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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小么叔

2020-12-14抒情散文白云无尽
正月初五,我和父母兄姐回了趟老家。老家在湘北汉寿县太子庙镇一个叫黄屯碑的乡里。我们的车子在长常高速公路上跑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儿,突然驶下了宽畅平坦的路面,一拐弯,上了一条砂石道。父亲说:黄屯碑到了。我这才把眼前这与一路上看到的乡村没什么不同、
  正月初五,我和父母兄姐回了趟老家。老家在湘北汉寿县太子庙镇一个叫黄屯碑的乡里。   我们的车子在长常高速公路上跑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儿,突然驶下了宽畅平坦的路面,一拐弯,上了一条砂石道。父亲说:黄屯碑到了。我这才把眼前这与一路上看到的乡村没什么不同、丘陵上密布暗绿色的茶籽树、陵谷间田塘参差房舍点缀的景象,和我脑海中留存的对老家的依稀印象重合了起来。毕竟,我从小随父母在外省长大,回老家只是有数的几次。   父亲带着我们穿田埂爬山坡,走东家过西场,探访一个个熟悉不熟悉的亲友:大伯母、四伯、大么婶,堂兄姐、堂弟妹,远房侄子、外甥、侄孙、外孙……每到一处,大家拉手、问好、惊诧、叹息,亲情融融。坐在湖南乡村特有的凹形房舍正中的堂屋里,手端斟满用炒米冲泡的滚烫茶水的白瓷碗,慢慢品味着陌生又熟悉的祖地气息,耳畔回转着音调柔和绵长富有乐感的汉寿话,恍然仍是幼时回老家的场面……   将近中午时分,来了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我认识,他是小么叔的大儿子,我的堂兄。他说他父亲已在太子庙镇上的家中备好了中饭,让他来接六叔(即我的父亲)。于是,我们请大伯母和四伯一起上车,告别了其他亲戚,顺着砂石道一路扬尘驶向太子庙,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   太子庙在319国道上,是省会长沙往湘北的必经之处,因而倒也房屋栉比、商铺鳞次,俨然一繁闹的小镇,只是格局不免杂乱。319国道是小镇的主要街道,小么叔家就在镇子中间的国道旁。   我们跟着堂兄来到一排三层临街门面前,从两家杂货铺中间狭窄的楼梯间穿过。后面又有一座五六米见宽的三层楼房,与前面的房子围成了一个不大的阴暗天井。   哥,嫂的(汉寿话称嫂子),你们来了!小么叔满脸堆笑从堂屋里迎了出来,后面跟着腰扎围裙、显然刚从灶屋里出来的么婶。大家免不了又是一阵招呼、寒喧、忙乱,其间不时夹杂着小么叔那粗糙的大笑声。   大家坐定,开始吃中饭。偌大一张圆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无外是鸡鸭鱼肉、青菜扁豆、茄子辣椒等等。   小么叔特别向大家推荐那碗鱼,说那是他亲自从水库里钓来的。他得意地讲述着钓鱼的经过,说到高兴处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又拿出一瓶白酒,给大家斟上,并不停口地对推托不喝的人笑言:喝一点噻!过年么,喝一点有么的关系噻?于是,大家推杯碰盏,吃喝起来。   我用餐速度快,两三口喝完杯中的酒,又吃了一碗饭,就坐在一旁喝茶。这时,小么叔仍然在说着,笑着,喝着酒。他特别殷勤地向大伯母、四伯劝酒:嫂的,哥,吃(读音如“七”)酒吃酒!大伯母坚辞不喝,只顾慢腾腾地对付碗里鱼的刺,四伯则毫不推辞,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但显然,他俩对小么叔有点冷淡。   当然喽,我听父母说过,老家的亲戚们对小么叔是很有些不满的。   要说我这位小么叔,在老家的亲戚中也算是个人物。别看他现在矮胖的身上套着件臃肿皱巴的黑色老棉袄,稀疏斑白的头发杂乱纷披,暗黑的脸膛上横肉凸起大有追平本来就不高的圆鼻头之势,整个一副可笑的模样,但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还真有一番阅历。我看见过他以前的照片:穿着件灰色中山装,黑油油的头发剃成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青年人标准的寸头,焕发着青春光彩的脸上一双不很大的眼晴炯炯放光。   