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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歌起江淮(载2021年3期《文学港》)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歌起江淮






江淮地,我的故乡。自云端、山水、田垄、湾畈,歌声响起:

新打塘埂两面光,里插杨柳外插桑;
东边来风桑缠柳,西边来风柳缠桑,
乖姐缠的是少年郎。

一把扇子(么)安扬,抖抖(那么)溜溜;
这把扇子(么)安扬,郎买的(那么)干哥乃。
郎买扇子(么)安扬,花了钱(那么)溜溜。
做双鞋安扬,送情郎(那么)干哥乃。

——一听便知,这是我老家固始情歌呢。

千里淮河一只船,龙头凤尾亮闪闪;
多少码头弯不住,船歌一曲牵到岸,
情妹嗓子金不换。

哥哥对妹爱唱歌,唱得口干咽唾沫;
妹妹两眼欢喜泪,熬成浓茶敬哥哥,
随你哥哥喝几多。

——这是男女对唱的淮河船歌哩。

桑河弯弯长又长,桑山高高岗连岗。
水绕桑山龙摆尾,山偎桑水凤朝阳。
山前水后桑树林,林中有座郭家庄。
郭家有个黄花女,从小起名叫丁香。
一岁两岁娘怀抱,三岁四岁不离娘。
五岁六岁知好歹,七岁八岁绣鸳鸯。
丁香长到十岁上,请个先生教文章。
读书不到三年整,晓得三纲并五常。
丁香长到十六岁,老姐美貌传四方。
世间人夸花月俏,难比丁香好模样:
素挽青丝赛乌云,不擦柏油自来光;
杏眼灵灵三秋水,娥眉弯弯柳叶长;
粉脸桃腮朱唇亮,糯米银牙玉生香;
青衣绿裙红绣鞋,走路好似风摆杨。
那天丁香去采桑,蝴蝶闻听报信忙;
牡丹得信忙擦粉,月季得信忙梳妆,
海棠得信点胭脂,荷花得信换衣裳。
等到丁香身前过,比罢才知是空忙……

——哦,这就是固始“灶戏”《郭丁香》!

固始民歌,地缘、史脉和形态,归类于大别山民歌;大别山民歌,归类为江淮区戏曲音乐。无论淮河流域的人们经历了怎样的动荡、苦难和生死,他们仍然需要并创造着自己丰富的精神生活和艺术形式。抒情、言志、委婉、激昂、宣泄、释放,内心需要满足和抚慰,也需要出口。艺术在民间,在乡土,烂漫多姿,自然天成,优美和塑造一代代淮河儿女的生命姿貌、文化姿态、生活滋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必同时有一方养人的精神生态和水土,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那人还有啥活头。
在专业研究上,淮河流域的戏曲音乐被划分为三个区域:江淮区、黄淮区、淮海区。所谓江淮区,是指长江以北、淮河以南、大别山以东、大运河以西的广大地区。这一带是淮河、长江冲积平原,地势四周略高,中部较低,是我国重要的水稻产区和淡水渔业区。黄淮区是指黄河以南、淮河以北、伏牛山以东、大运河以西的广大地区,这一带土地肥沃,地形平坦,海拔较低,面积辽阔,为我国重要的农业区,主产小麦、杂粮和棉花。淮海区是指北接齐鲁、南连长江、东濒黄海、西至大运河,形成了南北狭长地形的水网密布区域,历史上黄河多次改道,天灾,人祸,带给区域无尽苦难,土地碱化,地势低平,灾害频繁。自然区域系统包括地形地貌,必然对区域人文与艺术形成重大影响,甚或决定着内容、品种和式样。先看黄淮区,该区域西部、南部属山区、丘陵,北部、中东部多为平原,民歌、民舞、戏曲、曲艺并重,现存有豫剧、河南曲剧、河南越调、太康道情戏、汉剧、坠子戏、柳子戏、沙河调、豫南花鼓戏、凤阳花鼓戏、淮北梆子、四平调、二夹弦、豫东调、祥符调等。淮海区的戏曲剧种即音乐声腔,繁茂多样,姿彩缤纷,有本土的,有外来的,有二者融会新生一种的,如本土的香火戏,花鼓戏,在花鼓戏、扬州清曲和香火戏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扬剧,在香火戏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淮剧和洪山戏,有拉魂腔为母体分出的柳子戏、淮海戏和泗州戏,有吕剧、罗子戏、八仙戏以及流布发展于沿江一带的江南锡剧;外来的有黄河流域的豫剧、豫西曲剧、山陕梆子影响下的各种梆子腔:山东梆子、莱芜梆子、东路梆子、江苏梆子、枣梆等,江淮区的徽剧、黄梅戏也有。
最后来看江淮区。淮河不仅是南北地理分界线,也是南北文化分界线,其地理区位天然赋予了淮河民间音乐文化多样性的地域特色。既是独立的,又是兼容的,我所居住的河南信阳及所辖我老家固始、大别山腹地的商城、新县、光山,周边安徽金寨、霍邱,湖北红安、麻城等,即在此区域内,淮河及支流丰沛恣肆,蜿蜒交错,鄂豫皖三省通衢,南船北马,亦橘亦枳,豫风楚韵,古代概述为:襟荆楚而屏中原,扼两淮而控江汉;当代宣传语曰:东西经济交融,南北文化荟萃。所“荟萃”的有中原文化、楚文化、吴文化、诸侯杂文化。今人所讲区域文化,是先秦的概念,所看到的,都是久远的图文记述、地下出土,或博物馆展览的器物,而于生生不息的民间生活,已无以分辨,因此还应该有推及到当代的文化界定和考量。江淮区乃鱼米之乡,富庶繁华,山水青绿,人杰地灵,民间音乐丰富多彩,民歌、民舞、器乐、曲艺和戏曲,千姿百态。其中戏曲正是这些音乐艺术形式集大成者而创造出的高度综合的一个音乐艺术品种,在江淮区即有黄梅戏、黄梅采茶戏、徽剧、庐剧、淮剧、凤阳花鼓戏、清音戏、泗州戏、咳子戏等等;民间曲艺有锣鼓书、四弦书、大鼓书、花鼓、淮词、四句推子、安徽道情、安徽坠子、卫调花鼓等等;民歌、民舞,就更是繁花似锦,多姿多彩,不可胜数,并流传演唱至今。上面所听到的民歌,就是固始民歌,或曰大别山民歌,在信阳民间,有丰富蕴藏,信阳也被称之为歌舞之乡。火绫子、杈伞舞、花伞舞、流珠伞、六绫悠、双连环、狮子舞、春牛舞、蝴蝶舞、河蚌舞、地秧歌、花鼓灯、跳傀儡、老背少、旱船、花车、龙灯、扭角、抬角、打连厢、固始花挑舞、商城花篮戏、息县板凳龙、潢川咳子戏、光山花鼓戏、新县三壁吹打乐、潢川渔鼓和渔鼓扇纸人戏、罗山皮影戏,还有民歌,从20世纪50年代到现在,多次被邀进京展演,国内国际获得大奖无数,有的当年还被邀在怀仁堂为国家领导人演出。



