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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消失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消失


        唯一的时间,永垂不朽,无数的时间,时刻凋谢。

那个男孩儿


1

        从那个男孩儿进入高一的那个秋天开始,我就踏入到一场在山重水复万水千山之中寻找的漫漫长途。
        那时候,我常常望着那个与我坐在家里餐桌上沉默地与我同桌吃饭、陪我散步时把我远远扔在身后、与同学电话甚至与外公电话时都要虚掩着自己房门、进他房间时找借口把我哄出去的沉静内向的少年,充满了疑惑。我隐约感觉,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少年,正以一周,半个月,一个月,半年,一年,然后几年的速度,20公里,50公里,500公里,1000公里,万里之外的距离,渐渐离我而去,越来越远。
        4岁,看到电视剧里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新郎新娘,你对妈妈说你也要结婚,最开始与外公结婚,然后与爸爸,接着与妈妈……直到说完与家里所有人都结婚,但听妈妈说:“每个人只能与一个人结婚,不能同时与几个人结婚,所以只能找一个你最爱他他也最爱你的人结婚”时,你一脸遗憾地对我说“那我只有和妈妈结婚了”,可稍后,你却伤心地大哭起来:“好像妈妈是结过婚的,就是外公他们好像也是结过婚的了,唉!我结不成婚了,我认识的人全部都结过婚了!”那一刻,望着你涕泪滂沱的小脸,我笑得直不起腰来;5岁,如果我躲闪你频繁的亲昵,你会严肃地警告我“如果不配合,把脸转向一边去,我要改一天亲50次为亲一百次”;9岁,03年夏天,深圳机场,你把蹲在地上帮你整理行李箱的妈妈按在地上猛亲,结果被七、八家报道台商首航事件的媒体记者们发现,你与妈妈成了临时演员,反复表演着无人陪伴儿童与妈妈挥手告别的场景……
        此刻,4岁的你,5岁的你,9岁的你,躲在哪儿去了呢?
2

        高考,这是一个大事件,是它,让我,一个母亲,和我以为一直在云端行走的男孩儿,同时跌落地面。
它让一个神话消失,也让一个浅薄浑沌的母亲消失。
        高考分数出来当天,国内除清华以外的几大牛校的招生电话,即开始轮番轰炸,让我在自豪中晕眩,也在失落中纠结。因为高考时一点点的发挥失常,儿子的分数只能勉强进入北大,但不能自行选择北大他喜爱的专业,最后,儿子只得放弃学校发放给考入北大清华考生10万元的奖学金,选择了香港中文大学他痴迷的数学专业。
        在高考这个事件还没有正式降临到我的生活中时,我一直以为儿子的未来,在我的双眼不能极目的云端,那里有光芒在等待着将他入怀。可当高考这个事件在我的生活中尘埃落定的时候,我才明白那个男孩儿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一直行走在平凡人间。
        在那个令一个又一个大陆高考尖子放弃北大清华投奔而去的校园里,定然潜伏着一颗又一颗神话的种子,儿子如一粒沙,消失在沙漠里。
        1岁半,你就成了“神童”:能背诵上百首唐诗宋词,2岁半可以朗读《政治经济学》《农学》等大部头著作,下课给老师读报,上课给小朋友们念故事书,老师在风琴旁教小朋友唱歌,你躲在下面读《哲学》、《爱情的七种颜色》,你的教室门口,常常挤满了小朋友家长,就为看一眼“那个漂亮的神童”;3岁半,你说“四则混合运算习题数字越大堆我越喜欢作”;4岁半,你靠一本16开的电脑操作手册自学会电脑操作;因为转学,小学三年的英语课程,老师从ABC开始给你补课,只用一个月午休时间,就让你的英语成绩,一跃而居全年级第一,让“神童”两个字长出了腿,从川北跑到了岭南;在初中,你各科成绩多次获得年级第一、在全国中学生化学竞赛中获得一等奖,在高二,你又获得全国性数学竞赛一等奖物理竞赛二等奖……
        现在,1岁半的你,2岁半的你,3岁半的你,4岁半的你……9岁的你……15岁的你,16岁的你,又隐藏在哪一片绿林山岗旁?

