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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九寨沟

2020-11-06叙事散文阿贝尔

作为隐喻的九寨沟九寨沟可以是藏人传说中的男神达戈与女神沃洛色莫的恋情所造。开天劈地的造山运动和几乎等同于静止的生物喀斯特沉积活动是达戈战胜魔鬼获得爱情的全过程。海子是沃洛色莫失手打碎的宝镜。花草树木则是两个热恋的年轻人遗落的体毛。大熊猫、
作为隐喻的九寨沟
  九寨沟可以是藏人传说中的男神达戈与女神沃洛色莫的恋情所造。开天劈地的造山运动和几乎等同于静止的生物喀斯特沉积活动是达戈战胜魔鬼获得爱情的全过程。海子是沃洛色莫失手打碎的宝镜。花草树木则是两个热恋的年轻人遗落的体毛。大熊猫、獐子、蓝马鸡是东方密林之神亚拉伊觉送给的贺礼。一个人傍晚路过芦苇海,没准就会遇见沃洛色莫。她在已经枯黄的稻子一样的芦苇背后。她的头发也像芦苇——在夏日的晨风里飞扬的青翠的芦苇。她的肩胛骨,她的后颈窝,她的在摇曳的芦苇里时隐时现的后腰。
  九寨沟,想象里的冲动要远比亲眼看见的多而强烈。一个完美主义者是不适宜去九寨沟的。尤其是一个热爱旅行的完美主义者。完美真的只能在想象里,就像传说中神的爱情。只有想象里的九寨沟才是那面不慎被打碎的宝镜的碎片,才是你一个人的九寨沟。然而,我这个完美主义者却去了三次九寨沟。三次,想象力几乎下降为零。而今九寨沟能让我想到的,仅仅是与九寨沟无关的杨炼早年那首《诺日朗》和容宗尔甲唱遍大江南北的那支《神奇的九寨》。它们已经与想象无关。
  因了九寨沟,无论岷山有怎样的雄壮,它也是女性的了。无论海拔5588米的雪包顶如何张扬岷山的雄性,也抵消不了九寨沟赋予它的雌性。在我看来,九寨沟的水包含了女性全部的色素;水量足以暗示女性全部的经血和体液;而水姿,则是女性娴静、泼洒、奔流多种气质的外化。娴静是主流,泼洒仅仅在海子间的衔接处,而真的激情飞扬也只是在为数不多的几个瀑布,且必须是在降水丰沛的年份和季节。比如珍珠滩瀑布和诺日朗瀑布。海子一个接一个,其间有神秘纤柔的灌木丛过度。微风拂过水面,逐生涟漪,尽显女人的小心情、小情感,小感觉。有风力超出微风的,水面便有涟漪竖立,细浪凸现,像我们看见的贝克汉姆时髦的发型之一种。但海面之下深沉含蓄,有积淀。海子间的灌木丛非常类似女性私密处的前沿。时而幽暗,时而透爽,隐秘之处幽泉暗涌。所以要说,九寨沟是岷山最为性感的地带。芦苇海,树正群海,长海,五彩池,五花海,熊猫海,箭竹海,珍珠滩……多么像处子的花蕊——各式的处子各样的花蕊。尤其树正群海,怎么想怎么像,怎么看怎么像。
  在正午的烈日下看长海,长海什么都不是。她太明确了,像一个毫无遮拦的女人体,丧失了可供我们臆想的元素。雨雾里的长海一定非常的美,它的边际和水面都会因了不确定而让我们幻想。有限的轮廓隐埋在水雾里,给予我们无限的错觉。美总是在错觉里存在。我想象雨滴打在长海的肌肤上,它的肌肤生出一个个小窝儿,而风又随即将窝儿抚平。雨滴变成雪花,水雾变成积雪,肌肤轻度冰冻,皑皑的雪从湖边一直铺向山峰。倘若只是深秋,雪一点不厚,冰也很薄,整天,我们都能在空气里感觉到雪融的气息,甚至听见声音,闻见气味。残秋一点点显露,装点着长海。那样的时候,我们想起的便是老来依旧风姿绰约的女人。
