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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平面的乌托邦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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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平面的乌托邦
张艳庭

      
       没有比广场再简单的建筑了,城市中的一片空地就足以担当这个称谓,承担它的功能;但又没有哪个建筑比广场有更大的向心力,可以汇聚、容纳城市里最多的人。从经济角度来说说,广场好像是与密集的城市建筑空间语法格格不入的,但又不可想象一个没有广场的城市。虽然越来越精致奢华的商业和住宅建筑在城市中大量涌现,广场仍然以最为简单甚至简陋的形式现身;虽然互联网的快速发展,给人们开拓了更多的电子化生存空间,但广场在现代城市中仍然担当着重要的功能。维基百科对这种功能有如下归纳:供市民散步休憩、为市民提供进行集会的地方,或供举行政治或宗教的仪式及活动、进行示威的场地、甚至举行演唱会、开设跳蚤市场等活动。
       这众多功能中,公共空间的意义应该排到前列。这正是城市发展史中广场产生的重要原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广场虽然像是空无一物,但却是城市最重要的空间,承载了最多的公共事务。欧阳江河在《傍晚穿过广场》一诗中写道:“ 我不知道一个过去年代的广场/从何而始,从何而终/有的人用一小时穿过广场/有的人用一生——/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这句诗提供了与广场相关的两种人生,所隐喻的是人与公共空间的关系:一种是对公共空间的冷漠,仅仅把它当作路过的场所;另一种是把公共空间当作一生的价值实现的所在,过份地投入和参与,使自己的人生成为公共化的人生。这都是人与广场关系的两个极端。这两种极端都是时代的症候。而在当代中国,后者戏剧性地成为了前者的一个原因。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人们与广场的关系越来越多样化。广场除了政治性的公共空间意义,衍生更多经济上的意义。在广场上进行的商业活动可谓丰富多彩,花样翻新。我早期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彩票抽奖。在体彩等国家彩票统一管理、印制、发行,彩票站成为城市日常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之前,大型的彩票抽奖活动往往在中小城市的广场上举行。一定程度上,九十年代初期,彩票抽奖活动完成了人们对于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想象,尤其在中小城市,县城、乡镇。因为这种彩票抽奖活动的奖一般不是现金,而是物品。从电视机到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从当时堪称昂贵的汽车到便宜的饮料等,各种价格和用途的物品一应俱全。汽车因为当时价格昂贵,往往成为一等奖的奖品。有时一等奖还不是单个奖品,而是奖品的组合。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种被称为“八大件”的组合:它由八种家用电器组成。相比汽车这样的奖品,它们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有更有亲密的关系。这些奖品都可以在相应的商场中购得,但当时对于小城市,尤其是县城居民来说,仍然有奢侈品的含义;更重要的是,它们象征着一种电气化的现代生活。而这些物品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即大都摆放在广场上,而不是存放在仓库中。它们营造了一种视觉的丰盛景观。这种视觉景观对人们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刺激,有效遮掩了它们很难得到的真相。但这种难于得到相对于到商场中购买来说,倒像显得更加容易。商场中的平等交换是需要付出大量的金钱,而这金钱背后大量的劳动时间。而在抽奖活动中,少量甚至极少的金钱就有可能得到这些物品。这极少金钱的背后是极少的劳动时间。人们不需要付出太多,就有得到这些物品的可能。