3

        现在,我戏称他“拖鞋哥”“长发帝”,他背倚林野面朝大海的学生宿舍,我戏称“垃圾场”。 周末回家,他发长及耳,一双拖鞋从沙田经港铁至深圳到莞城,周日下午再一双拖鞋原路返港。从大一起,再也很难听到旁人夸他漂亮。开始我以为他的同学可能大多也像他一样,体恤拖鞋的休闲着装,有次去他学校,专门观察了一下香港校园男生的着装,没有看到一个穿拖鞋的,又到旺角中环闲逛,注意力仍在街上那些接踵而至的鞋上,仍是很少发现拖鞋的影子。再进入他宿舍,简直没有立锥之地,被子一角掉在地板上,写字台上杂物横陈,垃圾桶笃定在房间中央,未洗的脏衣裤和手提电脑在床下依偎一处,宿舍厨房里,冰箱里食物堆积,微波炉和灶具台面上喷溅星星点点的狼籍,洗衣机烘干机的盖子凌空展翅,我痛心疾首:“你不修边幅不爱整洁,简直在糟蹋自己,也在糟蹋这房间。”接着一顿循循善诱的说教,他却一副心不在焉一眼望知是耐着性子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个出生当天,被护士赞叹“好久没有看见一生下来就如此漂亮的婴儿”的婴儿;那个被单位大院的人们取名一号美人的男童;那个从小到大,在公车里,大街上,超市里,饭店里,动物园内……让陌生的路人夸张地发出 “好俊呀!”、“太靓了”、“好漂亮的小孩子!”赞叹的小男孩;那个在市电视台主持英语节目,在录制节目时因为找不到感觉,一期节目反复录制多遍后不耐烦地责问老师“为什么别的同学星期天可休息,我为什么要来电视台录节目?”,直到老师解释“因为你长得漂亮再加上你英语成绩特捧”才释然的小男孩,你又到哪儿去了呢?

4

        周末,带他到一家经常为家里送外卖的小店晚餐。小店店主是潮汕人,潮汕人大多有很强的重男轻女的观念,为了生出一个儿子,他们会坚持打一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屈不挠的持久战。小店老板一共育有4个女儿,直到排行第5的儿子降生,这场旷日持久的生子战争才偃旗息鼓嘎然而止。看着仅靠一点小本生意要养活一家7口的餐馆老板夫妇,在等待就餐的客人们呼来唤去满头大汗地在小店跑来跑去手忙脚乱的身影,他突然对我说:“如果他们只生一个小孩子,就不会这样辛苦了,并且他们这样辛苦养大的他们那么宠爱的儿子,长大了万一还像他们现在这样生活,也被那些没有素质的客人呼来喝去,这样即使最后生出一个儿子来,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望向他,望向那个温软的小身子粉嫩的小脸蛋纤细柔弱的稚嫩胳膊已经消失的男孩子,神态自若,可我听见自己的心里,雷霆滚过。
        18岁,我还是一条懵懂的肉虫,很多人生的真相,我人到中年才得以顿悟。与我这个晚熟的母亲完全相反,他在18岁的时候,稚嫩的眼睛已经犀利地把生命的迷雾和云层刺破,洞穿了生命的本质:沧桑与残酷。
        这个已经胳膊强健行走如风懂得抢着帮母亲干重活的少年,这个已经基本可以自己去独自承担自己生存场域中诸多人间事务的少年,已经不再是那个步履蹒跚对世事绝缘的懵懂孩童了。
        2岁,妈妈叫你帮忙作事,你不屑地撇撇嘴,不耐烦地说:“我忙得很,等我生个儿子来帮你作吧”!让我笑得前仰后合; 3岁半,吸管已被你咬扁,你小脸也已憋得通红,你焦急地向我求助:“妈妈,我和你教我的动作一样,可饮料为什么还出不来”?问得我也焦虑莫名,一筹莫展;6岁时,你不会自己穿衣洗脸擤鼻涕,8岁时,反复示范你仍不会自己系鞋带; 9岁,你还不知男女有别,常在小女孩的沐浴盆前埋头研究地球仪,上游泳课时全裸跳下泳池,神态自若;初一,老师没有按时下课,你却按时拿着饭盒旁若无人从老师面前经过走向饭堂,老师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让你认错,你却一脸委曲错谔地问老师“我是比着《中学生守则》来作的,明明是老师拖堂错了,为何还要让我认错呢?”让老师再一次呆若木鸡;高一时,你把缴了学杂费剩余下来的钱放在课桌上,钱丢了你打电话问我:“为什么我的书和文具放到教室不会丢,钱放在教室就会丢呢?”那一刻,我哭笑不得……
        现在,此刻,2岁的你,3岁半的你,6岁的你,8岁和9岁的你,初一时的你,高一时的你,又隐在哪一片迷迭香鼠尾草和百里香里去了?

