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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一个人的废墟——川行怀想.九寨沟

2020-12-04叙事散文薛暮冬

整整一天,我说的是从早晨到晚上,九寨沟都是阳光。饱满的阳光,尖锐的阳光,差一点儿就照亮了海子深处的枯枝,败叶,和我内心深处葳蕤的忧郁。已经到了夏天,这些海子,这些如同废墟般的的海子,在这样一个大光明的背景中,依旧没有复活。也许,它们永远都
整整一天,我说的是从早晨到晚上,九寨沟都是阳光。饱满的阳光,尖锐的阳光,差一点儿就照亮了海子深处的枯枝,败叶,和我内心深处葳蕤的忧郁。已经到了夏天,这些海子,这些如同废墟般的的海子,在这样一个大光明的背景中,依旧没有复活。也许,它们永远都是黑夜的儿子,它们热爱沉睡,热爱死亡,而无力自拔,它们热爱这样一种空虚而又寒冷的生存方式。无论阳光如何多情,海子看起来都是不动声色,无动于衷,如同我,和更多的我们的内心。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我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被谁集合起来的。阳光反复地镀亮陌生的手臂,我们紧紧挤在一起。只有少数人说话,更多的人一言不发。面对这被阳光团团包围的九寨沟,我们走着,找着。唯一让我不能解的是,这人间六月的九寨沟,对于我来说,更像是一个初冬的村落,或者说,是一个我找了很久的巨大的废墟,它多么像是我一个人的废墟。我逃离了那么多真实的夜晚,逃离了那么多人世的炎凉,我这才发现,这些藏匿于深山更深处的村庄,仍然不生产那种如天籁般的笑声。我有些失望。却只能飞如鸟,到视线之外聆听之外;却只能坠如鱼,张着嘴,无声无息。
然而,我依旧义无返顾地在寻找着。我也不知道,我是来寻找什么的;我更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找到。我如同梦游般地尾随阳光,尾随人群,来到了卧龙海边。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黑龙,一条居住在南坪的黑水河里极具妖法的黑龙。也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当它在云端漫步的时候,猛然看见九寨翠海清澈明净,心中的欲望顿时潜滋暗长。于是,黑龙张开血盆大口,欲将海子之水吸走归于黑河。黑龙忙活了七天,海子枯竭,溪沟断流,土地干裂,树黄草枯,各种各样的动物因干渴而终日嘶鸣不已。看到生灵遭受如此劫难,栖居在白龙江里的小白龙心生慈悲,日日饮白龙江水吐入九寨翠海。没有过多长时间,九寨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生机。黑龙见状怒不可遏,决定惩罚白龙。黑龙口喷黑雾,白龙觉得疼痛难忍。夕阳在天,白龙毒气攻心,一跤跌入海子。闻讯赶来的万山之祖扎依扎嘎抛出降妖金莲,缚住黑龙,掷回黑河,九寨又复山清水秀。而小白龙则长眠翠海,尸身化为钙化堤埂。感念小白龙的水时时地轻涌,抚摩着僵卧的龙身。
当我在自造的幻梦中被阳光照醒,极目远眺,只见树正群海正如唱诗般的圣徒,错落有致地为卧龙海无声地唱着赞美诗。
的确,正是在这个地方,在树正瀑布,在老虎海,在犀牛海,我整整一个上午都在无色,透明,自由无羁的水畔行吟。闻箭竹的气味,靠着枯藤取暖,寻找小小的格桑花。我知道,这些美丽的花朵谢得很快,肯定会死在通往下一个春天的路上,但它们现在在着。在若沙格滩,衍生着那么多未名的柳丛,白杨。我看到,在这一万多平方米的废墟中,生命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在延续。一棵胸径30厘米的白杨上,直立着一棵高4米的独树。而这样的生命样式,在九寨可谓触目皆是:那些枯立木,那些倒在水底依然熠熠生辉的朽木,那些丛丛的芳草,那些纵横交错的溪流,……在正午的阳光中,我大睁着眼睛,行走在跌宕起伏的人行栈道上。这时候,我是在生活。而废墟无处不在,生命无处不在。我乘坐景区的巴士继续前行,穿过长满枯涩的树木的群山,我既没有哭,也没有笑。
