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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相约龙安城的黄昏

2020-12-10叙事散文马俊子
雾纱旁落的时候,龙安城里的活物便重新诞生了。我也就开始融化,进而消失了。早上,心扉已经打开,东方已经破晓。大山里的天空像一双猛然睁开的睡眼,送走了黑夜,再一次迎来了白天。街上的汽车、三轮、商贩、学生、游客以及县城里武警中队的电声号角,各种小
  雾纱旁落的时候,龙安城里的活物便重新诞生了。我也就开始融化,进而消失了。   早上,心扉已经打开,东方已经破晓。大山里的天空像一双猛然睁开的睡眼,送走了黑夜,再一次迎来了白天。街上的汽车、三轮、商贩、学生、游客以及县城里武警中队的电声号角,各种小食店的锅、碗、瓢、盆的声响纷杂有别,又穿插混同在一起,如刚刚涌现出来一样。有一种透明的蓝色气息,悄悄地弥漫开去,如被新鲜的牛奶和玫瑰花露浴过了一般,甚至潜入水泥街道和倒土不洋的楼里,以及小城中上班族的步子里。在这些上班族中,最有特点的当数四大机关的一些官员,以及有权或有钱单位的一些大小官员,很多人腆着奶油肚皮,大趔大辙,鸭类般地在大街上行走,高昂起头,挺着胸口,目不斜视,懒散地跺着方步,格式化的做作动态,边走边拿着餐馆里带出的纸卷,在横抹着满口油水的嘴巴,抹完之后,将纸团随手抛弃在大街上。甚至,有人张扯着嘴巴,正剔着被烟草熏黑了的牙,剔掉后便呸-呸-呸地吐出来,也飞溅在大街上,仿佛吐出的不是赃物,而是神气,才有派头。牙签是竹制的。人群混杂在米粉、酒肉、小笼包子、刀削面、肥肠、豆浆、火锅、烧烤的气味中。山顶上的太阳是红得透亮的大火球,散发出一种热,潮湿而温润,似乎已经被刚才消散了的大雾所浸泡。街上有一丝山风,宛如少女的清爽,吹拂过去了,轻飘飘的。   我总是发现,无论龙安城的朝雾还是晚霞,无论是雾大还是雾小,它的苏醒肯定远比在马园村看龙角咀的日出更让人心动。一种重新焕发出来的强烈再生愿望,越往下看就会感觉越强烈。与田野渐入亮色的情形截然不同,这天空,这太阳,这花儿,这鸟儿,这梯田,这河流,这山泉,还有桉树的背影,树叶展开的过程,最初的墨绿和暗紫色,斑斑驳驳的。接下来,有亮光在疏枝密叶间流泻,一直到最后反射出如金子般闪耀灿烂的光。光在树叶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既让我兴奋,也让我心神不安。一切动人的光影变化叠印在水泥窗台上,投在古老的石壁墙头上,照着倾斜的瓦屋顶。乡村里的晨曦,总给我兴奋的美好感觉,而在小城里观看东方破晓或者日落西山,对于我来说既好又不好,因此,使我陷入深思和迷惘。如同所有的希望,有一种更大的希望从天降临,给我带来遥不可及的抽象超现实艺术的梦想。   乡村里房舍、圈屋、树木、土地、路道的萧条破败,以及城市里虚假的商品包装,高高悬挂起来的巨大广告牌,制造出来的各种琳琅满目的废旧电子和工业产品,还有被丢弃的玩具,塑料袋,烟头,破鞋,烂货,都是垃圾箱堆的主要货物。混乱。垃圾。腐朽。粪土。散发出霉气冲天的刺鼻气味。日出与日落的交替,只不过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可变更,而小城中的早晨和黄昏则充满着海誓山盟的许诺,前者使我生存,后者使我充满精神。我总是相信,思想比生存更好,层次也更高,这是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也是人追求生活的档次和品位。尼采说,要永远的活力,而不要永远地活着。然而,余华的小说《活着》,却主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活着就是最大的成功。