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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九寨沟

2020-12-14叙事散文阿贝尔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39 编辑

九寨沟看见很多人在路边买土豆和嫩玉米,我就晓得他们是去九寨沟。他们从大巴出来,戴着墨镜,拴着裹肚子。他们是外国人,是城里人,是外省人,有精致的肌肤、表情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39 编辑 <br /><br />九寨沟
  看见很多人在路边买土豆和嫩玉米,我就晓得他们是去九寨沟。他们从大巴出来,戴着墨镜,拴着裹肚子。他们是外国人,是城里人,是外省人,有精致的肌肤、表情和语言,或者有异国的海拔和性感。我在窗户里读小说,不时侧目望望。大巴发动机的声音煽动起空气,让我想起1976年的地震。地皮的震颤是能量消耗的结果,副作用却是九寨沟的不断氧化。
  我从报恩寺前面走过,看见积木一样散布的大客车、小汽车和挎着照相机的虫子一样的人,就知道报恩寺只是他们顺路采摘的一朵野花,他们最终要去的是九寨沟。我所在的山这边是东线,从成都起程,途经广汉、绵阳、江油、平武,翻过海拔3300米的杜鹃山,跟白水河走,就到了九寨沟。走西线,同样是从成都起程,途经都江堰、汶川、茂县、松番,翻过海拔3690米的弓杠岭。九寨沟在岷山的阴部以贞女的外表静候你,你得有一颗不会发着高原反应的心脏。另外的线路都不是城市文明人走的,属于野路毛路。一条是从兰州下甘南,入川,反走红军路,过草地,翻雪山,在川主寺并入西线。一条是走陕西翻秦岭到昭化,转白龙江而上,过文县,在双河并入东线。还剩一条航线,从成都双流机场起飞,到松潘漳腊机场落地,再坐汽车,翻弓杠岭。
  我在岷山这边,踮起脚尖看九寨沟,看见的依旧是这边的森林这边积雪和罂粟花,并未见到传说中的寨子、海子、女子。1988年4月30日。碧空如洗。春阳明净和煦。我歪坐在破烂的客车里,看沿途风景。破烂的客车在毛路上颠簸,腾起漫天烟尘。春风不度杜鹃山。海拔上了三千没有美。野花还在她妈妈的肚子里,嫩芽还在她爸爸的小腿里。荒。美只在残破的雪线,只在山峰坚硬的轮廓,只在了望甘南获得的空寂远大的湛蓝。1988年,没有东线西线,没有柏油路水泥路,也没有300元一张的门票和蚁拥的旅人。40块钱的往返车费和20块钱的吃住包揽了我的整个旅行。任慎兴,一位同我一样年轻的乡村教师,第一个从我身上发现诗人气质的兄弟,成全了我的九寨沟处女游。
  在夜晚进入九寨沟,对于我的眼睛九寨沟依旧是个处女。只有从车窗透进来的寒气的潮湿,让我觉出几分处女的冰雪气质,也是贞洁的肌肤的气质。我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的月亮。月亮依偎着墨色的山峰,参照着我们的运动和存在。我在心里默念着杨炼的《诺日朗》:“经历过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残暴的光明/它记得鸟声灼成最后一道创伤/树根缓慢地扎进心里,它学会对自己无情……”破烂的睡着了的客车把我载入九寨沟最为隐秘也最为纯洁的部位日则。一间小房,几十床棉被,一排排脱光衣裳的身体。没有洗漱。身在九寨沟,却又与九寨沟隔绝,犹如与热恋中的女子同室分睡。不为道德,只为时间。我居然睡着了。不晓得我是怎么睡着的。先是月亮挂在红松上,继而是月光洒在窗棂上,再就是蓝马鸡扑打翅膀。箭竹海就在身后。
