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鸬鹚船记

2020-09-17叙事散文谢君2017
鸬鹚船记径游江里早年可以撑五吨木头船,在江水的波光粼粼中驶行,穿行随风拂动的杨柳、径游老街条石铺设的埠头,必会给人留下印象。而印象最大的,当属万安桥,这是一座明代古桥,一个石墩有一间屋大,架于江上的三根桥梁每根均有一抱厚。
万安桥位于径游老
鸬鹚船记

径游江里早年可以撑五吨木头船,在江水的波光粼粼中驶行,穿行随风拂动的杨柳、径游老街条石铺设的埠头,必会给人留下印象。而印象最大的,当属万安桥,这是一座明代古桥,一个石墩有一间屋大,架于江上的三根桥梁每根均有一抱厚。
万安桥位于径游老街南头,桥头有一个居民自发形成的早菜场,每天早晨,约六七点钟,在那里有一辆三轮车从新江口村过来,万安桥还没有过,踏车的卖鱼老人已让人包围了,鱼桶也给夺了。老人讲:“你们慢慢来,一个个来。不要抢夺,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要良心不好,我不白送你们鱼吃了?”
等着的众人道:“老太公,钱不会少你。”“看你这把年纪,我们怎会白吃你。”老人卖鱼不带称杆,不讲价,由买主自己拿去边上摊位称重,鱼价也任买主自己讲,讲多少算多少,鱼钱却没人少给。
老人姓郑名赵根,从小船上玩大,揺橹声中长大,划了一辈子的船,吃了一辈子的江水饭,每天半夜出,半夜进,在江水里抲抲鱼,如今年纪不小,一如既往。带来的都是道道地地的浦阳江真货,是故大大小小人家都要。有人讲:“你这么大年纪了,省事些,鱼你抲起来包给我。”老人讲:“你讲讲你一天吃多少鱼?包去做什么?没有这个道理。”那人又讲:“那你万安桥头不用来了,我替你腿跑跑,明早我到新江口来拿。”老人回答:“我屋里不拿。鱼还在浦阳江里游,我今夜出不出江我也不晓得。”
郑老汉8岁上船,18岁上拿了专业捕捞证,径游一带人称抲渔大亨。村在新江口,地处浦阳江畔,位于诸萧两县交界之处,是个半渔半耕村庄。此处从前有一个渡头,叫新江口渡,置渡船,配有渡工摆渡。现那里已修为一座新浦阳江大桥,桥下还有两个生态农庄,都在江心洲上,一个叫江心洲垂钓中心,一个叫浦阳江农庄,规模都可以。从新江口村中远望,江堤如龙、绿树成荫,景色秀丽,风景如画。这个村庄也犯怪,老人多,一个小村落,百岁以上现有两人,八十以上可以坐三、四桌子。
在这个村子里,有一帮渔民,都姓郑,70年代是大队渔业队队员,81年农村分田到户,渔业队解散,转为个人撒网打鱼。郑姓渔民祖籍江南第一家浦江郑宅镇郑义门,世代业渔,凡浙东江河、溪坑、滩、潭,成千上万都见识过。约前清时,从浦阳江一路下来,沿江迁居,先定居诸暨城关镇金鸡山下鸬鹚湾,民国后又迁居到了萧山。
在这儿住下来时,只有江滩上的一片简易木房,经常淹水,山水一来,楼梯只剩三级。屋子一侧支着一排竹架,鸬鹚在上面栖息跳来跳去,两头尖小船则泊于水边,俗称“船上人”。当年郑姓船上人不只新江口一地,诸暨东西二江边的安华、排头、茅渚埠、山下湖、尚山,都是同族鸬鹚船的埠头。这帮渔民是专职渔民,解放初土地改革时,没有参加分田分地,50年代中后期国家大搞水利建设,号召渔民进村,船上人从塘外迁入塘内,一户补偿300块,半方木材,大家划了一块地方,约有七亩,集中造在一起,成了个小的抲鱼村。
这个抲鱼村,户户均有两头尖,世代鸬鹚捕鱼。鸬鹚捕鱼不失原始风情,美丽、飞扬、好看,那一只只鸬鹚鸟,眼力独到,两片尖嘴巴铲子似的,个个身怀绝技,特别是那些雄的,能往各类深潭里去,在水中睁着眼睛游,一旦发现了鱼,噗啦一声,尖嘴的两个抓头便叨住了鱼嘴的前软骨,鱼就再没有挣脱出去的可能,只有乖乖就摛,随其往船边拖拽而来。有时候,哪怕数十斤重的大鱼,也能追赶上来,一只咬住,几只合力追捕,场景动人美观。