——好死不如奈活。对于我来说,当然是画出一些好画的愿望比什么都强烈,我只想画画,别的什么活路都不想干。我虚无的生活,是我最大的精神支柱,是享受,同时,也是我最大的不幸,它是我经过长期的锤炼,自然而然提取出来的宝贵的智性。   灵透还是说不上,小巧却是龙安城的特色,孤独是它必然的处境和遭遇。毕竟已经被边沿化了,贫穷化了,冷落了,尽管龙州府曾经风光一时。传说,金碧辉煌的敕修报恩寺的缔造者就是王玺。这座楠木大院除规模小些,以及材料有些不同以外,报恩寺和北京紫荆城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叫它深山宫殿。报恩寺的栏杆是龙安本地开采的山片石,北京紫荆城的栏杆是汉白玉,一个浮华气派,一个土气质朴而已。据说王玺就是建造王宫,准备在此登上宝座自立为王,独霸一方,与朝廷平分秋色。那只是明代冷兵器的昭示,可能是交通信息闭塞造成的结果,更多的是一种误解。后来在寺庙中却供奉上了——“当今皇帝万万岁”的一块竖幅匾牌,它就是整个报恩寺的心脏。毕竟龙安城并不是全国的统治中心,虽然它是全国地理位置的正中心。实际上,皇帝才是中国人民的中心,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和为所欲为的欲望。到如今九环路也绕城而过,影像和语言,无线电话和网络也带走了这里的希奇,同时也带走了这里的无数丑闻。   但是,无论怎样龙安城都逃不掉相对的贫困,也许贫穷的只是百姓,富裕的并不是勤劳的人们,而是一群贪官污吏,还有几个暴发户。“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点扶贫款,一点救济金,一点教育经费,一点财政收入,点点滴滴都被统揽起来,兑换成一辆辆豪华小轿车,一个个垃圾工程,以及一桌桌的厅宴酒席。轿车耀武扬威地进出于龙安城,而不是对老百姓的扶持,老百姓就得自谋生路。轿车名义上应该是办理公事,更多的却是用于私人游览观光,是勾兑各种私人关系的交通工具,是一种遮蔽丑陋的物件,也是显摆的道具。每周星期一至星期四,我都看见在县委、县府的车库里停靠着一排排崭新的轿车,轿车炫耀着一个县的富足和气派,而一到星期五下午、星期六和星期天,或者节假日,这些车子都碌碌徐徐地倾巢出动,一辆都难以剩下。这些车子自然是出去享受了,接受着各种各样应该与不应该的消耗,或许是政府的官员们忙,直到休息的时间都还在忙于加班吧。   有多少次,我站立在黄昏中,看见自己的梦想获得物体的具体场景,获得具体的质感、色彩、轮廓、外形、体积和质量——今天上午,突然,有一辆从县革委开出的黑色小轿车冲撞了我,车子像喝醉了的酒疯子,猛地撞了我的腰。透过车窗的玻璃,我看见车子里有一位亮丽美女,她在冲着我甜蜜地微笑,满口皓齿,显露出媚态,我感觉到仿佛并不是被车子撞了,而是被青春撞了一下腰,不是撞而是亲吻。我变得异常激动,兴奋不已。可是车子和司机却也并不关心我,不看看我的伤势,或者赔礼道歉,车自个儿开走了。我开始感觉彻底地失落,接着就是疼痛,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美女,而是人们议论最多的龙安城的著名官妓M。我的疼痛就成倍地增加了。庆幸的是:我又一次在生死的交界处走了回来。   龙安城中布满了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房子和街道,水泥洋房与穿斗结构的木楼房子,形成新老交错的混杂景象。镶嵌在城中间的明代报恩寺,当然显得另类而被关注,也是被孤立起来了。有时,被关注就是被包围,就是被隔离,被孤立。大大小小的街道十分拥挤,没有空旷的场地。当然真正拥挤的只是房子和人的心,并不是挤满了繁华,而是挤满了动力和欲望。