这似乎是对市场经济平等交换原则的颠覆,成为了一种占有的捷径,而那堆放如山的商品更刺激了人们的占有欲。但这种颠覆是一种表象。对于抽奖活动举办方来说,他们最终获得的利润远远超过商场中的“平等交换”。这种利用人们爱占便宜的人性弱点举行的活动,在公共性最强的广场之上如火如荼,成为了对广场公共意义的一种反讽与消解。因公共总是与公开、公正、公平等词相联系,甚至可谓同源。如火如荼的广场彩票抽奖,在进入新世纪之后逐渐落下帷幕,有多种原因:重复多次后,人们用现实经验证明了这种捷径成为了一种更难抵达的路径,那些近在眼前的物品,基本上沦为了一种物质的幻象;规范化的国家彩票似乎更具公正性,而且最高奖项的金额超出那些奖品太多倍,具有更大的吸引力;随着社会经济发展,人们经济能力的提高,那些以前具有奢侈品意味的奖品也成为了城镇居民的日常用品。但对于许多人来说,这种电气化的现代生活,是靠广场彩票抽奖活动启蒙的。人们对这些物品的占有欲,在广场上,比在商场中要强烈许多倍。九十年代抽奖活动在广场上造成的疯狂景象,也成为最具代表性的时代景观。那些沉陷于经济激情中疯狂群像,就像是那种政治激情疯狂群像的拙劣翻版或者倒退进化。
     这种广场抽奖活动,营造出的是一种节日叙事。节日逻辑本就是对于日常生活逻辑的颠覆。事实上,人们也的确在抽奖的日子里,拥有一种节日般的兴奋。而这节日是物质的节日。与春节等拥有精神内涵的节日相比,抽奖结束之后,带给人的不是放纵之后的满足,而是放纵之后的空虚。得到满足的只是极少数人。
    在广场大抽奖活动落下帷幕之后,广场上依然在上演丰富多彩的商业活动。这样的商业活动似乎更具商业理性,如房博会、车博会、瓷器展销,玉器展销等等。这些商业活动中的商品种类,比大抽奖所展示的物品要更加琳琅满目。它们的展示,已不用再以偷袭人们性格弱点为前提,基本上是公平交换。但与专业商场相比,这些广场上的商业活动也常常提供打折活动,来吸引更多的人群。这种对于人性弱点的利用仍在继续,但已节制得多。
随着经济的发展繁荣,各种商业活动,把广场的商业功能推到极致。但近年来,广场最为引人瞩目的功能却是娱乐健身功能。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争议巨大的广场舞。这一舞蹈的命名并不像其他类型的舞蹈一样,而是由跳舞特定地点和空间所命名。可以说,有了广场,才有广场舞。广场也赋予了这些舞蹈以独特的内涵和边界。街舞也是以特定空间来命名的舞蹈,但与广场舞有着完全不同的形式内容与内在含义。街舞作为一种在青年中流行的舞蹈,作为一种青年亚文化,有着更多眩目的花样,也有着更加严格的技术要求。它在文化上的反叛意味也更强。这与街道空间的相对开放与自由有关。作家棉棉就曾称自己小说中那些叛逆的主人公为街上长大的孩子,以与教室等刻板环境中长大的乖孩子相对比。
     如果单纯从空间含义上而言,广场所拥有的自由与开放应该比街道更大。但这以广场命名的舞蹈,却几乎与街舞完全不同。虽然这与舞者年龄因素有很大的关系,但也与当下中国的独特语境有关。广场舞相对街舞缺少技术含量,而以人数众多,且动作相对整齐划一为特征。广场舞者也以中老年或中老年过渡区间的人群为主要群体。而这个群体也大都经历过那个独特年代。在这一点上,它就像是一种独特时期政治风景的遗存与延续,但精神动力却不再是政治狂热,而是一种娱乐健身需求。从中可以看到一种价值转向,娱乐健身成为这个群体新的政治。不仅在形式上有相似之处,在态度上也有相似之处。广场舞者与年轻人争夺篮球场,并爆发肢体冲突,可以管窥出这种态度的坚决与凌厉。这方面的例子还有很多。将占居广场舞空间的汽车抬走,同样是一种让人“惊厉”的举动。
     但相对于这种直接暴力,广场舞所带来的更多是间接暴力。这种间接暴力主要体现为噪音扰民。由于参加跳舞人数众多,场地也较为空旷,广场舞伴奏音乐的音量一般较大,对于广场周边住户的生活便产生了影响。由于广场在每个城市的普及,广场舞也有相当的普及程度。这大概是这个时代成了广场上最为显著的风景。每逢入夜,许多市民汇聚到广场,打开音乐,跳起舞蹈。与网络上风起云涌的广场舞战争相比,我所在城市的广场舞仍然“夜夜笙歌”,这应该与广场周围居民楼较少有关。而网络上广场舞争端的高潮此起彼伏:一个小区居民集资购买26万元音响驱散广场舞;还有人试图用汽枪驱赶。这种娱乐健身权与休息权的争夺,构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对公共空间话语权的争夺。这样的新闻层出不穷,也许是对这个“娱乐致死”时代最好的注脚。
     但这还不是广场舞作为一种舞蹈的原罪。对于一种舞蹈来说,广场舞最大的特点,也许就是它的不美。如果说舞蹈是要带给人美感的话——即使街舞等现代舞,呈现的也是一种现代美——那么不美便是广场舞作为舞蹈的“原罪”。即使动作不那么美的现代舞,也是讲求个性和艺术内涵的,与动作整齐划一的广场舞有着天壤之别。但广场舞的普及程度,已远远超过了其他更具美感的舞蹈。与那些噪音污染相比,其视觉污染同样显著。