一直以来,我犯有一个“常识性错误”,把大别山五句山歌视为我们的“绝无仅有”。那年去湖北五峰土家族地区的柴埠溪采风,给了我“启蒙”。
在大别山我们这样唱:

五句山歌五句单,下过湖南到四川,
湘川两省歌千首,没我五句歌新鲜,
会唱五句是歌仙。

在柴埠溪他们那样唱:

五句子歌儿五句多,堆成山来流成河,
无粮无曲不成酒,无郎无姐不成歌,
情歌出自心窝窝。

所谓常识性错误,是我“一直以来”都认为,五句山歌是独属我大别山区的,山南水北,一枝独秀;到了柴埠溪,我才知道我的民间文艺水平有多么业余。比如过去,我所知道的五句山歌基本特点,一是每歌五句,为中国民歌独有。一、二、四、五句押韵,内容上则是一、二、三句铺垫,四句结句,五句点题。二是不同类别的山歌音调也不一样,并形成套式。三是字面干净,这是它最大特点,这也是其它种类的中国传统民歌都几乎没有的。包括涉及性的情歌也是,叫“素面荤底”或“荤底素面”。现在我知道了,五句山歌我们称“大别山民歌”或“信阳民歌”,它在柴埠溪,叫“五句子”。另外我们称五句山歌也叫“赶五句”,在柴埠溪也有“赶五句”之说,但他们的“赶五句”是指五句子连缀,据说最长的有32段,也叫“排子歌”。对“赶五句”的定义,显然,他们更确切一些。所谓启蒙,是由此让我知道了五句山歌的分布,原来是从桐柏山起始,自淮河南岸,经大别山及鄂西一直到大巴山地区,还有部分南方客家人中也唱,是当年中原人南迁时捎带的“文化产品”。
五句山歌是农耕时代劳动人民口头创作的韵文作品,它包括民歌、民谣两大类,也包括少量的长篇民间叙事诗。形式上大致可分为:号子——劳作时有领有合的民歌;山歌——耕作或放牛时的对歌;小调——流行于市镇的委婉俏皮的小唱;灯歌——节日喜庆、婚嫁庆典的欢歌;丧歌——办丧事或祭祀时的宗教歌;儿歌——孩子们念的童谣等。从内容上,大致可分为劳动歌、仪式歌、时政歌、情歌、生活歌、历史传说歌、儿歌和其它八大类。细分就复杂了,比如儿歌里就有摇篮曲、数数歌、问答歌、游戏歌、锁链歌、绕口令、颠倒歌或曰扯白歌等,上述八大类,大多与我国各地民歌存在共性,但由于地理环境各异,风俗习惯不同,语言音调复杂,便构成了五句山歌一些独具特色。五句山歌,不同类别、内容、主题,以及不同演唱对象和场地,音调也不一样,并形成套式。悲凉如《淮调》,高亢如《昆腔》,凄婉如《砍柴调》,抒情如《放风筝》,纯朴如《手扶栏杆》,欢快如《八段锦》,以及打夯、车水、薅秧、采茶都有自己的歌,自己的唱法,并且有独唱、清唱、领唱、合唱等等。我们知道,著名的红色民歌音乐经典《八月桂花遍地开》就诞生于大别山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是根据民歌《八段锦》改编。这是后话。
和其它种类民歌一样,五句山歌中同样是情歌最多,也最出彩,有荤素之说。因为在农耕时代,封建封闭,情歌还间接担负着山里少男少女的性启蒙教育。而五句山歌中的情歌如上所说,无论所描写和表现的内容怎样“荤”,字面一般都素净:

十八岁大姐想情郎,夜夜想得脸焦黄;
打开枕头给郎看,眼泪发芽二寸长,
床底下挖个养鱼塘!

——这是表现单相思的。

小妹妹园中摘黄瓜,小哥哥墙外撂渣巴,
打落了公花不结果,打落了母花不坐瓜,
小哥哥你眼睛瞎!

