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风者

　　车一开动，满载着浪漫情愫的风就吹个不停。我很快就融入风中。
　　那风不仅是流动的空气，还有浪漫到无以复加的愉悦情愫，我的血肉和魂魄就在那种混合的风中舞蹈起来。
　　从此坚信一切都不会停，比如谋生，比如年龄，比如心绪，比如风，以及阳光。汽车坚定地向前疾驰。猛然感到自己的年龄像抛到后面的气流，简直可算是一个虚无的东西。或者，坐在车里向前飞奔的时候，被称作年龄的东西就被风撕扯成云雾一样的碎片了，或者干脆变成了空气，散播到整个世界，在世界上，我就是无处不在的。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能感受到如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到处萌发的自己。没有老，但确乎年轻过。在风中感觉到的一切都很亲切，源于它们都是在风中生成并永远活在风里的。车行缓慢，没有风吹的时候，风其实在大地的身躯里歇息，而那时候，我一定遇上了与我的童年相关的东西，那都是我的灵与肉最有质感的经历。无风的时候，大地依然御风而行，那是大地在时间之流上畅游，比风的流动更恢宏些。有风吹起的时候，风在尽力追赶时间的速度，那时候我就得到了最强劲最饱满的推力。在风中，我看到年龄确实是一张纸一样的东西，一面写着过去，另一面写着现在。写着现在的这一面，铺满阳光。那张纸在风中鼓胀成一叶白帆的样子。内心，像长风漫灌的世界一样充盈饱满，往还其间的畅快是前所未有的。
　　浪漫情愫把一张纸一样的年龄吹得哗哗作响，它愉快的飞舞没有多余的道具。那张纸上写着正在飞行中的年龄数字。愉悦心情的主要内容是关于这个活的世界和我自己。下着雨雨滴从阳光的缝隙里倾泻下来，把前方的世界淘洗得清新靓丽。
　　无论向哪个城市飞驰，我觉得汽车总是分开风的簇拥朝着时间流淌的方向飞去。御风而行，感觉自己是一颗明亮的星子，发着强光，却不是陨落，而是顺着时间的路径飞向未来的天体。星子一样的我在燃烧着，好像要以燃烧的方式去掉最外面的一层皮。仿佛有一种真谛深藏于我的体内，我需要把包裹真谛的东西逐层剥开。我就在燃烧中向沿途抛下多余的废物。剥到最后——至今我都没有看到那个最后，但我相信那个最后是存在的——我想我会发出辉煌一亮，那个真谛就会以光的形式融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是的，一切光芒最终都会融入无边的黑暗中去，作为存在，黑暗才是光的最后的归宿。这个结果虽然显得悲壮，却不关涉悲剧，那种悲壮得令人心醉的结果是毋庸置疑的必然结局，虽然从没有人体验过，但仅凭人类目前掌握的知识，完全可以做出这种推理。尚未进入完全的黑暗之前，我乘着风的翅膀，在阳光里飞行，像一颗星子一样，努力烧掉自己的外皮。
　　我相信，以燃烧的形式磨砺自己，生命的真谛一定会显现出来。科学技术告诉我，真谛在我的脑海里显现的时间长度是被称作视觉暂停的零点四秒。那时候，我会和真谛暂得欢聚，然后，时间作为风一样的东西在世界上继续等候，真谛带着我，作为种子融入黑暗，并以黑暗为土壤，开始新一轮发育。
　　这还是许久以后的事，现在我不必过于关心。现在我必须享受我在阳光下御风而行的快意。
　　在车上，在风中，一直困扰我的蜘蛛网一样杂乱无章的声音被我和风撕碎了，那些声音曾经缠绕了我的青春岁月和中年的梦想。现在，它们像无依无靠的蛛丝一样散落在风里，进而消失在风里。那些声音一直想捆绑我，想阻断阳光，想切割风，想把完整而酣畅的风切成凌乱的碎块。但风是切不断的，阳光也是挡不住的，我不想被绑住。御风而行，我就可以把那些难听的声音永远抛到不可再遇的时间陈迹里。我的眼前，全是我和时间摩擦产生的火光，就像星光一样明亮，那些光只给我照路，不会焚烧我的灵肉，它们能够焚烧的只是我粗粝的精神外皮，就像烧掉剥落的干树皮一样爽朗而热烈。在火光中，我看到今天和明天都是炽热的，阴影越来越少，暗斑越来越少，所有的人都脱胎换骨了，笑意盈盈地在长风吹拂不停的世界上过日子。
　　御风而行，我就暂时离开了用以谋生的那辆破旧的牛车。那辆车太陈旧太破烂了，浑身嘎吱作响，被无数头牛拉着，我是其中之一。拉车的牛累死了一批又一批，牛的血肉被乘车的人吃了，骨头被野兽和飞鸟啃光了，散落在路上，白花花的。我想，应该更换的不仅是牛，还有那辆低效率的牛车。牛车所有的榫卯都大幅松动，负载又过重，前路也是坑洼不平转弯抹角的。那辆牛车，是与我和许多人谋生相关的东西。很沉闷，很沉重，很沉郁。世界已进入高铁时代了，但属于我们的那辆牛车是不允许散架的，我和许多人还在尴尬地拉着。我们的报酬不是按照效能发放的，而是按照计划发放的，不至于饿死，但也不足于赎身获得自由。我们都不能像骏马那样在原野上飞奔，晒太阳休息，或者自由交配。
　　坐到车上，以旅行的名义在阳光下御风飞驰，我就暂时从那辆破牛车上离开了。因为有自由而明亮的目标，我的前行就不是空虚的。也许我很愚钝，无法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蝴蝶，但我尚能感觉到自己能够受惠于阳光和风，我的感觉还是轻松快乐的。