  1991年夏天去九寨沟,九寨沟已经是少妇了。有点火暴,有点不拘小节,甚至有点邋遢。衣服上的褶皱和裙边上的色斑暧昧到了色情。伍卫、雷兴霜、刘强夫妇和我。大摇大摆从沟口步行进去,在芦苇海坐下来喝酒。一瓶58度的沱牌,一人一口。刘强免了,要照顾妻子。雷兴霜一口喝下二指宽,被伍卫剥夺了喝酒权。剩下的多半瓶,我和伍卫,两人轮饮。边饮边脱了鞋,挽起裤腿,在芦苇丛里濯脚。有小鱼过来啃脚丫子,痒痒的乐。虽是旱夏,但九寨沟的水和水气依旧很丰盛,把眼前的芦苇海养得翠生生的,把眼前的芦苇养得翠生生的。海子被芦苇分割出的线条既是河岸线也是“海岸线”,有着哈达的柔软和藏女眼波的清纯。据说芦苇海的至美在深秋,金黄的芦苇,金黄的夕阳,倒影在海子里,金黄的风,海子也是金黄的。金黄里忽闪着红叶,美有了象征。然而我目睹的是夏天的芦苇海,芦苇正值青春,茎叶都发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花蕊粘腻,散发着最纯净的生殖的气息。海子饱和,水气饱和,“海岸”上下植物的颜色饱和,天空的湛蓝饱和,我们在这等饱和的世外的美里借酒解乏。
  不到树正(群海或者寨子)都走不动了。大晴天的上午,九寨沟明白得一丝不挂,连转经轮上本来模糊的文字也分明了。我们绕过树正寨口的水磨房,在木栈道上踯躅。也有飞跑的,比如刘强的少妻,但很快就叫唤起来了——高山反应,出鼻血了。本想找点诗情画意,找到的却是麻烦。都太分明了,连阴影都是清晰的。
  我们已经置身九寨沟,已经置身仙境,我们的眼睛、鼻子、耳朵和肌肤已经被九寨沟的元素沁透,却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没有一个人这样认为。在旅游手册上,在对概念九寨沟的解读上,我们偏执地认为九寨沟只是诺日朗、珍珠滩和长海。而1988年5月的诺日朗和珍珠滩我是见过的。我花5元钱租了一双水靴,到了珍珠滩瀑布的中央,叫唤了两声。伟大的碳酸钙,与时间合谋创造了这地理的美。5月的诺日朗显得枯瘦,像病恹恹的林黛玉,怎么看也与杨炼的史诗扯不上。我转而又想,我看见的1988年的诺日朗,杨炼看见的或许是侏罗纪的诺日朗。无论怎么看,无论是冬天银装素裹的诺日朗,还是夏天苍翠间披丝流乳的诺日朗,呈现的都只有阴性的美了,区别只在北方的飒爽和南方的妩媚。
  清晨醒来,天已大亮,我突然被置于九寨沟,像一出戏突然被掀开帷幕,整个人都像是新生。1988年5月1日清晨。首先是肌肤对高原寒冷但却潮湿的水气的感觉,继而是寂静——铺天盖地的高海拔的寂静。太阳出来了,阳光洒过来,我看见弥漫的水气,看见寂静中针孔大的空隙。从寂静里溜走的二氧化碳气已经融入淡蓝的雾霭。阳山分明,阴山分明。栈道,行人分明。松林分明,野花分明。海子分明,“海水”的层次和“海底”的沉积物分明。我从阳光里出来,走进阴影,走进我一个人的审美的孤独。箭竹海。熊猫海。五花海。日则沟高端的水域,高端的美。恰如其分的造化,精致,绝美。尚不属于景点的概念。刚开的岩路堆满石片,打造打磨刚刚开始。1988年,我22岁,已经负伤,艺术造诣停留在理念上,感觉系统原始隔膜,通透只在意想里。在九寨沟行走,时而岩路,时而栈道,我的感官皮毛都已经交给了九寨沟,我的体验与审美完全被动了。美是客观的,九寨沟的物件,物件的形、意、神。那些扑腾的蓝马鸡,在“海底”静止的朽木,那些亦幻亦真的多彩的水波,那些不住地流逝却又永远不变的瀑布。镜海,诺日朗上方的水域,张艺谋在《英雄》所取的外景,广大,朴素,水与植物完美地共生。木板桥一直搭拢水磨房。我视这个名气不大但却情趣盎然的海子为西施,并为了她断绝了和组织的联系。我不知道我在她的石榴裙下逗留了多久,我只知道她的广袤、丰富、隐秘和低调无不再现着一个古典美女的德行。她的前面是空前绝后的欲望——诺日朗,但已经不属于她了——她永远只在欲望的边缘,无论从背后看还是从侧面看。