5

        大二参加完迎新活动,他回家,提到了一个“事件”:组织者分配给他的任务,是为新生洗衣。在洗衣机通宵的搅拌声中,他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相信这是又一个大事件,突然降临在他、和我的生活中。
        那一刻,我听到我的心“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明晃晃碎裂一地。随即问他,安排得如此不合理,为什么不投诉?他说迎新营的营员都有不同的任务,人人都忙得马不停蹄,有的营员,特别是香港本地生,忙完了还兴奋得通宵达旦。
        那一刻,我无法想象那个小小的心房,是如何孤独恐惧无助茫然地独自捱过那一个漫漫长夜的。
        那一刻,我顿悟,每个母亲怀里视若珍宝的宝贝,眼中的一轮明月,在别处,不过一棵草芥,一块瓦片。如此渺小。如此卑微。
        那一刻,我知道那个一直生活在师友和亲朋宠爱中的小男孩,已经彻底消失,那个以自己孩子为荣的母亲,也随即消失。
        从那一刻起,再看到与他同龄的男孩子,顽劣的,沉静的,漂亮的,丑陋的,富贵的,贫穷的,我都有保护的冲动,觉得可怜可亲,满怀悲悯与柔情,以慈母之心。再看到或听到有孩子遭遇苦难的场景,我都会听到我自己的孩子在求救在呻吟,一连几日深陷在沉郁痛楚里挣扎,揪心,情不自禁。

        纵览古今,伟人名媛王公贵族,也难逃尘俗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酸甜苦辣的手掌心,都有命定的恶魔与灾星,一个平凡的少年,岂能是例外?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走向了所有生命一览无余的命运,是罩在他身上一路的光环,遮蔽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他在芸芸众生中的那一个准确的位置。
        现在,我不再仰视、而是开始俯视他的命运。
        他将一一抵达我不能控制的他的欢乐,他的悲伤,他的惊天动地或默默无闻,人世间加诸在他身体上命运里所有的苦,所有的伤,他都将独自承受与面对。
        想到这些,我的心,又一次在深渊中,被勒出了血痕。