  五彩池最似沃洛色莫打碎的宝镜的碎片。只是那碎片也是由水做的,水之碎水,所以落在丛林依然圆满。我认定五彩池的水里溶了若干沃洛色莫的眼泪。她打碎的是达戈赠予她的宝镜,便等于是打碎了她自己的心。一个人在清晨路过五彩池,很可能还会看见沃洛色莫低泣的侧影。她的肩胛骨和锁骨凸出得厉害。她已经有些憔悴了。接过达戈递过的宝镜的时候,她的身子还是非常丰腴的。
  我是在太阳升起许久才路过五彩池的,所以我没有看见沃洛色莫,也没有看见有她流下的眼泪;我只看见赶集一样的人边走边举着相机对着五彩池卡嚓卡嚓,而五彩池的水线在急剧下降。
  我三次见到的诺日朗都不是妙龄的诺日朗,甚至都不是一年之中、一季之中和一天之中状态最佳的诺日朗。我可能已经永远错过了诺日朗。诺日朗是一个身躯,但不是达·芬奇笔下那种完美的身躯,而酷似米洛的维纳斯的残缺的身躯。一道长过百米的裂口和水的集团堕落成全了诺日朗。在别人眼里,诺日朗或许是堕落的地质和堕落的水,但在我看来,则是一种气象,一种恰恰是残缺给予的完美的气象。从远山到台地,从裸崖到远远近近的灌木丛,从任意一笔翠绿或一抹霜红到飞溅带给你肌肤上的一滴不宜察觉的水珠,都是构成这完美气象的不可或缺的元素。自然少不了朝晖斜阳、落雨飘雪、大雁横空,以及小鸟依人。
  不只我错过了妙龄的诺日朗,现代人都错过了。从这个意义上看,诺日朗也是沃洛色莫,不曾错过的惟有达戈。我相信那时的诺日朗连生物喀斯特都是柔软的,就别说水、灌木和空气了。且无以名状的丰盈。即使是在早春也是自满的。朴拙的性感到深秋也不衰。每到夏天便要疯狂。绿染了水,染了空气,一直染到天空的蓝。就是没有一点风的时候,诺日朗也不是静止的,冷杉云杉在跳舞,台地上下的灌木也在跳舞。它们像是要被欲望从内里折断。每一个水滴、每一片叶子的脸都胀得通红。这些毫无意义的美,这些没有等待的疯狂,这些逝去时间的永恒的孤独,对于现代人的我们而言不过是一种诗性的悲伤的追思。
  我见过三次诺日朗。诺日朗的美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在九寨沟这美人窝里,诺日朗更像是个大众情人。我知道早年的杨炼之所以钟情这位大众情人,全得于对她的误读。
  ……
  栈道崩塌了,峭壁无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莲花之谜
  哦,光,神圣的红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
  杨炼不过一相情愿地借用了诺日朗。
  剑岩下的原始森林空寂得密不透风,空气里有制造过十八般兵器的作坊遗址的紧张。它的前世该是男神达戈,是他让沃洛色莫受孕,生养了那一串串灵灵透透的海子姑娘。而今它仅仅保留着一个百岁老父坦荡慈祥的落寞。
  草海是一个单凭名字便足以挽留我的赤脚女子。她的脚板很大,腿有些微的弯曲,而且敷着泥,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走过很多山路的牧羊女。下午路过草海,我看见一些倦容和一些清纯在交融,在山风吹开的她的藏式裙袍底下,在她桦树一般的肌肤上。细碎的阳光在她的肚皮和小腿上翻卷,而她却是一无所知,自个儿沉醉在一个没有白马王子的简朴的梦里。我很留心山边那一绺鹅黄的草带,包括草带间撑开的零星的野花;从那些尚未被统一的颜色和气息里,我看见了牧羊女桀骜不训的童年。与她的那些发育良好、见多识广的姊妹比起,她还显得很单薄,但正是那种单薄为我的想象提供了别样的可能。“草海,草海,草海……”我每唤一次你的名字,你就会在我的意识里探出一次脸来。