——这是恋爱的娇嗔。

栀子花六瓣子开,三瓣子正来三瓣子歪,
你要正来正到底,不要正正又歪歪,
要歪你就歪过来!

——这是典型的三角恋爱。

新打的牙床格子稀,叫声小郎你慢慢地,
侬家今年才十四,哪比小郎你十六七,
再过两年我不怕你!

——这是小夫妻初夜情话。

石榴开花叶儿尖,小姑子问嫂怎么玩:
打死的蛤蟆伸两腿,药死的鱼儿往上翻,
上身不动下身颠!

——这是借比喻直接给出的性交姿态了。

未必经意,也未必精准,我选了这几首五句山歌做例。无论荤素,然字面干净。其白描、比兴、语言、手法、情趣、意境都妙不可言,美不能及。
五句山歌有着自己的文化特性和特质,应该成为中国民间文学和民间音乐的独立存在。固然随着传统农耕时代的式微,社会变革、文化多元、城市化进程,迅速带来劳动方式、生活方式、人群聚居方式的改变,民歌的功用已经衰退和消失,甚至已把它作为非物质民间记忆文化遗产来抢救了。但它来自花样民间,来自劳动和生活,蕴含了丰富的文学营养和音乐品质,如源头活水,永远不会枯竭。广泛融入当下的文学和音乐创作,有着别样的情景和韵致。那么这里需要特别提到柴埠溪的“穿号子”和“花五句”,也特别需要提到我老家固始的灶戏《郭丁香》。
先来看“穿号子”,这是一种在对唱中比较复杂难唱的一种演唱形式。它是由“梗子”和“叶子”两部分组成,“梗子”一般五言四句,“叶子”一般七言五句,“叶子”是主歌部分,如那首非常有名的《一树樱桃花》:

梗子:一树樱桃花/开在岩脚下/蜜蜂不来采/空开一树花。
叶子:一个姐儿穿身花/哭哭啼啼回娘家/娘问女儿哭什么/丈夫年小难当家/误了姑娘一十八。

再如《昨打茶山过》:

梗子:昨打茶山过/茶山姐儿多/心想带一个回/脚儿小不过。
叶子:街上的姐儿下乡来/三寸金莲四寸鞋/站着好像官家女/坐着好像祝英台/好像神仙下凡来。

有意思的是“穿号子”可以把“梗子”和“叶子”穿起来唱,有大穿、满穿等穿法。像一棵翠绿的小树,摇曳多姿,各不一样。当然穿时意思必须吻合,否则会穿出许多笑话来,以致全然穿反。上面两首穿起来,就恰到好处,且别有情趣。

第一首:一个姐儿穿身花/一树樱桃花/哭哭啼啼回娘家/开在岩脚下/娘问女儿哭什么/蜜蜂不来采/丈夫年小难当家/空开一树花/误了姑娘一十八。

第二首:街上的姐儿下乡来/昨打茶山过/三寸金莲四寸鞋/茶山姐儿多/站着好像官家女/心想带一个回/坐着好像祝英台/脚儿小不过/好像神仙下凡来。

再来看“花五句”:

之一:姐儿住在架山、架岭、架梁、井架边/情哥住在背山、背岭、背塝、塝背尖/有朝一日打你的架山、架岭、架梁、井架边上过/听我唱一个精精巧巧、巧巧精精的五句子歌/唱得你脚瘫、手软,手软、脚瘫/踩不得绫罗、织不得梭/眼泪汪汪望情哥……

之二:姐儿生得一蔸、二蔸、三蔸、四蔸、五蔸、六蔸、七蔸、八蔸、九蔸菜/青树绿叶长起来/小郎一说、二说、三说、四说、五说、六说、七说、八说、九说、十说她没惹/千说万说才抬头/好事多磨慢慢求……

