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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时光之巢

2020-09-24叙事散文子夜歌
我的记忆里反复出现一种声音。婆婆说,那是一种古老的虫豸,它们在木头里发出的叫声。小山寨里的人都是在木房子里出生并长大的。那些因木而生的虫蠹,在我们的房子里永不停歇地啃噬着。晚上,尤其是秋夜里,它们在木头里做出各种动作,叫声像人的叹息一样轻微


我的记忆里反复出现一种声音。婆婆说,那是一种古老的虫豸,它们在木头里发出的叫声。小山寨里的人都是在木房子里出生并长大的。那些因木而生的虫蠹,在我们的房子里永不停歇地啃噬着。晚上,尤其是秋夜里,它们在木头里做出各种动作,叫声像人的叹息一样轻微而凝重,整个房子顿时变得惆怅而清凉。似突然受到震动的湖面,于平静处产生裂纹,从最深的地方一层层撕开,越荡越远,阔大如一潭秋水,房子的平衡状态和安谧气息就此遭到破坏。月亮像是从水里面跳出来的水鸟,张开翅膀,湿漉漉地停留在我的蚊帐上,浑身不住地抖动,白色羽毛掉落一地,我的房子里顿时储满了沉甸甸的碎银子。这个时候,我总是从这种奇怪的声音里清醒过来。类似于“吱呀吱呀”,像人的骨头因为磨损而发出的痛苦呻吟,又像父亲在担着重物时,绳索勒进肩膀里,牵动着箩筐,左右晃荡时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初听时感觉很费劲,总是怀疑自己的神经出了差错。

婆婆笑眯眯地安慰我,人养土,土长木,木生虫,虫护人。这是命中注定的好事情,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一生无忧,有菩萨保护呢。小孩目聪耳明,心底无私干净;老人历经世事沧桑,心态回归清宁祥和,所以才能听到时间发出的各种声音。至于其他人,忙于生计,在尘世里呆得太久了,各种肮脏污秽的声音堵塞了耳朵,身体疲乏之极,夜晚来临,倒头便睡,哪里还有福气听到木头发出的声音呢?

每及夜深,万物酣睡之际,婆婆就拿着一节枞树油膏做成的小火把,在房子的角落里四处照看,有时候甚至支起鼻子凑到板壁上用力闻着。那些木头在山林子里被人伐断,截去根系,搬回来变成家园,支撑一个屋场几十年上百年时间,兀自残留着做一棵树时的记忆,听从雨露和自然的吩咐,虽不能随心所欲地拔节生长,却仍在使劲地散发着松木的气味。起初,我还以为婆婆喜欢闻这种带有记忆的木头芳香,后来才知道,她在寻找虫声,木头里虫子爬行时啃噬和叫唤发出的声音。她高擎着火把,火光映红了那张包着黑头巾,织满了时光之网的脸,古老而沧桑,神秘而虔诚。随着她鼻子的不断靠近,那些厚而质地严密的木板壁,便纷纷扬扬地冒出一个个葵花籽样的凹斑。

这是时光留下的秘密,婆婆其实是在寻找时光。一如木头里的虫蠹,任何坚硬坚强的东西都抵制不了时间的啃噬。一旦化为木屑,木质纹理便会紊乱,经络横断,骨骼支离,这种内部的塌陷除了留下那一个个葵花印痕外,恰似时间的阴谋,几乎难以察觉,但人已然老去,像婆婆。

虫怕烟火熏染,一般灶房火房里罕见,而睡觉的地方最多。虫印越密集的地方表示房龄越大。它所经历的世事也就越丰富,每一个木质瘢痕都记载着家族的一段历史,一个故事或者一个传说,铭刻着每个人的悲喜优乐。如果一个虫印就是一截记忆,那么一栋木房子就是一个储存时间的巨大巢穴,可以用来承载世界的虚空。远离的人依附着这个巢穴,在各种往事和记忆里畅快呼吸,摄取自由的养分,行走于世的脚步没有隔断与土地与祖先的根系血脉,方能更加从容。一些人每天早上醒来都会下意识自我审阅一遍身份和来历:我是谁?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做什么?对于焦虑成瘾的现代人来说,木头房子里虫蠹亘古以来的啃噬像我们能听到感受到却无法掌控的时间。有人说这是一种怀旧症,佩索阿称之为生活神秘性所繁育的一种疾病,出于对时间飞驰的焦虑。这个时间,婆婆认为它一定是藏在了木头里,她夜夜寻找,期望从中得到祝福,获得某种启示。这种启示便是经由房子的记忆来重温往事,在年老回首的时候,能够看到这个世界最纯粹的一面。所以,她认为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是有福气的。

有一年暑假,我跟姐姐去亲戚家玩,大概住了半个月才回家。当两个孩子沿着山路循着时光的记忆,从去时的方向毫厘无差地进了自己的小山寨时,我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错觉,我可能已经不是我了。这十五天里,事物不应该一成不变,我也不可能还是原来的自己,说不得已经长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路上,我暗自窃喜,怀揣着一种恶作剧般的神秘情感,神情端庄地穿过寨子和人群。我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我把自己当作这个寨子的外来者和陌生人。我想,那些看见我们的人,一定会对两个外人的贸然闯入表现出惊讶和好奇来。令我诧异的是,他们居然还认识我们,依然十分亲昵地嚷着我们的乳名。

若从唯物辩证的角度来看,世界上当然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人也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今天的我一定不是昨天的我。经由十几天的时光流逝,我必定不是从前的自己。或许外型上没有任何两样,但由于时光在某种程度上的介入,致使我的思想发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这种变化让我觉得离开山寨十几天的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对山寨来说很陌生的外来者。我迷恋这种关于时光的一连串有趣联系,小时候的这种奇特经历常常令我回味,我总是习惯从自身上来设想时光的神奇之处。我考虑到时光在我身上造成的影响,做出的改变,却从不愿意考虑时光也会给寨子带来一定的影响和变化。无论世事如何迁徙,我会永远记得我的故乡,但小山寨会不会同样记得我?离开家在外的日子里,我时常不安,担忧我会在时光的魔术中变幻不定,变得身影模糊完全陌生,离家越来越遥远,致使故乡不再认识我接纳我。对于故乡来说,我将会成为一个逐渐消失的人。

我当然是婆婆口中那个有福气的人,多年来,我总是在暗夜里闭目凝听虫蠹发出的“吱呀”声,努力构建自己的时光之巢。为了解救将要消失的自己,我就像佩索阿一样,甚至感怀那些对我来说毫不相关的一些人事。其实,没有什么是毫不相关的,人一生,所经历的一切事情都是互相关联的。在我们真实生活中,时间有一种可怕的黏性,像蜘蛛一般,停留在人生的某个路口,织一张巨大的网,然后凭借记忆,四处截留往事,粘贴生活中零余下来的各种碎片,收集、拼接、组合,构建,造一个小小的时光之巢。人是需要这个巢的,尤其在受伤时,如孱弱的雏鸟,安静地躲在里面,一定会庆幸自己有一个独自打理羽毛的空间。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2-6-19 08: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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