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漾濞江系列之十二——刀王

2021-12-23叙事散文蒙正和
刀王◇蒙正和农历三月十九去鸡街乡吉村观摩一年一度的彝族歌会,很想见见曾经的同事、彝族打歌大刀舞“刀王”老左,与他叙叙旧,解释一下所托之事。算起来已是四五年没见面了,这样的场合他不可能不来。1979年11月初我走上水利工作岗位,恰逢全州水利技……

  
刀王
  
◇蒙正和   
  农历三月十九去鸡街乡吉村观摩一年一度的彝族歌会,很想见见曾经的同事、彝族打歌大刀舞“刀王”老左,与他叙叙旧,解释一下所托之事。算起来已是四五年没见面了,这样的场合他不可能不来。
  1979年11月初我走上水利工作岗位,恰逢全州水利技术培训在下关举办,各公社水利员悉数参加,住在苍山饭店,认识了鸡街乡水利员老左。我是新手,一切从头学起,老左比我年长,又是老水利,我把他当兄长,学习中、技术上不懂的问题总向他求教。
  记得是1982年三月街前,我们到县水利局集中汇报工作,老左没有来。得知他带着公社打歌队将代表县里参加三月街汇演,正在县里集训,近日要汇报演出。几日后汇报演出在县委简易小礼堂进行,我特意去观看。开场节目是彝族打歌,这是我首次看到打歌上了县城舞台,心中暗暗叫好!老左耍着大刀,引领葫芦笙、竹笛和三十六名彝家青年闪亮登场。悠扬的笙笛前奏,整齐刚劲的打歌舞步,铿锵勇武的大刀招式,一波三折的男女对唱,草根艺术升华为文艺精品,令人欣喜若狂,拍案叫绝!鲜明独特的艺术感染力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灵,一曲终了,我还陶醉在歌舞之中。却原来,老左不但是领队,还是歌头、刀王。接下来彝家少女的一曲山歌,更是穿透了我的心灵!甜美亮丽,清朗圆润,曼妙飘逸,破雾穿云?我至今仍找不出恰当的词汇描述来自漾濞江岸大山深处彝家少女的歌声。惊叹之余,又得知歌女竟是老左的千金阿珍。
  拨乱反正,迎来民族民间文艺的春天。从小喝的漾江水,养得一腔好嗓子,老左父女是顶尖民歌手,重大场面总有他们的身影。鸡街彝族打歌队数次参加大理三月街民族节演出,捧得大奖赢得荣誉。一股山风从彝乡吹来,“彝族打歌”引起轰动,一时成为美谈。记者、作家又拍新闻又照相又写文章,很是风光了一把。我写了篇题为《新歌唱不尽父女同登台》的小文章,登在《云南日报》上。此后每次鸡街打歌队来县城演出,我都要去观看,县庆后再没有见到过阿珍,据同伴们说她把红绣球抛到漾濞江东岸,找到了如意郎君,嫁给巍山彝家小伙了。本来嘛,彝家女天生一副金嗓子,唱得出一方天地的。可她也许看得很淡,人生何处不能放歌?彝家女的歌台原本就在山野江河之间。
  1984年春夏之间,开展全县水资源普查,我们集中到县里培训学习,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要摸清全县的水家底,为水利建设提供翔实资料。分官农林水的杨副县长作动员讲话。现在还记得他说:“地球其实是水球,百分之六七十都是水。漾濞水资料丰富,县委、县政府制定了粮林畜电矿全面发展方针,电就是水电,你们盘清了家底,才能合理开发……”住县招待所,与老左同室,晚上缠着他唱彝族民歌。我试图记录翻译,投给《山茶》杂志,我曾在这家刊物发表过两篇习作。老左很热心,用彝语吟唱(其实是说)了几首叙事长歌,句式整齐,韵律鲜明。语调中表现出强烈的感情色彩。说来羞愧,我生长于一个白族彝族杂居的老寨,早已汉化了,竟不懂母语,也不懂国际音标,无法记录,请他翻译为汉语。他就把长歌翻译给我听,然而这一翻译,韵律消失,诗味全无,本来七言四句的诗句、朗朗上口的诗歌,变成索然无味的口水话。而我的诗歌水平太臭,费尽心机也枉然,终究翻译不好。我把稿子拿与老左,他自然不认可。他说彝族口语很丰富,但是好多词汇找不到相对应的汉语,翻译出来就成为大白话。打歌场上的调子,你要我单独唱给你我还唱不了几调。但是一旦上了打歌场,用彝族话一对一答,调子自然就出来了。
  培训结束分片开展普查,南片三乡分为一个组。我和瓦厂公社小常随老左经下关绕道巍山大仓(那时漾濞南片三乡还不通公路),搭拉木材车经分水岭来到鸡街公社达村大队下边的江桥。这座横跨漾濞江上的桥叫朝阳桥,是六十年代漾江林业局修建的钢缆吊桥。卡车到桥东已是终点,桥这边漾濞地界的林区公路已失修多年。沿漾濞江边旧公路而下,来到下吐露摩——鸡街河注入漾濞江处。这里是漾濞县海拔最低的地方,早年漾林在此设过一个林场。
  飘来一阵山雨,我们在路边树下暂避一时。因为有西洱河、顺濞河、吐露河和巍山地面的等众多河流沟箐注入,漾濞江流到这里时,水量比漾濞、平坡一带大多了,墨绿色的巨浪滚滚而下,涛声低沉雄浑。站在江岸,顿觉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峡谷中的大江是如此的撼人心魄,充满神性!小常老家离漾濞江不远,算是江边伙子,我问他敢不敢泅渡过江?老左就说怕什么,江对面河南村、碧茨村妇女八九月间还背着小娃娃游过来凫过去,林场放电影时姑娘媳妇们凫水过来瞧电影。我听了再瞧瞧深不见底的江水,心底寒气蹿起,漾濞江边彝家女,真不简单!
  才说着,江涛江风送来一曲轻快的山歌。循声寻去,原来是江对岸一群戴着草帽采摘红花的彝家女在唱调子。我的情绪立马被调动起来,屏住声息捕捉唱词。她们唱的是汉调:   
  “阿哥来到漾江边,唱个调子给妹听;
  郎是金鸡先开口,妹是凤凰后接音……”