　　浪漫情愫很乐意长风把写着年龄数字的那张纸吹起来。纸张的背面看不见了，正面被阳光照成了高光。但我看来，那张纸的正反面都可以忽略。下着小雨，雨滴从阳光的缝隙里愉快地洒落下来，散落在风和阳光中的年龄数字仿佛被雨水打湿了，是透明到只可感觉不可得见的。我真的很愉快。我终于无须担心虚无的年龄成为我心灵的累赘。而任何工具性的飞行都无法跟御风而行相提并论。我在风里，也就在时间里。
　　速度是世间最神奇的东西，它很快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速度让我享受到了我平时享受不到的愉悦，也让我的脑子开始解悟从前无法解悟的许多秘密。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汽车穿过的是由时间酝酿好的玉液琼浆，其间飘拂着风的醇香。
　　我的外裹层很厚，这是我在御风飞行中才发现的。到了另一个城市，它的表面就呈现出被火烧熔又凝结的样子。我就惊叹，那是火与风共同创造的奇迹！是一些凝固了的流体，像水波纹一样优美。那种美丽与新的城市很般配。表示年龄的那张纸被我丢在路上了，数字早也没有了，空气中也没有白纸的碎屑，阳光所照全是透明而清晰的白亮，宁静，纯净，仿佛在等待等待新一轮的书写。我想，我应该重新把我的名字写到上面去。
　　酣畅淋漓的心情就是这么来的，让我屡屡惊悚的年龄那个东西，不再是让我劳心费神的；让我忧心忡忡的牛车生涯这一刻也不再是我的精神负累。再说，老旧破烂的牛车虽然被强调不许散架，但它一定会腐朽，届时，所有拉车的人都会获得自由。成为一匹骏马的自由。
　　我也找回了失落多年的爱意。
　　与一个人有关。我爱她。我很坚硬，但不想蹭破爱情这张外皮而剥开婚姻的血肉，不想，从来都不想，我只想让她感到幸福，虽然至今我都不知道她是否感受到了幸福，这听起来多少有些Platonic，①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我所理解的爱情最美妙的情境就是那种并不关联婚姻的。我宁可把自己的爱情幻想磨砺成虚伪的镇定，也不愿让我爱的人担惊受怕甚至罹患伤痛。哪怕终于不免在某一日看到她被惊扰过的面庞在阳光下强收起最初的微笑，我也不能让爱这种东西变成无聊的趣味。
　　一个人的意志是可以被磨钝的，但不可以被瓦解，那时候，虽然所爱在爱情面前也显得麻木了，我却为我能够观赏到她灵肉的完整而快慰。
　　引发我爱意的那个人，她有一张极其好看的外皮。在我面前，她从没有评价过她的婚姻和家庭的血肉，而这也是我最不想知道的。我爱她的岁月里，我和她都毫发无损，可算世间奇迹！我的坚硬的外皮是风和阳光磨砺而成的，是与老茧一样柔韧的。时光如风，从我与她的缝隙中吹过，如我所说，一切都不会停下来，她也在时光中飞，只不过向另一个方向飞去。远远地，我看明白了，爱情停留在两个人相识相悦的阶段才是最好的。
　　爱和被爱之间应该有一个适当的缝隙，我和她有了，她没有受伤，我也是快乐的。那个缝隙的最大宽度正好满足爱意传递的时间长度是零点四秒，于是，一个伟大而浪漫的过程就在轰轰烈烈的开始中隆重庄严地结束了！在那一刻，我和所爱的人都曾发出辉煌一亮，亮过之后，剩下的，全都存放在黑暗里，谁也不用再找回来。
　　悠悠一念，其实短暂，至多也是视觉暂停的时间长度，所见也是视觉暂停过程中最美丽的一现，那就是爱情的本真样子。不算短了，心灵因此已经极其丰富，那一瞬间发现其实世界并不沉重。而自己，也是阳光与风的一部分。哪还记得年龄、岁月那些无足轻重的东西呢！
　　几小时后，几百公里之外。当我踏上另一个城市的街道，我猛然发现那张纯白的纸被重新画写过了，画写出来的情景是我此前所有愉快梦境的组合，梦境所及之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知道我已处在辉煌一亮的过程之中，我会给新的城市带来新的视觉暂停效应，就像一颗星子照亮过那个城市的晴夜。我爱的人，她是天边另一颗明亮的星子。她是自由的。
　　找一家旅馆安顿下来，是那种我和老板可以随便聊天的小旅馆，他会告诉我这个新的城市真实而丰富的各种消息与各种细节，而那些消息和细节是从芜杂的大路新闻里面逃逸出来的。我爱听，听完之后，我很快乐，就可以有安眠的一夜。
　　那时候，另一些人还未入睡，包括我爱的人。他们也许正在谈论照亮晴夜的某一颗星子，或者并未想起这些而在谈论别的什么。也许他们对白天的阳光与吹拂不停的长风并无知觉，也没有仰视星子寥落的晴夜。他们也是幸福的。而我自己，像疲惫的风一样，把自己暂时安顿在这座城市一家平凡的旅馆里。
　　我也没有忘记，同样作为牛车，另一座城市是更新更大的。
　　2017-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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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Platonic，柏拉图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