在这些看似可以调侃的问题背后,暴露的却是一种略显沉重的问题,那就是老龄化社会的降临。对广场巨大空间的占领,实际上却彰显了这一庞大群体较为逼仄的娱乐和健身空间。从象征意义的层面看,那些噪音也像是这个群体自己的抗议之声,对老龄化社会到来准备不足的抗议,同时,还有对于时间的抗议。时间可以带走每个人的美好时光,可以说是每个人的敌人,只不过,这个群体先走到了对抗的前线。噪音具有先天的抗议属性,他们对于广场舞噪音的热爱,也许就像年轻人对于摇滚乐噪音的热爱一样。一定程度上似乎也可以说,广场舞音乐,就是中老年人的摇滚乐。
      虽然广场的功能存在着很多争议,但一般来说,广场仍是一个城市的中心。当然只有一个特例,那就是天安门广场既是北京这个城市的中心,同时也是国家政治舞台的中心。除此之外,每个城市都会有自己代表性的广场。我所居住城市的代表性广场之一是东方红广场。我在这个广场上见识到过最为丰富多彩的市民夜生活:太极拳演练,广场舞,露天卡拉OK,露天电影,焰火表演,跳蚤市场……我在这里最近距离地观看过最眩目的焰火表演,也曾经在这里摆过地摊卖过书。我曾经一度相信,进入夜晚之后,它才是整个城市活力的中心。而另一个代表性的广场是人民广场,这是随着政府大楼搬迁之后,新修建的广场。单从命名来看,就可以看出时代的意识形态变迁。除此之外,新老广场还有着许多空间上的不同点。这在许多城市的新老广场对比中都可以看到。新广场较老广场面积往往更大。但这面积相对巨大的广场,却不再是统一的平面,而往往被切分成许多小块。老式广场那种一望无际的平坦不复存在。这种切分,往往采用园艺手法,通过植物、雕塑等将广场打造成一个小公园的形式。一方面,这增加了广场的美感,另一方面,也是对广场公共空间功能的一种切割。这几乎成为广场空间营造的一种时尚,其背后也沾染了一定的意识形态色彩。
事实上,不需进行刻意的空间规训,广场都已经沦为娱乐场。我在许多城市中都见到过热闹非凡的广场夜生活。欧阳江河曾经对它进行过注解:“对幽闭的普遍恐惧,使人们从各自的栖居/云集广场,把一生中的孤独时刻变成热烈的节日。”这也许是对那些热闹景观最冷漠却又最为深刻的剖析。现代城市让人们变得隔绝、冷漠、孤独,娱乐时代热闹的广场想要治疗这种城市病,显然高估了自己。
       虽然广场的基本型态都是一片空地,但每个城市的广场又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也可以叫作“个性”。其中有几个广场我印象最为深刻。天安门广场自不必说,简单地说两个。一是我的老家县城的老广场。这个广场超越了我的认识范畴,竟然是一片泥土地,而不是水泥地。它的旁边,也没有政府部门,没有什么显赫的建筑,只有一个学校和一个戏台。通向它的也没有条条大道,而是隐藏在民居里的多条小路。它凭什么成为这个县城曾经的中心?小时候我没有质疑过,长大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并且不得其解。我在春节期间,曾在这里看过戏。而平时,这里每个月都有集市,也可以算是跳蚤市场。我也曾随着母亲来这里买日用品。我在它旁边的县一中读书时,每天都要在这里路过。想来,如果按照功能划分,这里其实是一个商业型的广场。但随着县城新兴的商业大厦和步行街的发展,它所代表的商业模式已经被淘汰,它也就被淘汰了。后来,我再去,看到地上长满了高高的荒草。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为落漠的广场。另一个印象深刻的广场是嘉峪关市的广场。我作为旅行者,穿越重重戈壁抵达了这个城市。入夜时分我和同伴走向这里的广场。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这个广场上布满了水。从雕塑群开始,一直到旁边绿木成荫的小公园,水在这里丰盈、优美地流动着。而这广场上也充满了消闲的市民,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多。他们一般都是家庭为单位的,一对夫妻一个小孩的三人组合最多,在这夏日清凉的广场上散步,玩耍。这个场景不由让我心生羡慕。就是在这个我曾经以为的荒凉之地,它的广场却让我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孤独和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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