来说固始灶戏《郭丁香》。这个沉潜与埋没在民间的文化瑰宝、人类文化遗产,最早让人们认识它的价值是在20世纪80年代,固始县三位文化学者曹家振、彭华厚、李海华从当地民间搜集整理了叙事长诗《郭丁香》,在1981年第10 期《民间文学》上发表,计有1 350行,并非全部。次年即获中国民间文学优秀作品二等奖;1985年荣获河南省民间文学评比一等奖,并入选《中国新文艺大系•民间文学卷》,被盛赞为“中原第一长诗”,现在已被有关方面冠名为“汉族民间史诗”。《郭丁香》其主要内容,是以表现传说中灶王奶奶郭丁香和灶王爷张万良爱情纠葛和生活故事,最早,是以灶书形式在豫、皖、鄂、宁、鲁及毗邻地区流传,而在固始,流传最为长远和集中。2004年,在全国性开展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作中,信阳和固始有关部门,把《郭丁香》作为重点抢救工程项目,进行进一步的搜集、挖掘、整理,于2007年公开出版,在这本书的“后记”里,概括“唱灶”有八奇:一奇它是歌是诗是书又是戏。唱灶,可以一个人或几个人坐在那里说唱,也可以多人分角色表演着唱,富有“曲艺”特征,一个书目一个曲种,叫“灶书”;把灶书整理出来成书面文字,是“叙事长诗”;分角色演唱,属于民间戏曲;一个剧目一个剧种,叫“灶戏”;外人听到时,会将其视为民间歌谣。二奇是匠艺合一。只有木匠才唱灶。都是男性。是木工匠人们工余饭后的一种娱乐。娱已娱人,尤其是唱给妇女们听,这便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所唱内容上的选材。你看,《郭丁香》这就成了唱灶的主要内容。三奇是因书(剧)目而得名。唱灶王爷、灶王奶奶的,离不开一个“灶”字,这种艺术形式便称作灶书、灶戏了。四奇是唱灶脚本是木工匠人们集体口头即兴创作,有三百年历史。一部《郭丁香》,木工匠人们口传心授,师徒传承,一代一代,你増我补,脚本也逐渐丰满起来。同是一部《郭丁香》,主线趋同,版本众多,各人所唱,自有千秋。一般可演唱十多天,能者则可演唱一月有余,故此群众对唱灶另有“灶连子”之称。当然,这也要看所干的木工活多少。五奇是无音乐伴奏,仅用木工工具或农具击打拍节。后有人专门制作了一种带柄的小鼓来为唱灶伴奏,成为唱灶的唯一伴奏乐器,叫“灶鼓”。六奇是只有两句音乐唱腔,来回翻唱,发现,竟能演唱如此宏大的书篇,不可思议,且久唱不衰,观众也听之不厌。专业分析,其“奥妙”是唱灶的声腔,既有豫南地方曲艺大鼓书的唱腔成分,也有咳子戏、花篮戏等地方小戏的声腔,还融合了蓼地古老山歌小调的韵味。七奇是唱灶仅止于一种庭院娱乐,不登大雅之堂,自娱娱人,释放一天的劳累和困乏,“木匠不唱灶,手艺行不掉”,那么一定程度上也以此来招揽生意,是很文艺的广告。八奇,那就是拜灶。唱灶之前,木工匠人们走进东家厨房内,点纸、焚香、放炮、敬拜。其间随之也演唱一些相关内容,一是对灶王爷、灶王奶奶的祈祷之辞,二是对主人给予的多方照顾表示感谢之意。这一下提升了这本来乡土娱乐下里巴人的品位,仪式感带来神圣感,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和艺术——无论民间或者殿堂——本身一样,已在人的精神层面。艺术就是这样充满了魔力,保留记忆,传承经验,提供审美,也愉悦身心,它是淮河本源之水,甘甜清冽,洗濯岁月的哀愁和尘埃;是江淮故土之上的木兰、秋蕙、香草、芙蓉、蓼花、胭脂、粉黛、信物,是日子中的油盐,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才活得有姿有色、有滋有味有力量。因此大水淹、大旱旱,死一百回,我们也都能从江淮故乡大地上生出来,长出来;呵气成风,挥泪如雨,夜黑有星月,晨来有阳光,高兴了就唱就跳就扭,憋屈了就长歌当哭,可着劲,吼它两嗓子;转眼你再看吧,一个个都民歌小调样儿的,飒飒爽爽,又变得青枝绿叶、蓬蓬勃勃的了。需要提醒的是民间艺术不免存有封建传统落后和低俗的价值观,有的甚或引导民众把理想寄望于“盛世”“清官“大帝”“关公”“包黑子” ,以及上苍和鬼神,而这正与现代社会民主法治精神相去甚远,在与时俱进与实现人的现代化上,促进我们必须严肃思考和对待民间艺术的扬弃和创新。再就是,我一直很痛苦,就是上面所列举的民歌,还有现在公开整理出版的长达5 000行的《郭丁香》,字数整整齐齐的,怎有可能!一看,就是经过了加工,动了“手脚”,不再是“原生态”了。问题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常常是这些“精彩”的“整理”过的“民歌”,它的最原始版本、模样儿,即“原始面貌”是个啥样呢?当民歌手老去,而后人却把这些整理过的被我斥责为“伪民歌”的往下传,那么大别山民歌在未来,就完全走样了。