小城的心脏被装得满满的,也就没有开阔的心胸可言。飞龙干道,人民路,解放路,胜利路,红旗路,跃进路,东风路,报恩路,南街,西街,九环路,四大机关,八大局和开发商的高楼群芳,形成若即若离的轮廓和区域,线条也若隐若现。张扬。夸张。浮华。破落。虚假。从一大清早开始,这一切就被裹挟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中。太阳越来越明亮,慢慢地由红色变成金黄。早晨过后,微风轻拂,柔软的雾气才开始散开,如同轻纱帷幔被丝丝缕缕地一层层挑去,直到最后消失逸尽。在光线的作用下,飞龙干道街和两边商店的门面被清晰地暴露出来,生意又开始了,闹剧也开始重演。整个上午,龙安城的上空,仅仅在蓝天里残留下几片踌躇不定的浮游云朵,大街上还有几个买弄风情的性感女人与之遥相呼应,与之相匹配的还有一双双东瞧西看打望的眼睛。   中午连同下午,我在慌乱中一下就度过了。时间正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午餐也是囫囵吞枣,根本来不急品尝它们的滋味,就已经被唾液包裹,直咽了下去。是黄昏时分了吗?此时就是黄昏。无风的黄昏。涪江河上游的黄昏。小山城的黄昏。我就站立在黄昏的风口中,站立在昼夜的交界处。我只是喜欢这种站立的姿态,以及若有所思的感觉。   夕阳拖着缓慢的步子,还有长长的影子,向西,再向西,向西方以西的方向行走。后来,夕阳疲倦地爬在龙安城西边的佛爷山头,准备酣然大睡了。夕阳照在山坡和云朵上,形成悠长的影子,犹如瀑布,光线从山巅哗-哗-哗地倾泻而下。万道霞光齐唰唰地照射在涪江河面上,水面亮恍恍的,很刺眼,像镀了一层金,泛起黄灿灿的鳞光。鸟儿也不叫了,风儿也不吹动,往日河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周围异常地安静,死一样地沉静了下来。   我倒是渐渐喜爱上了这一片宁静,夕阳下大山里的静谧,与充斥于上海、北京、香港,甚至是纽约、华盛顿、巴黎等繁华大都市的喧嚣嘈杂作出两相对比,与紧张忙乱形成反差。这种黄昏中的宁静更让人动心。龙安城的大街从东到西,就是从下向上连生三级,三段陡坡三段平路。飞龙干道水泥街,像一条灰色的长龙,龙头是西门上,龙尾是东皋湾,整个龙身扭了两下子就形成两个弯道。静躺着的护堤坝,漫长而孤独的涪江河岸线,都已经被挖掘黄金搅乱了。当我分担它们一份孤独与疲惫时,树木以逆光的照射方式渲染出神秘的气氛,来抚慰我遭受的创伤。我被送回久远以前,远离所处的当下。我乐于想象自己是一个当代人,在内心中感觉自己,洗刷革新自己。我不是曾经写下的诗情画意,而是超越于文本与艺术的实质。我认同实质,而并不认可事情的缘由和忽悠美学的本质。   夜幕降临之前,我的生活就与小街市有相似之处,与之发生共鸣;又与小山村心照不宣,相互渗透融合进去了,但是心却是被紧紧地包裹而隔离开的。龙安山河的白天充满着毫无意义的喧闹,到了夜晚,这里缺乏同样毫无真实的意义。在白天,我什么都不是,同样,在夜晚,我也不是什么。只有黄昏到来时,我的魂魄才属于自己,才归依于我的躯体。在我与龙安城之间没有什么异同——除了它们是街道,是商场,他们在消费金钱的同时,也在消费精力,消费青春,消费权力,消费欲望,还可以消费亲情(“龙安山河竹根亲”),——龙安城的什么都可以拿来消费,就是不消费文化,也无从消费艺术。有句古话:“龙安城的大粪都可以变成钱。”然而,我有一颗人的心灵,而这一点较之于所有事物实质的时候,也可以说微不足道。人与物分享一个共同而抽象的命运:在生命之谜的凝团里,成为同样的毫无意义,而是苦苦等待重新编码的数字符号。   昨天,柔和的傍晚,我就在龙安城中游荡。后来,与几位熟人相约到鑫龙小区门口的艳艳烧烤庄,喝露天啤酒。一行还有一位哥们儿,美女五个。