        我知道我历任的儿子,一一消失在往昔通向此刻的那一条长路上,现在,我要重返那条路上,寻找那些他曾经停驻和经过的树丛、花海,还有草甸,以及幽径、湖畔、和房屋,亲切的地名,温暖的人名;我要在蔷薇的馥郁和栀子的清雅、向日葵的璀灿和雏菊的烂漫里,一一抚触我的小男孩温软柔嫩的身子;我还要踏过蓝天白云下油菜花的金色海洋,在榕树的浓荫和香樟树桉树的沉香中……去与我的小男孩,一一重逢。
       我要央求歌声婉丽的画眉,绿水青山中亭亭玉立的白鹭、静蹲水边、全神贯注的翠鸟、妖冶艳丽的蝴蝶,复眼旋转的蜻蜓,着粉红内衣的蟋蟀和蚱蜢,引吭高歌的蝉……告诉我那个曾打它们身旁走过的小男孩的消息。
我还要去寻找那些惆怅的清晨和甜蜜的黄昏,校园环形的跑道,在那里去与那个6岁的小男孩,8岁的小男孩,10岁的小男孩……一一拥抱,再一次陶醉在他突然发现妈妈后扑向妈妈怀抱的欣喜。
        可是,涉过崇山峻岭,走过天之涯,海之角,河之滨,山之巅,我没有找到与我的小男孩有过亲密接触的山川风物们,它们,也一一消失了。

我的老孩子


        当我从由儿子的渐离带来的沉郁怅然中抬起头来,才突然发现另外一种消失,已远远早于儿子在我生活中的渐离与消失。而这种消失,此刻现在,仍在继续,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离我而去,越来越小下去模糊下去的身影,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在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好面对你苍老的容颜与衰老的身体时,你突然就把老迈的形象,展示给了我,措手不及,恐惧慌乱,揪心无助,是从什么时候,你突然就变成了一根萎蔫掉皮的老藤,傍晚空茫的暮色,亲爱的爸爸?
        有时,我看着你,就像看着一个与我的生命无关的陌生的老人:行动迟缓,步履蹒跚,目光昏浊,反应迟钝,长时间靠在沙发上,眼皮茸拉着。你的身体,似乎比以前小了几圈,像缩了水的小了几号的你。
孱弱、单薄,无助的老人,打着盹,倚在我触手可及的沙发上,却让我遥不可及。
        带他出门玩,他走几步,就要找凳子类的东西坐一下,看在眼里,万千钢针扎在心里。不甘心,还想垂死挣扎,还想从他的口中证实自己对他的衰老判断是错误的,还想侥幸从他的口中找到哪怕一丁点他还没有自己想象出来那样衰老的痕迹:
        “爸爸,你走不动了吗”?
        “谁说我走不动?这里有凳子,为何不坐一下?不坐白不坐”。
        这明显是不想直面自己已经衰老的辩词,心往下坠,越坠越沉。
        “可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哪怕一路放了数不清的凳子,他会几步一坐吗?你明明就是走不动了!”
        仍不死心,仍希翼通过他新的辩词,来判断他是真的走不动或是真的只是想随便休息一下,我还想努力抓住他一丁点还没有我想象出来那样衰老的蛛丝马迹,来证明我的父亲还没有衰老到让我心痛欲裂的地步,以此来逃避父亲已经衰老的现实,进行自我欺骗与自我安慰,让自己的心稍微松驰一些。
        “我还走得动,那不坐就不坐吧!”
        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可我看到他的腿,颤巍巍的,心底,又一阵乱刺纵横。
        他如此回答我,本身就是不肯面对自己已经衰老的事实,而我也因为不愿面对他已衰老的现实,残酷执拗地把他的伤口撕开!让他眼睁睁地面对自己的衰老,无处可逃,这太过残酷,我恨不得立即给自己一把利刃。
        年迈的父亲,已经不再是我稔熟多年的那个人,从前那个父亲,豁达,宽容,平和,乐观,而现在这个父亲,越来越固执,急躁,小心眼,悲观,像个刁蛮任性的孩子。最简单的行为,最容易的事情,最浅显的道理,取得专业技术高级职称的父亲,却再难以从容轻松完成它们,而最明白无误的错误,他却会执拗地认为绝对正确。
        有时候,望着父亲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我恍惚觉得,那个我熟悉的身体里,已被鸠占鹊巢,住进了另一个我不熟悉的陌生人。我也经常会在某一刻突然怔住,疑惑,感觉我的声音宏亮行走如风的父亲,躲在另一个地方,在与我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而那个我完全陌生的人,用我父亲的身躯和面庞作掩护,躲在我父亲的身体里,冒充我的父亲,混进我的家里,窥视我的生活。
        我可以抚触到那熟悉的面庞和身躯,甚至手背上突起的经络,却抚触不到住在那个稔熟肌肤下另一个陌生的身体和灵魂。
        曾有那么一瞬,看着坐在面前的父亲望着我的眼神,就像一个无助孤单的孩子,惶恐不安地望着母亲,不要抛下他独自远行的乞怜,情不自禁,我想紧紧抱住父亲,却发现冰雪早已抢先一步把父亲拥进怀里,我温热的身体,只是融化在冰山上的几滴热泪。