  从与镜海柏拉图式的恋爱中脱身,我并没有产生要寻找组织的冲动。事实上,我必须找到组织才能回家。但有了如此充满细节的九寨沟的大美,回家已算不得什么。我的冲动是要去长海。我不知道长海在哪里。等到从骑卷毛羊的藏女嘴里打听到长海,太阳已经偏西。我要到长海去,长海是九寨沟外置的肾,储蓄着纯洁的力比多,还有那棵枯干了顶梢的老人松,还有远山的残雪和悠闲的白云,都是我要去的意义所在。我要到长海去,我要站在长海的岸边,把我的身影倒在冰冷的湖水里,让感官冷却。我穿过则查洼寨,绕过成群的卷毛羊,看见了干枯的下季节海。一路上没有游人,只遇见从长海出来两三架汽车。车里有人向我挥帽,眼睛已经是看过长海的了。我最终没有去到长海。我在上季节海的原始森林里碰见我们的汽车回来,上了车。
  无独有偶,1991年我也没有去长海。因为是自助游,沟里全靠步行。重温1988年接触过的海子和瀑布,获得的感受是寡淡的。水就是水,植被就是植被,色就是色,钙化滩就是钙化滩。刘强的妻子没完没了地流鼻血,弄得大家没了心情。在诺日朗过夜,跳锅庄,吃烤羊,与北大的几个学生谈海子,总觉得牵强附会。是否去长海让我们争论不休。我是主张要去的。我1988年失去了长海,1991年不想再失去。雷兴霜也主张去,还说来九寨沟不到长海,好比登峨眉山不上金顶。但最终取胜的是刘强冷淡而科学的反对:“就那么一个塘塘,就那么一塘塘水,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 伍卫有力地支持着刘强的理论。不是用虚无的旅游观,而是用集资预算可能的赤字。1991年我又一次错过了长海。坐在则查洼寨木楼上看从长海回来的人、回来的车,希望他们能从长海为我带来点什么,希望能从他们看过了长海的眼睛和感觉过长海的皮毛里发现一点什么,嗅出一点什么,哪怕是几粒高原咸水湖的盐。然而我很失望,他们男男女女搂搂抱抱,或者仰着头咕噜咕噜喝矿泉水,像是已经忘却了长海,或者根本就没有到过长海。我喜欢看年轻的旅伴在九寨沟亲密,如花的身体在如画的风景里妖冶摇曳,情素是绿色的,欲望是绿色,隐秘的潮湿与海子底下的静谧十分吻合。
  九寨沟就是这样。翠海,叠瀑,雪山,传说,藏寨。我的九寨沟就是这样,进进出出,孤独深切的浸润和走马观花的张望,再加两次对长海的失却。什么时候再去九寨沟,这些年我时常问自己。在电视和碟片里看见秋冬的九寨沟,也能觉察到她深厚的别样的美。越来越多的人把九寨沟比作童话世界和天堂,我不觉得过分,只觉得概念。生病的日子,或者预感到死亡的时候,我格外怀想九寨沟,我甚至妄想那一天,有人将我的骨灰撒在九寨沟。偷偷的,趁人不注意。撒在镜海的灌木丛,水磨房侧边,章子怡在《英雄》里掠过的水面。前面就是诺日朗,我的些许骨灰顺水漂流,融入“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这样的诗歌里。
  在去九寨沟的东线,我看见路越来越好,车越来越多,车开得越来越快。我也看见车祸,本来是去一个明喻的天堂,结果却去了隐喻的天堂。1992年7月,岷山暴雨,东线瘫痪,万人被困旅途,多辆汽车被泥石流掩埋。不少往来九寨沟的旅人,连同记忆被永远留在了岷山河谷。我目睹了旅人滞留县城的情景。惶恐。凄惨。九寨沟的风光在看过的人的眼睛里黑了,在没有来得及看的人的想象里也黑了。一黑黑了很多年。至少在东线。2003年深秋,一辆从九寨沟回成都的捷达在白马路栽入堰渠,一位博导带三位博士命丧黄(山)泉,其中有一位女博士。看过就死,死而无憾。我想九寨沟再童话、再天堂,也没有这等魔力。2004年10月10日上午9时,一辆由重庆开往九寨沟的大巴在鬼招手一段U型弯道冲入涪江,21人死亡,4人失踪。我在电视里看见通过一位女警官的玉手展示的遗物:一串钥匙,两把水果刀,一支口红,一支眉笔,两个发夹,一只旅行鞋,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我哭了,那些具体到生活细节的物件,本来是要被带往九寨沟的。本来是要描了眉,施了粉,涂了口红,搭乘环保观光车深入九寨沟,看水叹水,看山叹山,在绿箭口香糖清新的气味里吐出一连串“哇色”的。找到尸体的家属抱着尸体放声嚎啕,4位失踪者的家属,只能在出事地点的茅坡烧几张纸,点几柱香,对着黄荡荡的江水吆喝几声。