酒喝得高,我突然想到,我们现在所坐的地方不就是王玺准备的后宫吗?三宫六院,佳丽上千。我不就被几位美女所包围,一同喝酒,漫无边际开心地聊天吗?我不正享受着土皇帝级别的待遇吗?在酒精的渗透和驱动下,我的目光在五个美女中间游移,又好像要做出什么选择。论长相,两个很一般,两个还算漂亮,最美的有一个。最后,我注视着那边的第三个少女雨,她是一道光,最耀眼的光,能穿透黄昏的光。雨一头染成棕色的头发,穿着粉红色的吊带装,紧身的蓝色牛仔短裙,露出修长的双腿。亭亭玉立。匀称。挺拔。整个身材胖瘦适度,再瘦一点则显单薄,再胖一点则显肥,健美而充满丰韵,身体成熟得快要迸裂炸开了。具有东方女子的身材,西方女子的修养和谈吐。那是绝佳的一位少女。柔媚。时尚。张驰有度。我从她会说话的眼睛开始关注,向下就是秀气的鼻子,回到亮丽的额头,再往下就是红润的脸蛋,棱角分明的嘴唇,一道圆弧线勾画出微尖的小下巴,整个五官的比例和搭配绝妙。我的眼光继续向下,扑捉那些绝美的色彩和线条。她的脖子长,露出白皙的胸脯,浑圆的双乳像一对香梨。饱满。坚挺。大小适度。胸前有明晰而跳动的一线乳沟,双乳各自露出上三分之一,恰到好处,多一点就色情,少一点又不够风采和韵味。腰身与各个部位的衔接自然,过度柔和。后臀微向上翘,弧线就向上延伸,消失于腰际,显示着她青春的力度。腹部圆润宽阔,潜藏着她激情的最大容量,预示了母性的跨度。我知道自己从来都没有如此,也无如今这样有足够的自信,——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认真地欣赏一位女子。毕加索说过,女人要么是圣母,要么就是妓女!有几时,我微闭双眼,任由自己暧昧地想象,走光了雨的内外衣裙,用眼光抚摩那种温润如玉的裸体,在纯粹审美和超越于审美的欲望交织中,是神圣与亵渎共存的那种欣赏。我感觉到雨满身如蛇妖的线条,灵活,流动,柔和,充满了轻盈的韵律与节奏,美妙绝伦,活力四射。被化解开的美学在雨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并且一同被铺展开来。   还有什么比这种景象更让人激动的呢?我和几个朋友相约,一起漫步在涪江河堤上的黄昏里。杨柳挂满了柳絮,絮花飘飞了出去,悠悠扬扬地。夕阳西下,倦鸟归。空气渐渐冷却,暮霭悄然降临,四处空前的安静。在灰蓝的涪江河和紫色的龙安城上空,我突然看到几抹云彩,血红如火光一样,天空也变成一片橘红。夕阳强烈的回光反照在山冈上,整个天空燃烧了起来,变得通红,河水也跟着被染红,变成猩红色流动的血液。朋友们走到很远的前面去了,有一对情侣也亲密地相拥着走了过去。河堤岸上只剩下我孤单单的一人。我站在那里先是发呆,片刻,我的思绪飞扬,眼睛突然明亮了起来——这不是挪威的画家爱德华 . 蒙克的粉笔画《呐喊》吗?我不知不觉地走进这幅画里了,也并不知道是我走进梦境里,还是梦幻进入了我。我在兴奋中战栗起来,似乎感到全世界都在震撼。我感觉到自己的心和四肢都在痉挛,有一种蒸腾向上的感觉,整个人被提升了起来。我的前后是一条看不到头尾的公路,还有几座钢丝吊桥和水泥拱桥,这些景象先让我无比激动,接着又让我感到强烈地不安。再到后来,我的心可能是被击穿了,反倒变得出奇的平静。   龙安城的黄昏并无黑夜的沉重,也无白天亮丽炫目的轻浮。这样的黄昏穿越于我的焦躁不安,填补了我身体的所有缝隙,渗透在我灵魂的审美与反审美的同构中,并且随意进进出出。它融化于我,也挤压了我,终于把我搞得支离破碎了。   龙安山河的黄昏,我对它产生了厌倦和更多的依恋。除了更加地厌倦和依恋,我肯定一无是处。
  2006年5月2日星期二写于平武龙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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