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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现 场

2020-12-14抒情散文阿贝尔
在郊外。24岁的妻子,50岁的妻母,5个月的枣,28岁的我和一只戴铁链的黄狗。然后是苍蝇。飞翔的苍蝇,栖息的苍蝇。赤条条的枣在苍蝇飞翔的声音里啼哭。哭声和我们的话语,出口就被苍蝇吞吃。葡萄成熟了,挂满钢架和树枝,苍蝇在上面酿造生活。撤退。我
                            
  在郊外。24岁的妻子,50岁的妻母,5个月的枣,28岁的我和一只戴铁链的黄狗。然后是苍蝇。飞翔的苍蝇,栖息的苍蝇。赤条条的枣在苍蝇飞翔的声音里啼哭。哭声和我们的话语,出口就被苍蝇吞吃。葡萄成熟了,挂满钢架和树枝,苍蝇在上面酿造生活。
  撤退。我的口令。自行车。院落,菜地,玉米地,土路,水泥路,柏油路。枣安静了。黄狗只有目送,没有足够长的铁链让它随行。苍蝇玩自己的密集飞行,不懂礼节。
  一颗炸弹放置在妻子体内,无人知晓。制作炸弹的人是我,放置炸弹的却是上天。材料是我们做过的爱。不是TNT,也不是硝酸铵,是生化炸弹,隐性,微型,无声,但威力无比。
  长春路,解放路,东风路,红旗路。然后是衙门口。妻子跟我换了车,想试骑一下山地型。政府的大门清晰可见。都推着车在走,妻子一个人骑着车跑在前面,到了“天下为公”的牌坊底下,突然下了车,蹲在路边,搂着肚子,喊痛。阳光明晃晃的,悬铃木的阴影就落在妻子背后。政府街在悬铃木的寂寥中延伸,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空阔、赤裸。
  妻子和枣睡在床上,母亲和姐姐坐在床边,午后的阳光从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妻子的脸突然变得苍白。枣睡得香甜,嘴边流着口水,不知道母亲身体里的爆炸。妻子翻滚着,疼痛不已。母亲和姐姐看着,自己也像是在疼痛,安慰的话无从说起。
  我在洗衣台上为枣刷尿片,太阳晒着我的脊背,我不知道妻子疼痛的现场和深度。妻子上到柳树下的公厕,一次又一次,像是面临无法缓解的内急。看着妻子痛苦无助的身影,我丢下手头的活,想靠她近一些,替她分担一些疼痛。
  谁都无法代替妻子疼痛,我只有去医院恳求医生。又是自行车(1994年,县城还没有三轮车和的士),又是颠簸和倾斜。妻子伏在我的背上,母亲和姐姐一路小跑跟在旁边,姐姐还抱着酣睡的枣。档案局,新华书店,东风路口,百货公司,粮油议价公司,然后是中医院。向东,向北,两个90度急转弯,180度,妻子倒在了我的背上,倒在了母亲和姐姐之间的绚烂的夕阳里。田国恒。一楼诊所。闻名县城的西医。望闻问切,外加听诊器。“蛔虫,或者冷热,无大碍,吃点药就好了。”没有老光镜,没有从老光镜遛出的陌生的余光,“反正住在城里,晚上有什么反应再来也不迟。”
  “去人民医院!”我揉碎了处方,吐了泡浓酽的口痰在大厅里。
  向东,向南,110度急转弯,聚德酒楼,人民医院。急诊。“肠绞痛,或者急性肠炎。”妻子剧痛不减,面色越见苍白。“失血。”谁的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但立即被别的声音涂抹。阳光血色,山城在降落阴影。不屑与漫不经心。一男一女的眼神。医生的世界观。“去妇产科看看,或许……”妻子及她的剧痛被再次传输。
  妻子从传输带下来,躺在产床上,下身被一个叫赵子兰的妇科医生的目光和手打开。探照灯。橡胶手套。“我刚退休,被返聘回来发光发热。”赵子兰把手从妻子的身体里拿了出来,“我担心是宫外孕,但看来不像。留下来观察一下吧,我晚上再来。”
  不是宫外孕,我松了一口气。是呀,一种千分之三的可能,怎么会落在妻子身上?