60年代以前,一只鸬鹚捕捕,一家自求温饱没有问题,故而身价不凡,抵得上一头牛。那时未经训练的鸬鹚,就要好几百元一只。56年时,曾有桐庐一个捕捞队,寻到这新江口村,前来购买鸬鹚,郑赵根堂兄郑马根让桐庐人自己出价,卖出三只鸬鹚,二雄一雌,后农业银行汇来2400块钱,用这笔钱,起了三间两层楼瓦屋,一时传为美谈。
鸬鹚不但是一棵揺钱树,且习性具灵性,时间久了会有感情,甚至视如身家性命。有个故事,讲民国时期,一次在横山傅这个地方,鸬鹚船遇上了娘娘部队买鱼,那个部队头目诸萧一带闻名,叫诸坞阿兴。这天买鱼时,来人问了一声:“一只鸬鹚有几年好活?”这一问不过好奇,不想已犯了忌,渔民大为不快,反问道:“我问你,你这人有几年好活?”这个话也把那人惹怒了,拔枪要打。众人一看要出人命,急忙好话劝阻,在这重要时刻,有一个人物雪中送炭,及时帮上了一手,此人大名杨松山,老家诸暨,杨松山那时名头不小,是杭州南星桥江干码头青帮太上皇,抗战爆发在诸暨搞了个地方武装,国民党政府改编时任忠义救国军副司令员。据说,诸坞阿兴是赵传荣徒弟,赵传荣则拜杨松山为师。大家抬出杨松山,小心陪话,这才息事宁人。
新江口郑姓渔民,早年家家有鸬鹚五六只,船一两条,撑一条,备一条,这个船叫鸬鹚船,诸萧俗名又称“两头尖”,船头棱形,船身狭长,船底椭削,以杉木板制成,长约5米余,宽一米左右,船上只可容纳一个人,载重400余斤。两头尖是那种比较原始的小船,没有舱,仅设一长板作座位,岸边停泊也不用锚,船头有一个圆形小孔,用竹篙筒从孔中插入河底。每年需用桐油、石膏维修保养一次。这两头尖,一般人下了不船,一上去晃三倒四,难以保持平衡。当然也有其好处,优势就在船体小,轻巧灵便。站着竹槁撑撑,一个钟头可以划上十余华里水路。到了江河上游,过闸门大坝,一个人以肩顶托,轻松抬抬。
在浦阳江流域上下的抲鱼船,以鸬鹚船船体最小,在江河上,特别是农历5-8月份的大潮汛季节,钱塘江、富春江外江以及浦阳江下游水域,水深流急,潮浪起伏,鸬鹚船就出不去,要是身体一打晃,船就歪到一边翻了。只在在农历9月以后,潮水小了,外江江水有潮花但已经没有潮头,此时方可远行。故鸬鹚船出江,季节不同,远近不一。
上半年的天地在浅水江。在浦阳江中游段,主要活动在诸暨江,从新江口这里往上去,诸暨东西两江,属滩江,水浅多滩,水深仅在1米左右,在那里,可以上溯到诸暨横山、浬浦、排头、安华一些溪滩,再上面河道已经成为一条石头走廊,滩高水急,人力竹篙就上不去了。在浦阳江下游段,沿途尚有支流江溪10余条,鸬鹚船可以进入欢潭江、鸡鸣江、凰桐江、西小江、永兴河及内溪。鸬鹚船涉足的一些江溪,因航道迂曲、江面狭窄、滩多流急、乱石密布,不利于大的渔船进出,因而那些地方就成了鸬鹚船的一统天下。
每年初夏,黄梅雨时,浦阳江诸暨江水量大涨,江河中鱼汛活动,鱼群溯江顶流而上,如潮水般源源不断,斗着山水直撞,往上游闯去,一条条小小的鸬鹚船,此时便也追着那鱼群线路上行。在浦阳江里,鲤鱼活动最早,也最多,随之是鳊鱼、黄尾巴、洋花鱼、鲻鱼、白鲦、鲟鱼上来,偶尔吉星高照,也会有条把鲥鱼,这鲥鱼极为稀少,数年中可得一尾,头圆有须,鱼鳞薄而锋利像刀片,肚皮底下万不能碰,一碰手划破出血。抲到了自己不吃,有讲:“给渔政站安排安排。”有讲:“给大队书记安排安排。”都不知怎么安排好。
那些时光,小资一点说,是抲鱼的最美丽的时光,渔民话讲,叫江河中捞金捞银。鸬鹚抲鱼,江面自由作业,大鱼小鱼、虾兵蟹将、鳗后鳖王随意打,见什么是什么,鸬鹚船上,长柄海兜捞捞,天天捞的皆大欢喜,象天天过节,令人至今记亿犹新。有一次,在诸暨杨店村江面,那里是个江水长滩,叫杨尖滩,河滩细沙平软,熠熠生光,大家正站于船上,忽见江心远处一道浪花洁白,直窜而来,几只鸬鹚在后急追,有人惊喊:“大鱼来了,快准备。”赶紧放网,才放好,已经哗啦一声响,鱼直冲撞了进来,一打量,走大运了,一头黑脊背大鲇鱼,称称重60余斤。