郎在山上打眼望,姐在河里洗衣裳;
郎望姐来姐望郎,情姐心里在发慌。
棒头捶在石头上。

那天在柴埠溪一个土家族妹子在唱这首五句山歌时,灵机一动,把最后一句改成了“棒头捶在手背上”,大家觉得改得好,乃神来之思,大赞。转而一想,我就觉得它不好了,固然情姐痴情或到了极致,但棒槌捶在手背上,太过残忍,不敢再想,体会那捶在手背上的疼痛,完全破坏了这个原本表达爱慕之情的美的场景和美的瞬间,也不合理。还是民间厉害,情姐只顾朝山上打眼望情郎了,“棒头捶在石头上”,就没捶在衣裳上,一下一下,还在那捶,是多么忘情、生动的一幕生活情景片段。民歌,尤其流传下来的民歌,必经时间淘洗和岁月锤炼,以致成为不朽经典,集中了民间智慧,不是你随便能改的。
改了,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时间退回到20世纪初那些个剧烈动荡的年代。与我老家交界的商城县西大街王家大门楼,日渐失去它的气韵和豪阔。时代变了,世事变了,未来未知,往昔不再。财富与人际,突然变得喜怒无常,没人能遏制住,洪流滚滚,还有江河日下,那是不确定的开始,是看得见的结束;不肯丢弃心理上钟鸣鼎食的虚荣,那就只好痛心疾首变卖家产,来支撑门面。到了这个份上,一个家族的最后没落,已成定局。
这一切,对于每日出入王家大门楼的王霁初来说,都毫无意义。作为王家少爷,修身齐家,他既不读,也不耕,游手好闲,匪夷所思,沉迷于艺文说唱,把个京戏爱得死去活来,无师自通,自称属汪笑侬派的,遇到知音,他就把汪笑侬派的唱念做打、动作特色分解给你看。王霁初的沉迷,那可是不一般的沉迷。众人万端感慨又无不为之扼腕叹息。
王霁初毫不理喻,且嗤之以鼻,索性把个不受束缚的天性张狂到发邪程度:每顿上桌用膳,张口先敲响一片清脆锣鼓:“呛巴来采、呛巴来采……”抬腿、出步,眼花缭乱地绕着桌椅板凳来来回回,在最后的“嗒嗒……嗒嗒……嗒,呛!”的那个猝然落下的“呛”字时,他的屁股便稳稳落坐在椅子上。准确,合拍,恰到好处。让家人看得目瞪口呆又心生怨嗔,他们对这个发邪发癫的纨裤子弟,真是哭笑不得也奈何不得。及至饭后,王霁初手指儿挑了毛巾,很艺术地抹了嘴,对着在他家帮工的自家王保就是一声叫板:“王保——茶来!”王保最知这位少爷秉性,并在耳濡目染中,经常权且充当他的配角,随即答道:“来了——”一串碎步去了屋里,把茶端来,双手奉上;然杯中并无茶水,王霁初却也用袖掩着作饮用状,连声赞曰:“好茶呀——好茶!”逗得王保:“扑嗤”一声笑出来。到了冬天,院子结冰,很滑,大家走路无不小心翼翼,而王霁初进出依然不改舞台步子。家人见此,提心吊胆,不知是谁“当心”二字尚未出口,王霁初便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不动了。家丁们便慌了神,纷纷过去欲搀他起来,他却把手一扬,闭着眼睛唱到:“昏昏沉,如在梦,不晓得南北与西东……”然后慢慢起身,单腿跪在地上,手指翻动颤抖,继续给你唱着一个戏文中悲痛的人生经历和故事。
哭哭笑笑,他就是这样生活在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中;癫癫狂狂,他就是这样向你表演着自己远离世俗的人生。哭笑着,癫狂着,他就不满足了,他感到他的浩浩情怀灼灼才华,需要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一个更壮丽的舞台,以释放他许久以来的积郁,吐尽他内心块垒。他毫不经意地走了出去,走出了家门,走到了大别山的连绵起伏之中了,走到了森林的葱郁和蓬勃之中了;阳光鲜嫩可爱,照射着波动的绿叶和枝柯,群鸟无忧无虑地飞翔,那是生命的洒脱与欢快,它们将山川的灵气化作清悦亮丽的歌声,五彩缤纷地播撒在蓝天上、绿叶间、山岩里、花丛中;瀑布奔流而下,轰鸣震荡,溪流弹着琴弦,细腻入微,整个世界都在舞蹈都在歌唱,王霁初被震撼被陶醉,他用眼睛用耳朵用肉体用心灵,倾听这自然的音籁,这天地的交响;他走向农舍,走向田野,走向民间,深入那些善良可爱的男男女女,采摘满山满川民歌的花朵。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他感受着这一切的丰富和多彩,汲取着这所有的甘美和纯净。他常常站在一个地方,仿佛顶天立地,整个大山森林飞鸟花树,都成了那一刻的背景舞台,让他艺术的灵感与山水的空濛,弥合出辉煌和生动;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叫板,叫出了久久不息的回声,叫出了他长久以来的压抑、迷乱、愤懑与混沌,酣畅淋漓,一身轻爽。在他的感觉中,他也长出了翅膀,歌唱着飞向绿意葱笼的枝头,飞向云雾飘逸的天际。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一个大胆的想法诞生了——他要组建一个自己的戏班子,他要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唱它个山青水秀,花团锦簇!
从不务实的王霁初,根本不知道组建一个戏班子,会有多难。服装、道具、乐器、演员、剧务从哪里来?最根本的是,经费从哪里来?面对这些具体事务时,便表现出了他的幼稚和笨拙。倒是有朋友帮忙,招来生旦净末丑,购制七莽七靠一应道具,虽然缺东少西,有些初创的寒怆,但毕竟可以凑得一台戏了。王霁初在梦想成真的快乐中,自演自唱自己演奏十分卖力一展风采。几场戏演下来,他觉得不够劲,于是想方设法变卖家产,全力资助他的戏班子——这个戏班子就是当时名扬鄂豫皖的“商城双河班”。在商城,由此诞生了一句歇后语:王霁初卖稞——玩戏。
着实,玩到了这个份上,就玩出了水平。王霁初不是科班出身,文化水平也不高,但他就是凭着热情和执着,凭着死去活来的爱好,凭着他的天赋才华以及对艺文说唱的刻苦研磨和实践,使他在举手投足、一笑一颦中,表现出他的艺术理解和表达。让商城人常常于历史的悲壮和爱情的委婉中看得心思飞动,听得泪流满面,一场一场,丢了田里活计随戏班子十里八里追着跑。