  进入观察室,妻子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些,但面色苍白得更为严重。可以断定,妻子身体的某个隐秘之处正在流血。值班医生回家吃饭了,只有一两个护士穿行于幽暗的走廊,我在走廊里徘徊,心里盘算着如何熬过即将到来的夜晚。在空无一人的值班室,在雪白的青霉素旁边,我看见碧绿的苹果和金黄的枇杷。漂亮的护士给妻子端来调好的白糖开水喝,我无望的心头全是木然,唯一能感觉的只是护士纤细白净的手指的无所不能。喝下糖开水的妻子立即呕吐起来,迅速的反应让我措手不及。在公厕里,妻子两度休克,差点倒在满地的尿水和垃圾里。我扶住妻子,感觉自己也在往地狱里沉。从厕所到走廊,要经过一段古城墙。太阳正在沉没,远山由黛青变成铁黑。古城墙上的茅草和萱麻在稀薄的残阳里放大着它们的茂盛。我的心在写真。妻子在进一步失血,身体里看不见的广岛在崩溃,原子弹的气味在扩散。“我要回家,用自行车驮我回家,我不在医院里过夜!”妻子哀求说。我推来自行车,扶她上座,她却再度休克,砰然倒地。
  事情已经变得非常严重,赵子兰没有再来,值班医生来了,一筹莫展。“不是妇科病,很可能是肝胆出了问题。”值班医生踢皮球说,“只有转内科。”
  内科。老式筒子楼。两层。变黑的青砖暗示着死亡。我把妻子从背上放下,安置在底楼值班室窗口前的长椅上,大叫着“医生,医生!”妻子已经失去独坐的能力,嘴唇在飞腾着蚊虫的枯黄的白炽灯光下颤抖,目光里开始飘扬死亡的灰烬。“要死人啦!医生,医生在哪里?”我的叫喊里有了哭泣。一个白色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深处。我没有叫喊,没有跑过去,我抱着妻子,等候着“白衣天使”的到来。我不知道那肮脏而阴森的走廊有多长,但我的感觉能丈量出我的等待——夜晚来临了,风灌进了走廊,妻子和我差不多都要悬浮起来。没有诊断,没有应急措施,只有三言两语的询问,只有漠然的最为便捷的处置:“把液体挂起,等明天早上再说。”117。昏黄的走廊。塌陷的病床。破绽的蚊帐。生铁的支架。冒泡的液体。围绕电灯斗争的飞蛾。投井下石的长脚蚊。妻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嘴里发出扑哧的声响。离去的修长的倩影,把病人的死活留给了一个写地方志的。
  黑夜把我压迫在一盏昏暗的15瓦的白炽灯下,垂死的妻子把我提早钉在了十字架上。我察觉到了,妻子的身体里一直在流血,但医生不这样看。电力不足在加剧病房的昏暗,供血不足在加剧妻子的衰竭。走廊的风夹着垃圾,敲打着半掩的门,送来死亡的气味。我坐在妻子身旁,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去找找医生,我要不行了……”妻子在哀求。在幽暗的蚊帐里,我看见妻子的脸白得像化亮纸。血管破裂,血流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在妻子的腹腔里汇集,而往常血液汹涌的路径则异常空阔萧索,只有死神裹着残留的血腥气在独行。“大夫!大夫!”我跑出走廊,跑出住院部,拼命地喊。这一次,我不再叫医生。我的声音在浓浓的夜色的浸泡下显得潮湿。星星,不见星星,也不见月牙儿,医院的上空有一层橘黄的金属的穹顶,把死亡与疾病和正常世界隔绝了起来。咳嗽声,脚步声,继而是半开的玻窗和一张张隐约的脸。大夫来了。不是值班医生。是我们的一个熟人——医院的一个年轻医生。他弯着腰,咬着牙。他说他来打针,他的肝区疼痛,确诊是胆囊炎。县城的夜晚静得恐怖,连三两声的汽车喇叭或者狗叫也没有。起风的走廊,昏黄的灯光,弯曲的脊背,开启的手电。“没有什么说的,百分之百是失血。”察看过妻子的脸色嘴唇眼唇,年轻医生语气是肯定的。护士来了,刚才离走的值班医生来了。“注射器,特大号的!”年轻医生叫道,口气是命令的。粗大的管子,粗大的针。妻子鼓胀的24岁的小腹(5个月前刚分娩过)。男人的灵巧的手。鲜血被轻易地抽上来。“宫外孕,百分之百的宫外孕,手术,准备手术!”年轻医生的声音里有得意,也有疼痛引发的褶皱和破裂。