那时节水质明净,上游滩鱼、溪鱼,肉质细嫩,有的鳞下有油,可以留鳞蒸,不需把鱼身刮得光溜溜的,蒸来吃时,不用酱和油,味道依然鲜美。这抲起的鱼,在沿江售卖,自然是个俏大姑娘。当时价格,鲤鱼3角2,白鲦、鳊鱼之类5角左右,最贵鲥鱼,国家收购价1块零3。搞得好的话,二、三天时间里,上百元收入都有。58年大跃进时,新江口有渔民做了工人,到楼塔岩山铁矿、尖山石矿采矿,但不长时间回来了,一心志路抲鱼,铁饭碗不如抲抲鱼。
近江活动,有时早出晚归,有时二、三天时间,一日水路大致在30里光景,到了收工回程时,抽抽烟安闲的坐于船板上,任凭船只随波逐流。夕阳西斜,江流绕于青山,江水哗哗轻声擦过船头,微风清凉江面波纹叠叠,两岸桑荫遍野,芦苇葱郁,一村一树过不停,周行百里平常事,这个时候,人生快意,似乎忽然不觉拘束。
鸬鹚船下半年的天地,则在深水江。秋收以后,浦阳江中上游及支流到了枯水季,而外江潮汛小了,转向平水期,江河不再急速上涨、咆哮和翻卷,这时候,鸬鹚船可以往下走了,一直走到曹娥江、钱塘江、富春江,外出活动的水路,在曹娥江到上虞百官,钱塘江到九堡、海宁,富春江到富春、桐庐。桐庐以上,建德江兰溪江那边,桐庐、建德人有自己的鸬鹚,诸萧两地人就不太上去。
到深水江出行,出船之前,要办好有三桩事。一是联系渔政站审批,一次一批,那时手续简单,捕捞证带去签个字就行。二是租一条10吨木头船,作为生活船,用以吃睡,俗称娘船,一条大船,带一批鸬鹚小船出行,租金15块钱一天。三是请请船头菩萨。猪头鹅肉船上供供,三柱高香点点,几声炮仗放放。这磕头求拜,是传下来的诸萧之地乡风,鸬鹚船就这么一点点船,到了江阔之处,看看都慌兮兮,没有神灵庇佑怎么办办。
诸事已毕,一个新编鸬鹚船船队,就集体出发了。船队10只以上,你追我赶,一路拖得很长,从家门口出去,到了下定家江面,就会突然安静下来,把全部注意力都移到抲鱼上了,下定家到尖山一天,尖山到许家一天,大约2、3公里距离一段,一段一天,慢悠悠往远处去。下半年天气转凉转冷,那时的鱼,多在深潭里藏着,不怎么活动,不太闹动静,不妨慢悠悠的行进。顺浦阳江到了义桥,就转去外江了。
那是一段水浪为家的日子,外出一趟行程,短时15天左右,长时漂个一、二个月。一起出船大家吃集体饭,团队里设头头一个,记帐管帐一人、文书一人,组长数人,烧饭数人。一条船按鸬鹚多少、雌雄计分,雄的计2分,雌的计1分。靠岸交售,共同出力搬运,卖了见现钞,现钞大家按分值分分,属于原始共产主义生活。漂泊江中,远离了岸上热闹,每天见的是过往行船,听的是哗哗水声,虽不乏寂寞,但天天利市大吉,一个船队,通常一天,收成不错的话,打千把斤,少收也有500来斤。
异乡客地,感觉热闹的时候,只在进城。鸬鹚船有舟楫之利,城河通行不在话下,城河上桥多埠头多,每次鸬鹚船抬进杭绍之地城里,围观人群黑压压一片,挑馄饨担的、剃头担的都来驻足观看。抲鱼人在船头挥舞长长的竹篙吆喝,唬、唬、唬,又在船板上啪啪击打,鸬鹚闻命,便鸣叫、入水、出水,那场景会引得一阵阵哄动,有人大叫,有人鼓掌,有人纷纷拍照。还有几个城里渔市小行贩,一直盯着跟在岸上。
浦阳江上鸬鹚船结束很突然,消失于60年代后期,大家将鸬鹚远卖到了江西贵州等省的浅滩地区。那时,钱塘江里渔政部门计划养鱼,放养鱼苗,国家讲:鸬鹚抓鱼不论大小,禁止鸬鹚捕鱼。于是抲鱼作业方式改变,改为大纤网,新江口渔民劳动组合,叫了渔业队,把大家变成一个集体。渔业队时期,驶驱于江面上的,是两条并行的小型机帆船,两船挂浆机马力各12匹,挂置于船后水中拖曳的,是纲绳网片,千把斤重,各长200米左右。拉大网时常在江上将船只挂在钱航客轮上,由客轮拖到浦阳江、富春江上游,然后顺水下来。拉大网的场景,船行如飞,10余人共同作业,五六人一面,拉扯拉扯沉重的牵绳,一天收收网也累得不得了,那些深水鱼都把自己保养得又白又壮,一网上来,能打上千斤鱼。但那已经是另一种风景了,在此不述。