  听清了,调子是冲着我们来的。一边采着红花,一边唱着调子,山水灵秀在歌声中,彝胞的日子唱着过。劳动产生艺术,艺术再现生活,生活中处处蕴含着美……见这边无动于衷,对岸的调子又过来了:   
  “郎是金鸡妹是凤,金鸡配凤两不差。
  还请阿哥开尊口,隔江调子唱过来。”


  “人家抬爱我们呢,不回几调就失礼了。小蒙对还是小常对,不会?土生土长的腊罗巴咋就不会来两调呢?”小常二十来岁,讲一口流利的彝族话,肯定会唱调子。但据我观察判断,噪音未必出得了台面。我呢,老青年了,又是汉化了的彝族,哪会对歌?老左就数落开了,“彝族伙子不会说彝族话,不会唱调子,你们给还想讨媳妇?”见我们成不得事,鼓动说,“我来教,你们唱:‘郎是公鸡才学叫,煽煽翅膀唱不开;妹是江边花一朵,隔山隔水郎来采……’”
  有道是“教给的曲子唱不来”,虽然有老左撑腰,我们还是抱着葫芦开不了瓢。采红花的大姑娘小媳妇又“噢咴——噢咴——唱一个来!”叫阵,末了甩出一长串“咯咯咯”的笑声,讥讽我们。她们那边旗开得胜士气高潮,我们这里心虚不敢应战,指望老左来几调压压采花女的“嚣张气焰”,他又不接招。那边见这边哑雀无声,更加得意。惹得老左兴起,清清嗓子拉开架势与她们隔江应对——   
  “扯闪打雷派头大,雨过天晴地皮干;
  才出家门不敢唱,格是家头怕老婆?”
  
  “不会吹箫嘴唇厚,不会唱曲脸皮绡;
  不会挑水洒湿路,不会说话得罪人。”
  
  ……
  
  
“江边老树又逢春,唱曲遇拢知音人;
  老树桩头发嫩叶,剃了胡子转少年……”
  
  “麻布洗脸粗(初)相会,绸缎洗脸细相交……
  先唱一曲金鸡调,再接三声凤凰音……”
  
  “唱得漾江水悠悠,唱得彝山千里秀;
  江边阿哥九唱手,妹子搭你学着呢……”


  
  
  “唱不完呢顺宁调,跳不完呢阿哩波;
  哥约妹子许下愿,打歌场上你等着。”