  灯亮了。像一部重新启动的机器,医院开始运转,电流从内科传输到妇产科。密集的脚步声,吆喝声,金属器材和瓶瓶罐罐的碰撞声,手术车的运行声……但还属于预热阶段,机器正在调试,材料正在筹备。夜晚已经醒来,先前的死寂被传动的皮带撕破,露出搏击的心房。妻子被白衣天使用手术车运走,死活被他人接管,金属的响声在我耳膜经久不散。午夜来临,透过天使们飘逸的白衣,我的想象借助我的眼帘在张开它的罗网。“我妻子有事吗?”我拉住一位哼着歌子的奔忙的女医生。“只要手术成功,就没问题。”女医生的脸上流露出兴奋。我不止一次听说有医生做错手术的,摘除患者的右肾摘成了左肾,切除患者的子宫肌瘤切成了输卵管,还有把手术刀忘在腹腔的。我的想象在医生们奔忙的身影背后张开了它的罗网,网住的有无影灯、氧气瓶、心电仪、金属手推车、五个以上的聚拢的脑袋、被打开的女子的腹腔、血旺、握刀的纤巧的手、不锈钢盘和不锈钢器械、渗出汗珠的额头、吸血了的纱布和尚未吸血的药棉、摒住的呼吸……最后是主刀医生一声长叹。“家属签字!”想象在天使的声音里断路。“必须签?”残留的想象的罗网还挂在我的神经上。“必须签。”天使递过来一个单子。“非签不可?”我听见最后一抹想象滑落的声音。“除非取消手术。”天使的傲气冲淡了她嘴唇的性感。我几乎没有阅读单子就签上了我的名字。天使走了,留下我和最后一个生了虫的青苹果。
  机器正式运转,我被隔离,我的想象的罗网的程序开始被钢器和经验演绎。麻醉师先行一步,无影灯调试完毕,供氧设备准备就绪,各就各位;雪亮的刀子划过妻子的小腹,积血冲破腹腔,输卵管被发现,破裂处的血流已经疲软;尚未凝固的血液被抽出,重新输入妻子的血管,自养;正在发育的受精卵随凝血被排出,失去了成为我们第二个孩子的可能,决口被堵住、缝合,循环重新畅通……对于妻子和我,夜晚在被急救凿开一个洞穴之后,已经提前结束,呈现出依稀的曙光。
  “家属?!家属!?”手术室有人在呐喊。我放下青苹果,冲出值班室,心脏一下子悬在了嗓子眼。莫非……不祥的预感让我几乎晕厥。黎明并没有到来,黑暗正在极端。我跑上楼,手术室的大门已经开了,我必须接受一切。手术车推了出来,缓慢的,妻子的脸已经被雪白被单遮盖——在我的预感制造的幻想里。然而,这一幕没有发生。“过来,把这些垃圾拿去倒掉!”一个戴口罩的医生递过来一个塑料桶,桶里隐约可见沾满血的棉纱。“我妻子怎么样?”我已经缓过气来。“手术马上完毕,还好。”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我回到了青苹果身边,我的心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我和妻子的黑夜提前结束。我的想象再一次张开了它的罗网。爱的现场。夜晚或白天。精子追逐卵子,直达输卵管。着床,受孕,发育,造就一枚炸弹。别人的夜晚还在继续。那个拯救了我妻子性命的年轻医生离开现场,便再也没有出现,我们的意识也再不曾在他的身上驻足。他死了,在我妻子已经康复得丰腴性感的正月,死于肝癌。我们走过烟花烂漫的街口,看见他的讣告就贴在国营理发店的外墙上。博学善良的年轻医生肯定也有过现场,一个痛苦而漫长的现场,只是我们缺席了。
2005年3月9日写于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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