  记住这样几个海子的名字:天鹅海,箭竹海,熊猫海,然后路过,悄悄地看,悄悄地拍照。没有语言。不是因为疲惫,因为词穷。看不见天鹅。只看得见箭竹。熊猫在看得见与看不见之间。无论你去过这些海子多少次,无论你在它们身边停留过多久,也只能是路过。它们因为完美而无法携带。大师若敢在它们身上用词,也必定是败笔。所以至今除了几个古代的神话与传说,九寨沟并未有任何经典的文字——败笔倒屡屡皆是。
  五花海是处子的,又是少妇的。它的纯不是单纯,而是多样复合的纯。少妇的丰饶来源于被耕耘,五花海的丰饶则来源于自营,像经历青春期的少女。没有人能分清五花海有多少种颜色,虽然看上去主调只是蓝和绿。不知蓝绿里又融了多少种颜色。仅能直觉到,说不出。五花海真的像一个神奇的调色池,但作画的绝不是人间的什么画师。达·芬奇不是,梵·高、塞尚、莫奈不是,达利、毕加索更不是。所调之色也不是我们熟悉的颜料。有颜料的元素,又远远不止那些元素,且不是单一的调和,时时刻刻都发生着天然的融合。生物喀斯特是主料,天光、云彩、清风、融雪、富氧、鸟声缺一不可。重要的是永远的孤独。千百万年的孤独。为孤独炼就。我总是着迷于对孤独的想象,一位女子的孤独,或五花海的孤独;女子的孤独多少有一点悲凄,怕她一个人不能完全承担,五花海的孤独则是完美的,在永恒的时间里沉淀,或者遭遇几个轮回。
  谁是第一个走进九寨沟的人?谁又是第一个看见五花海的人?一定有这么一个人。她是一个牧羊女?他是一个猎人?或者是一个在战乱中走失的人?探究这样一个问题让我身心愉悦。很显然,我愿意做那个人,赶着羊群,抑或背着猎枪,在一个雨雾蒙蒙的午后误入九寨沟,误入五花海。五花海正躺在初秋的老虎嘴下面,长裙包膝,享受着她的孤独。我没敢惊动她,她的色彩让我恐惧。难以名状的色彩。她的后颈,她的肩胛骨,她的复含了无数种神秘元素的水腰……雨雾一绺绺升起又沉落,那轻曼,那袅娜,那潮湿,你尽管去想——如果你是一个不乏想象力和情商的人。
  或许五花海才是沃洛色莫。不过,我更情愿把沃洛色莫当成是第一个看见五花海的人。她在五花海里梳头、洗脸、濯脚。
  珍珠滩瀑布和诺日朗瀑布之间的镜海是很容易被忽略的。这个忽略不是遗忘,而是视而不见。不是它太平静太明净,就是它恰巧处在两个审美高潮之间的疲软地带。刚目睹了珍珠滩和珍珠滩瀑布的激烈,又渴念着诺日朗。我在早晨、午后和傍晚三次路过镜海,给予它的爱意还真是有几分疲软。它的身躯过于修长、丰腴,眼眸又过于平静,它要真让人留连往返,一定得有肉欲的蠢动或者精神的玄念。我坐在镜海的岸边,把目光从远山收至它的眼眸,继而发丝和下颌。我经历了太多的视觉与想象的唯美的冒险,渐渐对身体的冲动不感兴趣。我把残存的一点兴趣给了镜海下边的灌木丛、灌木丛里的水磨房——它们让我的视线有依。
  树正群海是九寨沟最有女性生殖意味的一组海子。那些不规则延伸在海子里的灌木会带给人太多的直觉——已经不用想象。而那些被灌木丛分隔开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海子,多么像我们原初的出生地,或者我们幸福的伊甸园。它真是伊甸园。它的灌木丛也流溢着蓝蓝的水。漾水在暗处偷偷吻它因丰满而下垂的野果的时候,快感惊动了每一处地方。不明事理的冷水鱼窜出水面,被我们看见。它们是世界上最快活的鱼。它们是构成伊甸园的分子,且从伊甸园分离出来享受。我想说树正群海是神女的温柔之乡。那些灌木也是最快活的。它们参与了这温柔之乡的创造,并幸运地留了下来。这也是忠于。像岩石于山脉,流水于河床,爱情于感官。
