的地方了。我有些失落。这与我以往的城市想象大相径庭。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部队来接我们的豪华大轿车。我从来没有做过这般“高级”的交通工具。它体现了待遇和身份。尽管这很浅薄,尽管它和我个人以后的命运没有一丁点的联系。
但我又错了。我们到达的只是部队驻地相邻的一座城市。汽车很有礼貌地穿着街道。我的眼睛四处巡看。见到大楼,我就满心欢喜;看见热闹的商场,就想我也会像那些人一样,昂首走进走出。进城市,住楼房,这是多少农村人们的梦想呀!我不可能例外。但是,汽车却没停的意思,它只是要带着我们浏览一番。大楼一座座闪过,街道和人群被甩在后边。
车子离开了城市,我还不停地向后看。我不知道前方是哪里,也不敢再问了。把眼睛贴在玻璃上,我看见不甚宽的公路,看见粘满黄尘的杨树和它们的枝干、阔大的但没有任何绿色的田地,以及风尘摇动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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