        现在,对于来自自己孩子的任何讯息,他都不再像从前,用动作用神态,迅速作出回应。不再像从前那样专注,随时支楞起耳朵,来自儿女的任何信息,他都草木皆兵。现在,当我对他说起我的喜乐悲欢,他也是一副淡然漠然的神情,没有了从前激烈迅捷的反应,好像那些话语在他的头脑中传输得很慢,很久才能接通到他脑中的电源。
        那个对儿女爱得专注爱得忘我爱得用力的父亲消失了。
        现在,他已经爱得力不从心,爱不动他的孩子们了,他的爱,已经够不着他的孩子们,已经没有力量抵达到他的孩子们的身边了。
        父亲对我们的爱,是一只精美的帆船。我恍惚看到,时间的洪流,挟裹着小船远去,衰老的父亲,船夫般死死拽住缆绳,不让那只爱的小船被激流卷走,可最后,父亲被缆绳绊倒,他徒劳地松开了手,颓然地坐在岸边,看着小船,一泻千里。我也恍惚还看见父亲站在悬崖边上,紧紧拽住他随着瀑布向下跌落的爱,可最后,衰老的父亲再也坚持不住,松开了手,在他的手刚一松开的瞬间,他的爱就坠向了万丈悬崖,父亲也跟着跌落进了万丈深渊。
        父亲对他孩子们的爱,于他,已是脱缰的野马。

        那个大学毕业照上英气儒雅眼神高贵,围着方格呢围巾身穿毕挺黑呢大衣胸前别着校徽,留着光可鉴人披头的青年;那个带着他的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追踪”游戏、发挥他园艺专业高才生特长,让屋后花园一年四季繁花似锦、让鱼池内水草飘摇鱼影游戈、用故乡金沙江畔带回彩色鹅卵石和奇形怪状礁石给他的孩子们创造了一个童年乐园的父亲,你到哪儿去了呢?
        那个每到周末黄昏,从单位食堂一周两次的“牙祭”餐节约下来留在周末带给妻儿享用美味、带回一本本连环画在夏夜星空下给孩子们讲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的父亲;那个稍加修饰立刻就腰身修拔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那个刚退休时仍嗓门洪亮行走如风在远处都可听见他“踢踏”“踢踏”脚步声的父亲;那个长年为孩子的焦虑失魂落魄,为孩子的快乐喜形于色的父亲,我要到哪儿,才能把你找回?