小么叔十七岁就跑到新疆当了几年兵,退伍后到福建的建筑队干了两年,然后又到东北一个钢铁厂烧了一年锅炉,最后到武汉钢铁厂学当电焊工。他虽只读过小学,但人很机灵好学,爱动脑子,因而很快就出了师,逐渐成为厂内小有名气的电焊高手之一,并被评为“青年突击队”积极分子,被任命为副队长。照此下去,他虽然不能就说是前途无量,但肯定能在那儿扎下根去。但是好景不长,六十年代初那“三年”来了,全国人民都为填饱肚子而奋斗,人口众多的工业大城市更加困难。上级就发了“号召”,“动员”工厂里的工人“回乡务农”,以解政府的燃眉之急。小么叔就在一九六二年被不情愿地“动员”回了老家。之后的十几年里,他那使惯了工具的手对耕地种田的不适应就不用说了。好呆熬到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刚露苗头,他就丢下锄头,跑到当时还没有几家商铺的太子庙镇上开了间“汽车修理店”,运用他那电焊的手艺为过往的车子提供修理服务,当起赚钱的小老板来。当时,他作为一个中共党员,这种“资本主义”的举动是很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了几年的。   而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小么叔虽然没成为什么大老板,但在老家农村那些侍田弄地、靠天吃饭的亲友们眼里,他的确算是“小康水平”的标准喽。他在镇上盖了一栋三层楼房,还买了几间临街门面,其中一间作为他的“汽车修理厂”,另外几间租给别人,每月有那么一两千块钱的租金收入。现在大家都羡慕地说他是个能干的人。   但这位能干的小么叔有个毛病,就是对钱抓得太紧,太抠门儿。老家那些务农的亲戚离得都不远,免不了有为娶亲生子、临时急用而找他借钱的,他往往摆出种种困难原因回绝掉,更不用说主动接济亲戚了。有时总算松手借了,他也要人家写下借条,过不了多久就追三找四地讨还。据说前年大么叔(即我父亲的大弟弟,小么叔的哥哥)的儿子娶媳妇,找他借了一千块钱,说好半年内归还。大么叔家的生活比较困难,到期一时还不上,小么叔硬是派么婶去把大么叔家的一头猪赶回来抵帐。   不过,小么叔对自己及家人同样抠门儿。楼房盖起来了,但里面除了一台15英寸的彩电,再没有一件新的家具,用的都还是以前的“老古董”。他和么婶身上的衣服都是穿到不能再穿为止。他的两个儿子结婚,他在用钱方面是抠了又抠,紧了又紧,就差没把一张纸币揭成两半儿花了。几年前,在外地工作的小儿子得重病住院动手术,当时他给垫了五千块钱的住院费。小儿子出院后,小么叔就紧赶着催他到单位报销了还回来。   诸如此类的事儿我听说过不少。虽然尽量理解经历过困苦生活的小么叔在用钱方面的节省,但我仍不免也对他有了点儿看法,觉得他像是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有点儿薄情。难怪老家的亲戚们对他有意见。而且据说他也很少回老屋去了。   小么叔终于叫叫嚷嚷地喝完了酒,胡乱扒了一碗饭,这餐饭才算结束了。他带着我们楼上楼下参观了他的杂乱无章的房子,然后大家坐在堂屋里喝茶、拉呱(汉寿话指“聊天”)。   拉了一些家长里短的呱后,小么叔对我父亲说:哥,你老多喽。我也老了,干不动了。那厂子(指他的“汽车修理厂”)给小林(他的大儿子)弄去,我不管了。门面也给他们两弟兄了。他两弟兄以前怪我抠。我抠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他们吗?现在我不管了。我想通了。我弄弄房子,钓钓鱼,打打牌。老了,该轻松轻松,该玩玩儿了。当年我要是不回来,也早就退休喽。过一向,我接你来,我两老弟兄到水库钓鱼去。还要到老倌的、老妈的(汉寿话称爸爸、妈妈)坟上去看看。   这时,我听出小么叔的声音有点低哑,看见他眼里有亮光闪动,不由心里一动……   我们先用车送大伯母和四伯回去。小么叔拿出两瓶南洲大曲、几袋墨鱼干、几袋糖果放在车里,让“哥,嫂的”带回去。   当我们登车回返时,小么叔探进车窗又对父亲说:哥,过一向你一定要来,住一段时间,我老哥俩到水库去钓鱼。一定要来!   车子起动了。小么叔慢慢跟着走了几步才站住。车子一拐弯,他那矮胖的身影就看不见了。
  2005.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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