  ……   
  双方一来一往,妙语如珠,不分高下,真有点“不定输赢不罢休”的样子,唱得我应接不暇、眼界大开,忙不迭地记录着双方的唱词。
  老左介绍说,对岸采红花的妇女是碧茨村的,厉害着呢,没有两刷子不消搭她们对。流不尽的漾江碧水,唱不完的彝家情歌。漾濞江两岸的彝胞,哪个不是唱曲高手!
  “你们唱得很文雅嘛,不像有些人平时说的那样粗鄙了草?”我激动的心情如同江涛,久久不能平静。
  老左讲,唱曲对调本来就是文明行为,讲才情斗智慧,要尊重对方,老少都听得,不能出粗口。还要看对象,平帮平辈才对得。今天是你俩个不昌盛,隔江对调,听得清曲调看不清人,我是二老倌了,面对面的还开不成口。特别是在歌场上不能唱淫风骚皮的滥调子,那是一个神圣庄严的场合,哪个开破口歪吼邪唱,几脚把你踢出歌场!他又讲,一次省里来了几位什么专家学者,把他请到公社唱民歌,而且逼着要唱情歌。他怪给专家一台,为什么呢?“这几个人真是不懂规矩!打歌唱调有讲究,哪个兴随便唱情歌,而且是有叔伯侄女侄子老幼三帮在场的公社机关里?情歌只能是在歌场中对唱,或者青年男女们独自在山野间对唱,而且还要绕山绕水呢唱,那层意思是有了,又不能直杆杆地唱出来。你要我大庭广众下唱‘阿哥阿妹’,不合适嘛……”专家们大多带着功利目的而来,又不熟悉民族风俗,难怪老左不高兴。
  对完调子,我们且走且停。经过江边一个地方,老左讲路下江边有个仙人洞,神奇得很,古时候有个少年进去探看,出来时伙伴们已是白发老者……我因为还被刚才的对歌激动着,没有认真听。在鸡街乡普查,住老左家两天。他装着一把葫芦笙,讲了彝族葫芦笙的由来。这个彝族民间故事后来由一位文友执笔整理,发表在《云南群众文艺》上。那个仙人洞的传说,不好意思再问老左,与一篇神话故事失之交臂,很是遗憾……
  忙碌中,日子像歌声般飘过。几年后我与老左先后离开水利员岗位,小常当选村干部,各自奔忙,我与他俩很少见面,三人未再聚首。某日在街头遇见老左,请他到宿舍小坐,得知他在做核桃生意。凭他的精明与阅历,肯定是成功的。几年后老左当选县人代会代表来出席县人代会时告诉我:“那张报纸早已发黄,我总舍不得丢,还收藏着呢。还有那册《云南群众文艺》也还装着。”那时我想,老左珍藏着的不仅仅是一份报刊,而是一个民族的记忆。次年县人代会时,听说老左想要个荣誉,“彝族歌手”之类,一直没有结果。我爱莫能助,心想有关部门应该而且可以满足他这个心愿,原本他就是一个执着的彝族歌者。他要的不仅仅是个人荣誉,而且是时代对于民族民间文艺的认同……
  老左的“荣誉”问题他自己可能作罢了,我却一直挂在心上。又过些年,他托人捎来一份打印材料,我当是继续申报“荣誉”,读后才知是要求落实定补的申请。原来六七十年代他曾带领民兵参加漾乔公路修建、平普公路会战,新时期以来数次组织带领打歌队参加县州汇演,的确是做出贡献的。但是定补主要是针对村干部和五六十年代未在编的乡干部,按当时的政策,明显不合落实。再是我得知他的材料已呈报给了县里有关部门,应该得到正式回复,就未与他及时联系,想着等何时见面了又再给他解释,慢慢的就把这份申请淡忘了。2006年火把节吧,他县里来参加彝学学会活动,晚餐间匆匆见了一面。席间,盛情难却,他即兴唱了几曲,豪情尚在,稍逊风采。好歌手不会轻易老去,老左怎么了,嗓音有些失真?他未问及材料的事,我也没有想起。谁知,这竟是刀王留给我的绝唱……
  下午到达乡政府,赶紧打听老左行踪,乡里一位干部说:“打歌队早上在乡政府集中排练,老左早上就来了,打了半天歌,刚刚回去。晚上可能不会再到打歌场了……”来晚了一步,竟老左擦肩而过。2008年吧,乡里一位干部来办公室找我要那份材料,说要给老左申报民间文艺传承人。高兴之余我给他解释材料的内容主要是要求落实定补待遇,涉及民间文艺的内容不多,请乡文化站辛苦认真做一份。又过半年,大理日报登了名单,老左榜上有名,了却多年心愿,我自然为他高兴!
  年初有乡干部来,问起老左,得知他患了胃癌,到州医院医治未愈,不在了。就回想起几年前席间他演唱民歌时有些力不从心的情景,该是耽误了诊治吧?同事故友的离去已让人扼腕长叹,何况他还是一位不可多得、成绩显著的草根艺术家。好在生前得到了“荣誉”,愿刀王含笑于九泉……
2012-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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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蒙正和 于 2012-7-29 17: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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