一个又一个消失的,我


        历任儿子的消失,历任父亲的消失,就是历任的我的消失。
        除却奇迹和神话,所有人的生命中,儿女看不到父母葱笼的眉眼,父母看不到儿女白发苍苍的样子,但他们相互都能看到对方渐渐消失的叠影。
        消失在父母儿女那里,都是相互的。
        我想父亲和儿子,他们也曾在某一刻,某一个情节和地点里,寻找过那一个个已经消失了的女儿和母亲的,就像我现在,苦苦寻找着我从前的父亲和从前的儿子。
        父亲,你寻找过那个童年留着天然卷曲短发圆脸圆眼穿着黄底白花连衣裙的5岁的小姑娘吗?寻找过那个穿着墨绿色丝绸短裙在漏满阳光的林间牵着小狗奔跑嬉戏的12岁少女吗?寻找过那个在滇池海埂公园穿着淡蓝色柔姿纱连衣裙面色沉静的17岁少女吗?寻找过那个沉浸在一首又一首诗歌中满身怒放青春花朵的女儿吗?
        儿子,你可曾去寻找过那个穿着银灰色长裙在窗前远眺在房间阅读在卧室搂抱着你温软稚嫩小身体哼着《摇蓝曲》的沉静安详的年青母亲?寻找过在你学校操场上漫步、耐心等待你放学后兴奋地奔向她时那个年青母亲闪闪发光的眸子?寻找过那个在山岗在溪涧在林丛牵着你的小手寻找野花昆虫充满惊喜喊叫的年青母亲?
若不是妹妹电话转告叫我减肥,我还不知道从前青春勃发的我,绮思无穷的我,早已在父亲悲伤的眼中消失殆尽。
        电话里他对妹妹说,有一天,他突然发现黑发丰茂体态苗条的女儿,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臃肿肥胖的中年妇人,与女儿同坐沙发上看电视,不经意间,女儿黑发中夹杂着的几根白发,似锋利钢针,刺痛他的双眼。
放下妹妹电话,我关上浴室的门,站在浴室的大镜子前,开始细细审视镜中的自己。有多年了?我竟然都没有想起仔细打量自己的身体。
        镜中那个女人,我已认识她多年。可现在,镜中端祥着我的,是一个我不再稔熟的中年妇人,我在她枯焦的头发上,没有看到黑发如瀑,在她的眼中,没有看到盈盈春水,在她的面庞上,没有看见莹润如瓷,隐约的火苗隐约跳荡,在她的腰肢上,再没有看到19寸的柔软,在她依旧丰膄的大腿肌肤之下,我再也没有看见若隐若现的白雪红梅。
        那春水,那丰茂,那莹润,那柔软,那些白雪红梅,它们,都躲到哪儿去了呢?
        我开始抚摸自己的身体,抚摸这已经微微松驰的腰身,抚摸着这新长出来的几寸腰线,想不明白它是什么时候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而那接近不惑前还苗条紧致的纤纤细腰,又是从何时开始,一点一点离开它属于的那个身体的?而这些松驰的肌肤,又是从什么时候,渐渐放弃对它所属于的那个身体的紧握的?

        现在,还残留在我身体中的一切:月光和瓦片,珍宝和草芥,仙境和废墟,仍将一分一秒地消失,就像那些青丝,在一分一秒中,努力挣脱我身体的束缚,要我在将来对它们遥远地怀念和追思。
        我抚摸着我的此刻和现在,我发现我往昔的惆怅、失落、忧郁、不安、无助、悲伤、孤独已经不再,我往昔的镇定、欢快、喜悦、愉快、松驰已经不再,我往昔的彷徨、犹豫、愤怒、厌倦,嫉妒、自责、歉疚、悲愤、沉默、惊恐,担忧、恐惧已经不再,我往昔的无奈、悔恨、痛楚,绝望、困惑、焦虑,烦躁、苦恼、寂寞已经不再,我往昔的自豪、兴奋、狂喜,惊喜、满足已经不再,我往昔的感伤、漠然、凄恻、无聊、茫然、紧张已经不再,我往昔的欣慰、羡慕、迷恋、思念、神往,怀想……已经不再。

        历任的父亲,历任的儿子,历任的我,相互在对方那里,分分秒秒消失,又必将在分分秒秒的相互消失中,永远离开。
        这轮回的消失和别离,这一场大劫难,人人,在劫难逃。

        每一刻,每一秒,所有的我,所有的儿子,所有的父亲,都在渐渐萎黄,片片飘落,消失在消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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