有关种种王霁初的消息,终于让在东北做官的大伯父王礼堂知道了,王家出了这么个不肖子孙,那还了得!王礼堂没有多说,派人到商城不由分说把王霁初带了去。带去一看,才晓得,果真是个恨不得爱不得打不得疼不得的东西,摇了摇头,让人带少爷去旅馆先且住下。
前后思量,斟酌再三,一向自信的王礼堂,一时还真没办法来挽救处置这个堕落少爷。最后他完全从自身的经验和角度考虑,决定给王霁初谋个县长职位,看看用权力、公务、金钱和欲望,能否攫住王霁初那颗失魂落魄的心。
王霁初的这个伯父王礼堂,那可是个人物,非同小可。举人出身,后出家做官,人高马大,威风凛凛;就凭那副派头和他的文才武略,震慑了一方山水。早些时候,辽宁海城大盗张作霖兄弟作恶多端,搞得官方和百姓人心惶惶,有关方面用尽手段,始终未能将其捕获。王礼堂接任海城县令,几乎没费周折,出马便将张氏兄弟揖拿归案。海城百姓在欢呼庆幸的同时,也对这个王礼堂刮目相看,不知这个新上任的海城县令是何等人物,竟如此这般地神通广大出手不凡。极具意味的是,王礼堂在处决张氏兄弟的那一历史瞬间,不知怎地他就犹豫了,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把大手向持枪士兵果决一挥,让把老大杀了,把老小张作霖留下。他要给张家留条根。那会儿他决然没有想到,他这不免带了私人化内心情绪的一个决定,就给张作霖这个野蛮天才的人物,留下了历史喘息的机会,中国近代史也就有了另外一种风起云涌的演绎。因为这之后张作霖很快东山再起,不可一世独自霸占了东北。而这个时候,王礼堂已经告官回老家商城居住了。
多年后,已成为“东北王”的张作霖,在战事有所停息之后,心驰神往想起王礼堂,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便差人连连拍电催王礼堂去东北见他。杀兄之仇,谁敢去见。一家人都为之捏了一把汗,欲感大祸在即。王礼堂当然也心存疑虑,踌躇再三,但他风云一世威武一生,毕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便仰仗当年在东北的英威雄风,毅然去了。
王礼堂的突然到来,倒让张作霖吃了一惊,一番问候,说起当年,历历在目。张作霖竟对他没有表达出一点私人恩怨,并说当年海城几任县令捉不住他们,并不是他兄弟有多大本事,只是几任县令都受了他们的贿赂,自然就屡捉不获。然后大加夸赞说,只有你王礼堂,一身正气,刚正不阿,不爱钱财,不受恩惠,所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终将逃不脱你的手掌,这是必然结果。最后张作霖大大赞扬了王礼堂的克己奉公,造福一方的丰功伟绩,同时亮出了他请王礼堂来东北的底牌:他要让王为他清剿东北“胡子”,助他一臂之力,遂封王礼堂为东北四省剿匪督办。这乃题外话,按下不表。来说王礼堂,成家多年,没有儿子,于是过王霁初为他的继子,从这一点上看,王礼堂当年放了张作霖没有斩草除根,果然是有隐恻之心的。问题是眼下他的这个继子,邪门歪道不成气候,这让一向大有作为的王礼堂怎能心安。
过了些日子,王礼堂终于通过关系和财物疏通,把个县长的职位寻到了,并且任职文书已经下达,亮堂堂的牌子也挂了出去,万事皆备,单等王霁初神采奕奕走马上任。万万没想到,在这个关键的无不庄严的时刻,王霁初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这焦急和难堪,使王礼堂不惜动用所有人力城里城外四处寻找。家丁回报,说听人讲王霁初去北京“打炮”(即票友)了,王礼堂头脑顿时炸裂,头晕目炫,惊天动地长叹一声,颓然坐在了红木太师椅子上。天大的笑话,奇绝的耻辱!王礼堂咆哮如雷,在王霁初一路风光从京城回来时,王礼堂不容分说,把王霁初绑在大堂之上,挥了皮鞭,狂暴地毒打,破口大骂,他甚至想对这个不成器的逆子,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以解心头之恨!
王霁初强忍着泪水,不叫,不哭,不辩解,不告饶,且在继父的打骂逼问中,决不表示半点悔改屈从之意。王礼堂见此,知道一切都不可救药,遂横了一条心,决意把这个不孝之子杀了。而王霁初觉得他还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商城的双河班还在等他演出,他的一身才华还没有展露出来;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京胡正激越地拉响西皮流水二簧摇板的过门,锣鼓枷板正敲得疯急,他人生的大幕就要光华四射地缓缓拉开;他的嗓子发痒,疼痛难忍,他的心脏充满激情怦怦跳动。他坐不住了,当机立断,连夜逃回他日思夜想美丽无比的大别山商城老家。王礼堂哪里肯放过,他决不容这个逆子继续为非作歹,辱没王家世代荣耀的门风。遂派人一路追杀到商城,表现了这个剿匪专家不除后患、誓不罢休的钢铁意志。
看起来“数十年,说恩爱,相从至死,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王霁初觉得他再也躲不去跑不掉了,抚今追者,思前想后,于茫茫黑夜面对如豆灯火,含着热泪和一腔激愤,洋洋洒洒,如泣如诉写下了一本《艺术论》,其中说道:“……人爱吃白米,就是不愿让儿孙种田;人爱吃鱼肉,就是不愿让儿孙渔猎;人都爱娱乐,就是不愿让儿孙唱戏。儿知大父也爱看戏,如果天下父母都不让子女演戏,大地之上锣鼓停住,四海之内丝断竹绝,大父能不寂寞吗……”书成之后,交县文明石印馆翻印成书。他一面让来人将书带给继父王礼堂,一面向友人广为散发,《艺术论》阐述了艺术本质,也抒发了他的爱,他的内心。果然,王礼堂在看了《艺术论》之后,心软了,情动了,仰天长叹,罢、罢、罢,流水落花,四时流转,物竞天择,随他去吧。
王霁初幸免于难,中国的民间艺术幸免于难,大别山儿女热爱音乐的心灵幸免于难!