  我不曾见过雷雨或暴雪下的树正群海。我想,那种境遇下的树正群海是欲望的,几乎是疯狂的。它不像是佩索阿说出的“我的疯狂,它敢接受/它需要的一切”这样的诗句,却有着与佩索阿相同的体验。水面乍开,有着千百万年的沉积物泛起,鱼儿触电昏迷。每一株灌木都在摇荡,摇荡,直到把脸埋进被欲望胀破的胸脯。想象中——你跟我想象——女神在不安地翻身,腰姿扭捏,裹身的裙袍因为剧烈的拉扯而破裂……闪电如轻功高超的侠客尖脚划过它起伏的腰身,山边传来阵阵低沉的呻吟。雷雨或暴雪过后,我们闻到的是浓烈的带了杜鹃花香的汗味。
  我相信在大多数时候树正群海是安静闲雅的。它只是呈现。海域,灌木,天光,游鱼……就算你拿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去撩拨它,它也不会送你一个秋波。它只是娴静,一味地娴静,连一点可供臆想的娇羞也没有。我喜欢这个时候的树正群海,喜欢这样的女人,把含蓄从气质一直贯彻到肉体。
  春天的树正群海是尚未与男神达戈好过的沃洛色莫,是个真资格的处子,虽有足够的丰饶,灵魂却还是朴拙的。有了娇好的身子,但自己还不懂得。颜色还只是新绿和蔚蓝。新绿是她的裙装,蔚蓝是她的肌肤。灵魂还没有得以张显,还是孩童般地蒙昧。
  春天的树正群海还只是我们的妹妹,过了夏天,当秋色渐浓的时候,她才是我们的情人。
  芦苇海是九寨沟唯一沼泽化的海子。有些沧海桑田的味道。在野马和藏人的眼里,或许还真是桑田。
    
  冬天的芦苇海,芦苇枯干了,颜色凝重,而花絮则雪白,飘摇在山风里,像尚待落地的雪花。倘若是初冬,芦苇还没有褪尽金色,远远看去,像成熟的麦地,倒映在海子里,又似成熟的稻谷。野马在芦苇围抱的沼泽已经吃饱,正仰起长脖子朝你张望。野马,错觉里的麦子或稻谷,构成了颇具田园感的意象。狭长枯落的海子穿过错觉里的麦地或稻田,让人以为是巧夺天工的灌溉渠。
  秋天的芦苇海是丰润美艳的。狭长的海子满满的,像年轻的孕妇。芦苇如橘似火,在海子的搂抱中按奈不住从春天便滋长的疯狂。海子接受了芦苇的疯狂。在山边,在草滩,在丛林,疯狂在静静地铺展,张扬,但含蓄、克制。
  至于犀牛海、火花海、卧龙海,不说也罢。实际上,没有语言能够重塑九寨沟。九寨沟是无法进入语言的一个造化的极品。九寨沟的灵与肉,是任何语言都无法企及的。再丰富成熟的语言,也无法照应九寨沟的丰美绝妙。不说被我们习惯了浮光掠影的感官忽略的生物,不说传说中的达戈与沃洛色莫,不说尖盘寨、盘亚那寨、荷叶寨、黑角寨、则查洼寨、树正寨的人文传奇,单单那些的海子,那些水,都是任何一种语言无法把握的。不够把握,不能把握。就像我们人无法去把握的神。不管你是喀斯特地貌专家、冰川专家、泥石流专家、动植物专家,还是文学家、画家、音乐家、探险家,你都无法探究到九寨沟的真相,你看见的、欣赏到的、以及你试图把握的,都只是它的表面,甚至都只是它的某种幻象。九寨沟是上帝存留在我们这颗星球北纬30度附近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神奇景观之一。
  九寨沟可能还有一种绝美。那便是灭绝之后的遗址的美。只是那种美是需要地球上全体生物连同造物主一起恸哭的。而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正在为那场恸哭谱曲填词。也许,或许,我们会死在那场恸哭之前。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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