当我像过去一样,抚摩着一棵依旧生活着的树木时,诺日朗瀑布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忽然莫名的伤感起来。诺日朗,是一个神,一个男神。那些从石罅灌丛里奔涌而出的瀑布,怎么越看越像泪水,雄伟壮观的泪水,男神的泪水。此刻,我静默无语,一任声响震天的泪水在群山间訇然垂落。此刻,我是在为哪一朵鲜花的凋零而默哀呢?在岁月脚下长歌当哭,那仍在不断鞭打我的,到底是怎样的鞭子?是爱,是恨,是情,还是仇?而我清晰地看到,成千上万个死者弯曲的倒影,如同白云一样,横陈在我头顶上的天空中,互相遗弃,永远遗弃,然后从天空坠落,像瀑布一样,把血和肉还给泥土,让骨头生锈。四十年啦,我的所有泪水,究竟是被谁集合成了诺日朗瀑布,供那么多的过客瞻仰,供我自己凭吊?栈道仍在延伸,仍在把我带到不知道有多远的远方。我并不是无路可走,我泪水的颜色依旧是白色,那很久以前与我擦肩而过的神,再次为我揭示七朵莲花之迷。或许,纯粹是属于偶然吧,这天上午,我的所有废墟上都落满阳光。
我感到迷惑不解。我在荒凉潮湿的镜海,五花海,箭竹海且听风吟,我企图找到某种力量,或曰信仰。我的孤独早已被灌木,被树木所吞噬。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呀,越发憔悴,瘦弱地凌驾于蔚蓝之上。事实上,2001年9月11日,我没有去美国。但是,很多人去了。而且,还有不少人就置身于纽约的世贸中心姊妹楼。而恐怖分子劫持的两架飞机先后撞上这座101层的大厦,有超过1000人在这次恐怖袭击中伤亡。于是,刚才还无限繁华的地方,转眼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废墟。后来,战火燃遍了阿富汗;再后来,硝烟又弥漫在伊拉克;再后来,我又看到了以色列和黎巴嫩的战争。而当我从成都沿着岷江逆流而上,经过12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抵达这被更多的人誉为童话世界的九寨沟的时候,我不知道,荷叶寨,树正寨,则扎洼寨这些藏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们天生就喜欢住在这穷乡僻壤?我却意外地闻到了战争的气味,杀戮的气味,流离失所时泪水和血水的气味,以及废墟的气味。据说,很久很久以前,这些藏民的先人也是住在成都平原或汉中平原的呀!四十年来,我不止一次听说过战争,那离我很远却离别人很近的战争。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一直信赖着的爱和这个世界,却再次呈现出它的皱纹和累累伤痕。我却无力回天。我找到了吗?我为什么还没有找到?上帝早已死了,人和植物,和其他动物,和人互相厮咬,我们的嘴唇沾满了血污。而我仍在幻想爱,在那么多过去了的岁月里,我始终不知道什么是爱,现在,我知道了,我却再也找不到爱了。在湖岸峭壁耸峙,林木森森的天鹅湖,在风姿绰约的潮湿的水草间,我仿佛跟着野鸭贴着水面疾飞,我听的见钢琴平静的琶音如碧波荡漾,却再也赶不上了。我真的不想遭遇战争,流血,或死亡。永远。
而我只能一面仰望阳光,一面擦去我的悲哀。我再一次走进自我的废墟间。我看到一只兀鹰一而再再而三地俯冲,如同一阵阵飓风,把我,和我们的灵魂啄空。一个个巨大的树根,如同祭台,那些或行走或静卧的躯体同时如花一样开放,那些走失了很多年的希望乘坐锋利的饥饿如期归来。在九寨如潮水般的阳光中,我终于看见了我前来寻找的东西。此刻,我和我的朋友踯躅在高山森林里。这里,无声无息。只有阳光在蔚蓝的天空中撒下呼啸与赞美,只有透明的手指在无垠地爱抚着我们。头顶上的山峰也无声无息,似乎在灿烂而冰冷的光的不断冲洗中深深地陶醉了。只有岷江冷杉,如同粗大的手,倔强地往天空延伸着;只有我们,在练习过的几个姿势中,反反复复地朝自己微笑;只有尊严和性格,从亘古不变的死亡中不断站起;只有漫山遍野的格桑花在不厌其烦的演绎着一种神圣。这当然是一座更大的废墟,我一个人的废墟。无论人们怎么睁大眼睛,都只能看到长满苔藓的石头,和各种各样植物近乎完美的遗体。在黑夜的背后,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唤之上,此刻,我和我们,在废墟的中央,在世界的中央。我还没有说,要有光,就有那么多的光笼罩着我们。在这无边无际的光明,宁静中,我积蓄了这么多年的愤怒和黑暗慢慢地消融了。