1929年12月25日,红三十二师在一些伟大历史人物智慧策动下,乔装打扮,智取了商城县城。枪弹声打破了商城千百年来一潭死水的沉寂,城关人家纷纷打开门户,迎接这个阳光灿烂如沐春风的日子,人人系红带,户户挂红布,迎红军,庆解放。兴高采烈的王霁初,在脖子上也挂上了红带子,仿佛受到光明的召唤,带着迫切走出了暮气沉沉的王家大门楼子,欢悦地奔跑在人群之中;他感到了心灵空前的解放,他拥有了生命自由的庆典,他想裁下一天云霞作红绸,舞遍商城的大街小巷,他想借群山流泉音韵,唱出这个日子的激动和美好。他根本不知道他出身在地主家庭,他的名字也早被列入革命对象的名单里了。红军对他虽然没有采取严苛手段,但他还是被关押了起来。
关就关吧,单纯得跟孩子样的王霁初,根本就不去想他被关的原因。同时,小小屋子怎能关得住王霁初被欢乐启动的强烈情绪;他长久地沉浸在锣鼓欢庆的氛围中,情之所致,心灵飞动,他就在被关的屋子里,激情四溢,字斟句酌,按照商城民歌的形式,写下了一支《取商城》的歌子——

民国十八春,红军打商城,打得土豪乱纷纷,喜坏我穷人。
二十五清早,红军计划好,手提油条肩挑草,就把城破了。
打开县牢门,救出我穷人,反动机关除干净,不留害命根。
打尽土豪绅,人人喜盈盈,多亏来了救命人,大家享太平。

他打着拍子,反复吟唱,至到满意时,让人把歌子送交红军司令部。历史的绝妙和精彩,正是它给予的机缘和机遇,让诸多英雄豪杰,贤达才俊,特殊人物与之终有直面的人生相逢和心灵契合。因为就在这时,红军司令部正在为一件事儿着急:打开商城,要建立苏维埃政权,他们想在庆祝大会上能有一支歌子作宣传,既烘托气氛,又振奋人心。当时在红军队伍里,很难找到这样的艺术人才。红军司令部的领导看了《取商城》,即刻把王霁初请了去,并进一步了解到,王霁初虽是地主出身,但已经破落了,更无罪恶,遂动员他参加了红军,同时希望他能为庆祝大会,写一首革命歌曲。
天降大任于斯人,王霁初临急受命,接到任务,他觉得这是来自组织的一种信任,也是缘于艺术的无尚荣光。他有些激动,强忍泪水。他轻轻抚平桌子上的草纸,把墨研了又研,把笔润了又润,他似乎就站在历史与艺术的帷幕后面,酝酿着一种伟大辽阔的责任和情绪;伟大辽阔之中,灵感变幻出斑澜华美的翅羽,飞越群山的青苍、花树的迷离;穿过千川百瀑、飞霞流云;到处是笑逐颜开的人们,遍地是红条红布的繁闹。民歌的质朴,小调的清纯,情曲的雅丽,弹响他思维的琴键,吹奏他心灵的洞箫……
哦,《淮调》,过于悲凉,《砍柴调》,有些凄婉,《昆腔》,未免高亢,《手扶栏杆》,又有些俗气,他压抑着,按捺着,激荡着,澎湃着,他在他整个许多年来孜孜以求呕心呖血的艺术积累中,挑捡和选择……
《八段锦》怎么样?他张口唱了起来——

小小鲤鱼轧红腮,
上江游到下江来(呀嘛)下江来。
头摇尾巴摆呀,头摇尾巴摆呀,
打一把小金钩钓(呀嘛)钓上来。
小呀嘛小郎哥(呀啊),
小呀嘛小郎哥(呀啊),
不为冤家不到此处来……

跳动着的欢快调子,把王霁初自己也感染了。他激动不已,迅速找了县里负责宣传的陈世鸿同志填了歌词,由县委书记吴靖宇作了修改;王霁初又根据歌词的内容对《八段锦》的曲谱作进一步修饰、加工和创造,于是,鄂豫皖苏区第一支新编的革命民歌就这样诞生了。这就是传唱至今并且成为中国民歌红色经典的《八月桂花遍地开》——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呀嘛)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啊),张灯又结彩(呀啊),
光华灿烂现出新世界。
亲爱的工友们(呀啊),
亲爱的农友们(呀啊),
唱一曲《国际歌》,庆祝苏维埃……