诸萧这一带,当年赌风甚重,四、五岁小孩子上赌场都有,七、八岁掷骰子推牌九打麻将玩梭哈扑克游戏样样精的不少。其间,出赌客大佬出名的地方,就是江西俞,新江口是江西俞近邻,性情相仿,对于渔民来讲,世界上有两种声音最动听最激情,一是哗啦哗啦的鱼声音,一是叮灵灵叮灵灵骰子撞击碗底下的声音。
渔民挣两个子儿花花也容易,船划出去打一趟,好的一天收入比种田半月还多,自己街上卖卖,天天见现钱。一朝回进村子里,到了赌场,人家一见就讲:“财神菩萨来了。”赌桌上顿时生气勃勃。这些抲渔佬也确实有个优点,有时一晚上输掉好几百,也是规规矩矩把钱付清走路,好像将那输赢之事,看得甚淡,根本不当一回事。
一队鸬鹚船出去抲鱼,特别是到了外江,空闲时多。那时,秋风尽了,水流也是慢悠悠的一片,五颜六色的波纹细细一道道,碎裂在船身的后面。两岸青山连绵迷茫,云彩变幻像天堂花也别有景致,一般人钻进了大自然的怀抱,也许会神游万物领略沿路风光,安静时则在江湖之上瞌充打个,感受感受不受拘束的自由。但渔民没那个雅兴,江湖阔了,老婆远了,自由的感觉也确实来了,这个自由就是通宵通夜赌博搞搞,把时间打发打发,把对方的抲鱼钱弄弄到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船上一班人赌博,娘船船老大孔管金,是个老赌客,识局辨势出色,几乎夜夜独赢。不论用泥鳅管来赌、竹筒来赌,还是骰子、牌九、梭哈、押宝,大家输了一夜,第二夜就变个赌法换换手气,但孔管金照样赢。不论是你做庄,还是他做庄,甚至船舱、船捎头地方移来移去,孔管金依然赢的直喘气,把钱往身上揣,搞得大家天天预支抲鱼钱,烂田翻石捣臼越翻越深。此人还有一大嗜好,赢了钱要吃东西,半夜里上街,到杀猪人家问有没有猪肉猪肝,一坛老酒搬到身边,肉丝、猪肝炒炒,吃一夜老酒。有时买不到东西,回来船头上支一锅江水,随着锅里咕咕地翻腾起来,50公分直径的长柄海兜船外捞捞,几条小鱼几只小虾也就现捉到手了,把姜蒜切碎,倒上酱醋,一坛老酒搬到身边,还是吃一夜老酒。同在一个船舱里,赢的人有滋有味,吃得快活,在那个沸水翻滚的漩涡中捞着小鱼小虾,输的人囊空兜净,又香气闻到,哪还能睡得下,气死的气死,骂娘的骂娘。但到了天亮大家也就忘了,不存偏见,并不因此失和,每次回程,船到尖山,到家只差半个钟头,船上一班人依然讲:“不要走了,在尖山过个夜,再弄一夜。明天到屋里没有赌了。”于是,再弄一夜。
赌博的结果,大家都知道。清晨时分,渔队归航回了家,要是赢了钱,女人高兴,夜饭后什么时候出去,都很关心,向外喊道:“走出去你手电筒带带上。”男人回答:“不用。我有数,看得出路。”
“你天亮回来自然看得出了。”女人回敬一句,但话中之意底线已经放宽,允许你天亮回来。
输了钱,就不一样,怀里口袋掏掏,身外腰包搜搜,发现并没有藏下的钱,弄得不好和你吵架。特别是到了年终,生产队里300块一年的工分钱交不上来,过年过节4角一包西湖吃不起,2角4一包新安江吃不起,甚至1角5雄狮也吃不起,只有8分一包的白包经济牌抽抽,这时候女人就要骂一阵“没用的东西”。有时还把水桶、洋油灯之类一脚踢翻,骂道:“下次我到尖山等着你们,你要再赌,再死在那里,我到派出所去话去,让你过年烂在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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