我从我的灵魂深处听到了已经被我忘却了很多年的声音,我恍然大悟。我接二连三地听到了那些我一直渴望听到的声音:柳莺高一声低一声的轻吟,岩羊轻而短促的呻吟,以及云杉的颤栗,斑羚在远方的盲目的歌唱,连香树叶与叶相握的幸福的波涛,……我终于听到了这一切,我终于听到了我记忆深处泉水相激的声音。我似乎回到了我的老家乡。至少是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将永远不会结束。当然,也就在几分钟后,先是一个陌生的孩子唱出了简短的序曲,接下来,从不远处的远方,就爆发出蓝马鸡,血雉的叫声,欢快,热烈,带着无尽的快乐,和无穷的陶醉。阳光依旧在路上,它会一直把我带到下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
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九寨沟依旧到处弥漫着温暖的阳光。我们一路歌唱着到寨口的卓玛家去做客。这是一幢具有浓郁的藏族风格的民居,共有三层。卓玛给我们每个人都献上了洁白的哈达,领着我们参观了她家的每一个房间,然后,我们在三楼的客厅坐定。我们一边吃着青稞饼,喝着酥油茶,一边聆听着卓玛的歌声,那宛如天籁般的嗓音,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带到了雪山之巅,圣水湖畔。十九岁的卓玛温柔,大方,而且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丽。不知怎么地,她就跟我开起了玩笑,说,大哥,愿意留在九寨沟吗?我说,这么美丽的地方,当然愿意啦。卓玛笑着说,那太好了,大哥只要在这里帮我们家放三年牦牛,小妹就嫁给大哥,愿意追随大哥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笑着说,好固然是好,可是……朋友检举说,他还有老婆哩。卓玛说,不要紧,我就做小老婆哩。然后,我和她一起唱起了欢快的《康定情歌》。吃完了烤全羊以后,我们又来到了一楼的大客厅,围坐在两边的蒲团上。卓玛和她的四姐妹们,和我们一起跳起了锅庄舞。一位老者手执串铃领舞,领舞者起调,我们这些随舞者齐声应和。我们手拉着手,点踏,擦地,跺脚。我们随着音乐边舞边唱,男声低昂,女音激越,此起彼伏,声震峡谷。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卓玛一家把我们一直送到了大街上。突然,卓玛和她的姐姐,一个人拉着我的一只手,说,大哥,你不是说要留下来放牦牛的吗?我只是尴尬地笑着,逃也似地跑走了。

其实,四十年来,我一直都在这去与留的两难选择中尴尬地战栗着。我知道,我所要寻找的秘密就深藏在这长满彩林的山谷里,在叠瀑下,在沉默的翠海里,在这幢古旧的,散发着酥油茶气味的民居里面。四十年来,人群流过,我却始终无法逃离,那些在我的脚下,我的头上,变换一千重面孔,千度沧桑却又磨盘一般一动不动的寂寞。四十年来,生还是死,我像一只摆停在我一个人的废墟里的失重的灵魂,日复一日地憔悴,在这一点,这一片刻,在到处,在永恒。而这一天晚上,在九寨沟,已是九点钟了,天空仍然弥散着太阳的光辉。我认为我明白了。或者说,其实,我一直都是明白的。但是,生活在自我的废墟里的我们,又有几个人愿意要这秘密呢?包括我自己在内,尽管我的生命中须臾离不开这秘密。我将继续蜗居在别人的城市里,这个盛产噪音,汽车尾气,欲望和矫情的城市。它主宰着我的喜怒哀乐,却使我疲惫,厌倦到了极点。可我却无法离开它,如同它对我施了魔法似的。所以,我只有努力学习忘却。在充满酒精和闪烁的霓虹和妖艳的妓女的城市中穿过,面对城市如夜晚般的白天和比最黑的夜还要黑的夜晚,我独自歌唱。从此以后,我真的可以忘却了吗?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拒绝那始终张着血盆大口的我的坟墓,去躺进这条山谷,或与之相象的另一条山谷,面对着我生命中最后的阳光,再进行一次深呼吸,那时,我的身边会躺着卓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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