歌词朴素优美,旋律欢畅明快,在庆祝大会上在千百民众的热烈情绪中,几次重复,人们就学会了。因为这都是他们熟悉的曲调,这是他们过去在劳动中、生活中经常唱的曲调,耳熟能详,即使填了新词,也简单朴实,朗朗上口。大人们边唱边打着拍节,小孩子边唱边跳着舞蹈;台上唱到台下,会前唱到会后,一下就在鄂豫皖革命根据地流行开来。大街小巷,城市乡村,春风野火,一首歌曲带来大别山一片崭新的天地。
由此,红三十二师司令部、商城县委、县苏维埃政府的领导同志们,都充分认识到宣传工作对于开辟巩固根据地有多么重要的影响。于是决定成立一个剧团。经县文化委员会、红日社的同志们积极筹备,王霁初献出原双河班的全部人马和行当,又购置了部分乐器和道具,1930年春天,“红日剧团”正式成立,并确定王霁初任团长。剧团唱着王霁初编写的《八月桂花遍地开》《反对派吵嘴》《送郎当红军》《穷人调》《佃农歌》到处宣传演出。有时就把戏台子搭在一些豪绅据寨自守的地方,王霁初又拉大幕,又踏风琴,又报幕,又演戏,还间接动员寨子里的土豪劣绅出来投降红军。戏台往往与寨墙近在咫尺,王霁初就在舞台中央喊话,豪绅和团丁竟然持枪不打他,有人还饶有兴趣地听他演唱,传为奇闻。
很快,形势变化,严峻恶劣起来,红军、县委、县苏维埃政府被迫于1930年3月,撤进南山,坚持斗争。第二年冬天,千河冰封,万木萧杀,出奇的寒冷。随着这寒冷到来的是,张国焘制造的骇人听闻的大肃反,许多红军官兵遭到迫害,无辜被杀。就连中国工农红军第1军军长、鄂豫皖特委委员、红11师长许继慎也未能幸免,就连解放商城的红三十二师师长周维炯也不放过,到处危机四伏,人们忧心忡忡,断定地主出身又是知识分子的王霁初,必是在劫难逃了。
其实,在这两年间,王霁初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红日剧团,四处奔走,风餐露宿,历尽艰辛,依然活跃在山山水水之间,为红军歌唱,为革命歌唱,为民众歌唱,并真正用一个无产阶级忠诚的文艺战士的声音,去激励和鼓舞人们,向黑暗势力斗争,向光明未来进取。1931年8月18日,皖西北特委在向党中央的报告中说:“商城红日剧团有经常的演出和按期的演习,成绩尚好。”这是王霁初终生都未必知晓的来自组织对他的关注和评价。1932年正月,红军再次解放商城,人们无不惊喜地看到,王霁初随着队伍回来了!而且把已属皖西北特委的红日剧团也带了回来,在县政府大操场、城隍庙、南河湾搭了大戏台,连日演出。随后,在新春花会狮子龙灯旱船花挑的队列里,王霁初放开清亮的歌喉,再次为父老乡亲们唱起了《八月桂花遍地开》。认识不认识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拥过去,围着他随着欢快的节奏,跳起了民间舞蹈。王霁初尽情尽兴地唱,千姿百态地舞,近乎放纵地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在这个晴朗的时刻,尽其所能,倾其所有。他是否已敏锐感觉到,他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将自己表演给亲人们看了,最后一次用艺术的手臂歌声的红唇,拥抱亲吻故乡的山水和土地了,最后一次带给家乡父老乡亲以欢笑和愉悦了……
果然,从此以后,商城人无论怎样一遍遍地唱着他的歌曲,念叨着他的名字,讲述着他的故事,都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因为他再也不能回来了,包括他对故乡的依恋、他长着翅膀的歌声。
……时空错乱,记忆模糊,无尽群山,还是无尽的群山;饥饿,疲劳,战斗,流血,成为生存的链环,周而复始。第四次反围剿失败,鄂豫皖苏区红军被迫转移,王霁初随红四方面军西征,一边作战,一边行军。粮食没有了,水没有了,子弹已残剩无几。然而无论如何,王霁初装着戏文曲谱的大袋子,鼓鼓囊囊永远携带在他的身上。在川北的一次战斗中,队伍已经冲过了封锁线,王霁初突然发现,他的那个袋子丢了。那是他视为生命的袋子呀,那里装着他的全部。他疯了、傻了、痴了,他一定要把它找回来,他决然不听劝阻,他一定要去找回那只袋子。他哪里还知道什么危险,袋子丢了,整个一个王霁初,就全丢了,那是他的血肉和灵魂,是他的红日和大地!
他悲壮地去了,那个四十多岁汉子的可爱身影,终于消逝在中国革命史遥望的热泪中。他走啊走啊,蓦然之间,王霁初发现了他的那个袋子,轰然炸响,光芒四射;他大声地叫喊着、奔跑着,扑过去、扑过去……就在这时,我们听见一声喑哑罪恶的枪响,王霁初一个踉跄,无比优美地摔倒在袋子上,鲜红的血迸发出耀眼的火焰,渐渐开放出夺目的花朵。王霁初用最后的力量,深情抚摸着袋子,紧紧拥抱着袋子,嘴边露出一丝微笑:他终于和他的艺术融合在一起了;在一起,这多么好,多么幸福,他感到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激动和快乐,这是上天赐予他最后,最完美、灿烂的死亡形式。渐渐地,随着他心跳加速,那些带血的音符、殷红的音符,带着王霁初的半世癫狂一生痴迷,跳动、旋转、飞升起来,在蓝天上回荡,在大地上轰鸣——

八月桂花遍地开,
鲜红的旗帜竖(呀嘛)竖起来。
张灯又结彩(呀啊),张灯又结彩(呀啊),
光华灿烂现出新世界。
亲爱的工友们(呀啊),
亲爱的农友们(呀啊),
唱一曲《国际歌》,庆祝苏维埃……

需稍加说明,所见《取商城》歌词,猜想为后来经人修订,应该不是王霁初原始初稿;《八月桂花遍地开》诞生地,也存有各种“争议”和“版本”,如新县说、红安说、麻城说、金寨说、六安说,等等,都有“依据”,言之凿凿,本文取商城说,因其是我所见最早版本。但无论哪个版本,何种界说,及所涉民歌词曲、音乐要素、历史传奇和创作背景,歌起江淮,毋容置疑,都是这片伟大土地的浪漫和优美,是鄂豫皖苏区红色文化的部分,是中国民间音乐经典大品,那永恒的时间与艺术光芒,照亮山水和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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