  我走了九寨沟的西线。2001年9月。都江堰,汶川,理县,鹧鸪山。我走的是大九寨。西线路况不比东线好,车祸更多。2001年9月23日,一辆中巴与一辆桑塔拿相撞坠入12.5米下的岷江,12人死亡,5人失踪,其中有16位港人。2004年9月19日上午8时40分,一辆载有35人的亚星大巴坠入20米下的岷江,16人死亡。还有很多。因为看九寨沟,死伤的情形可以想见。车上鹧鸪山或弓杠岭,我侧目下望,森林在几百米的脚下,四周只是草甸,点缀着残余的杜鹃花。司机或车况稍有闪失……不敢想象。粉身碎骨是唯一横在我神经上的词语。
  我与诗人蒋雪峰在翻过雪山走过草地之后,来到九寨沟。2001年9月11日。从川主寺到九寨沟,我一直在睡梦中。弓杠岭的高度居然没有让我的梦发着恐高症。然而,当我与雪峰被九寨沟的青稞酒和北京的二锅头弄得神魂颠倒的时候,意想不到的恐高症暴发了——美国纽约的世贸大厦着火了,倒塌了。“这个特技演得真他妈逼真!”看着凤凰卫视重复播放的镜头,我对雪峰说。雪峰已经在总统套房的大床上鼾声如雷。镜头里,警报声响成一片,人群乱成一片。不粘。是火焰和灭火剂的干冽。九寨沟口有了都市的意味——豪华的宾馆,宽大的加油站,小气的草坪,具体得让人生烦的服务。1991年来的时候,还是河谷,还是藏寨。在纯粹的大自然里杀出这么一绺都市,简直是杀风景。但人性注定就是杀风景的——商家要赚更多的钱,旅客要更舒适的服务,地方政府要“借鸡下蛋”。诗人雪峰很担心九寨沟的水干了,沟口这些房子成为文物。窗外是漂泼桶倒的大雨。我泊在死海一样的沙发里,好半天才听清主持人的陈述——恐怖主义,自杀性袭击,本·拉登,美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后来的永远的“9.11”。九寨沟近在咫尺,长海近在咫尺,我们却没有了要去的意思。在我们的感觉中,九寨沟的美已经是一种概念,水、山、雪、树都是概念中孤立呆板的必将灭亡的元素,而美国双子星的巨创给予我们血液的震颤才是具体的刺激(说不上悲也说不上乐——我们是否还有良心)。
  我天天看着进出九寨沟的车、人,看着从九寨沟飘来的云、飞来的雁,忘却了九寨沟的美。只有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和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把我与九寨沟置于同一气候笼子,我又才能够通过气流和想象的涡轮触摸到九寨沟的轮廓。九寨沟最细腻最敏感的部分正在衰老。九寨沟真的是天堂,是童话世界,但不是我们的天堂、我们的童话。九寨沟是山,是水,是树木,是大熊猫,是蓝马鸡,是色彩,九寨沟便是山的童话,水的童话,动植物和色彩的童话。1300多年前,松赞干布东征松州,把甘肃阿尼卿山下强悍的河曲部遗落在了九寨沟,也把俄洛女神山的传说遗落在了九寨沟,九寨沟便成了河曲部藏人的天堂。不晓得河曲部藏人是否说过九寨沟是天堂,如果说过,一定是因为他们与九寨沟相处的和谐。我们说九寨沟是天堂,除了我们骨子里残余的一点点河曲部人的和谐意识,更多是我们对我们居住的世界的失望。天堂是美丽的,也是有限的,要是我们都开着汽车涌向天堂,并按照我们认可的所谓文明改造天堂,天堂迟早会变成地狱。“有了一顿怂(吃),莫得敲面桶”。我们落下了多少文明的悲剧。拿天堂榨取钞票,天堂便已经沦落。
2006年2月12日于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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